潍县有贾人姓黄,名茂才,以贩绸缎为业。其人面阔体胖,常着宝蓝长衫,见人便拱手堆笑,眼角细纹里却藏着精明。坊间皆言黄茂才“笑里藏刀”,只因他惯会设局坑客,轻则以次充好,重则卷款私逃,却总能寻得由头脱罪,官府也奈他不得。
这年秋,有楚地客商姓柳,名遇春,携重金来潍县采买。柳生年方二十有五,眉目清朗,虽为商贾,却带几分书生气,原是楚地望族子弟,因家道中落,才学做买卖,欲借这批绸缎重振家业。他初到潍县,听闻黄茂才铺面最大,便寻上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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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茂才见柳生衣着素雅,却出手阔绰,一眼便知是“雏儿”,心中暗喜。他引柳生入后堂,奉上好茶,笑道:“柳相公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某这铺子里,货色皆是苏杭上品,寻常客商难见的。”说罢击掌,命伙计抬出十匹绸缎,果然色泽鲜亮,质地细密。
柳生见了,心中欢喜,道:“黄掌柜果然名不虚传。某欲购此类绸缎百匹,不知价钱如何?”黄茂才眼珠一转,道:“柳相公是爽快人,某也不绕弯子。此等货色,市价每匹纹银十二两,你我初见投缘,十两便可。只是……”他故意顿住,面露难色。
柳生忙问:“只是如何?”黄茂才道:“百匹绸缎,需银千两。某这铺子近日周转不便,需先付三成定金,三日后取货时再付尾款。柳相公若信得过某,便依此办理。”柳生虽觉定金稍多,然见黄茂才言辞恳切,又想着早日办妥回程,便应了,当下付了三百两银子,立了字据。
三日后,柳生带足尾款去取货。黄茂才却支支吾吾,只命伙计抬出十匹粗劣绸缎,颜色暗沉,线头外露。柳生大惊,道:“黄掌柜,这不是我要的货色!”黄茂才脸一沉,道:“柳相公莫不是记错了?那日你定下的,便是此等货色,每匹十两已是平价。”
柳生急道:“那日明明看的是苏杭上品!字据上虽未写明成色,却也不该如此欺瞒!”黄茂才冷笑一声,取出字据,指着上面“绸缎百匹,银十两每匹”字样,道:“字据在此,银货两讫,岂容抵赖?你若不要,定金可就不退了。”
柳生这才知中了圈套,气得浑身发抖,却因孤身在外,无可奈何。他望着那十匹劣绸,又念及家中等待的族人,心如刀绞,不觉落下泪来。黄茂才见他垂泪,非但无半分怜悯,反而笑道:“柳相公莫哭,买卖不成仁义在。若还想购货,某再给你寻些‘好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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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怒极,拂袖而去。回到客栈,他思前想后,只觉前路茫茫,竟生出轻生之念。当夜,月凉如水,他独坐窗前,望着院中老槐树,喃喃道:“爹娘,孩儿不孝,非但没能重振家业,反倒被骗去三百两,还有何面目回去?”说罢,竟解下腰带,欲悬于梁上。
忽闻窗外有女子叹息声,清婉动人。柳生一愣,转头看时,见窗台上立着个青衣女子,约十六七岁年纪,梳双丫髻,眉目如画,只是面色略显苍白。柳生惊问:“姑娘是谁?为何在此?”
女子盈盈下拜,道:“小女子姓苏,名晚晴,乃本地人士。方才听闻相公悲叹,知是被黄茂才所欺。相公莫要轻生,此等奸商,必有报应。”柳生拭泪道:“姑娘不知,那三百两是家中最后的积蓄,没了这笔钱,全家都要挨饿……”
苏晚晴道:“相公且宽心。黄茂才这等行径,不止一次了。前岁有个陕西客商,被他坑去银两,气绝而亡,至今沉冤未雪。相公若信得过小女子,三日后再来黄记绸缎铺,或可见转机。”柳生半信半疑,道:“姑娘有何法子?”苏晚晴却笑而不答,身影一晃,竟消失在月色中。
柳生惊得合不拢嘴,方知遇上了异人。他收起轻生之念,只盼三日后能有转机。
三日后,柳生依言再往黄记绸缎铺。刚到门口,便见围了许多人,指指点点。他挤进去一看,只见黄茂才被绑在柱子上,衣衫凌乱,脸上满是抓痕,正哭丧着脸求饶。旁边站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手持剪刀,双目赤红,正是黄茂才的妻子,姓赵。
柳生正诧异,忽闻赵妇哭骂道:“黄茂才!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娘家陪嫁的银子,你拿去养外室,还敢设局坑骗客商,如今报应来了,你满意了?”黄茂才嗫嚅道:“娘子息怒,某知错了,快放了某吧,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原来,黄茂才自坑了柳生的定金,便将银子拿去讨好外室,夜不归宿。赵妇本就对他在外胡来心怀怨恨,昨夜忽做一梦,梦见个青衣女子对她说:“你丈夫坑骗客商,天理不容。他床底木箱里,藏着历年坑骗的账目,你若不信,可去查看。”
赵妇惊醒,半信半疑,果然在床底寻到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金银细软,还有一本账簿,密密麻麻记着二十年来坑骗客商的事迹,何时坑了谁,多少银两,手段如何,一一在册,柳生那三百两也赫然在列。赵妇又气又怕,待黄茂才归来,便将他绑了,要拉去官府对质。
柳生见此情景,心中一动,知是苏晚晴暗中相助。他上前一步,道:“黄掌柜,那日你我定下的绸缎,如今该如何处置?”黄茂才见了柳生,如同见了救星,忙道:“柳相公!某知错了!定金奉还,再赔您百匹上等绸缎,分文不取,只求您劝劝我家娘子,莫要报官!”
赵妇却道:“柳相公莫信他!这等小人,今日认了,明日还会再犯!非得让官府治他的罪不可!”正争执间,忽闻远处传来铜锣声,原来是巡街的衙役路过。赵妇见状,拖着黄茂才便往衙役处去,口中喊道:“官爷!民妇要告这奸商!”
黄茂才吓得魂不附体,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柳生紧随其后,欲将账簿之事告知衙役。到了县衙,县太爷升堂问案。赵妇呈上账簿,哭诉黄茂才坑骗客商、私藏外室之事。县太爷翻看账簿,见上面记载详实,还有数名客商的画押(想来是黄茂才自鸣得意,竟让被骗者无意中画了押),顿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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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茂才还想狡辩,县太爷一拍惊堂木,道:“黄茂才!你这账簿上的记录,桩桩件件皆是罪证,还敢抵赖?来人,给我打!”衙役们上前,将黄茂才按在地上,重打四十大板。黄茂才杀猪般嚎叫,打到二十板时,已是气若游丝。
县太爷命人将他拖下去,又对柳生道:“柳相公,你被坑骗的三百两定金,着黄茂才即刻归还,另罚他赔偿你百匹上等绸缎,以作补偿。”柳生连忙叩谢。赵妇也道:“民妇愿将家中财产变卖,赔偿所有被坑骗的客商。”县太爷点头道:“善。你且将账簿上的客商一一寻来,本县自会为他们做主。”
出了县衙,柳生心中百感交集。他往客栈走去,行至半路,忽遇苏晚晴。她仍是青衣打扮,笑盈盈道:“柳相公,如今可称心了?”柳生深深一揖,道:“多谢苏姑娘相助,大恩不言谢。只是不知姑娘为何要帮我?”
苏晚晴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并非生人。前岁被黄茂才坑骗至死的陕西客商,是小女子的叔父。小女子含恨而终,魂魄不散,只盼能让他遭报应。如今心愿已了,也该去了。”说罢,她身影渐淡,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柳生望着青烟散去的方向,怔了半晌,才缓缓离去。他取了绸缎,回了楚地,家业渐渐兴旺。只是每逢提及潍县,他总会想起那个青衣女子,感叹天道虽迟,终不亏人。
后来,黄茂才因伤势过重,死在狱中。赵妇变卖了家产,一一赔偿了被坑骗的客商,随后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伴余生。黄记绸缎铺换了新主,诚信经营,生意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异史氏曰:“商贾之道,以信为本。黄茂才利欲熏心,视欺诈为能事,自以为得计,殊不知天道昭彰,疏而不漏。一妇人之梦,一幽魂之怨,便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何也?因其恶已深,罪已显,纵无外力,亦必自毙。柳生虽遇困厄,却心存善念,不忍轻生,终得善报。可见善恶之报,不在速迟,只在人心。世人当以此为戒,莫要因小利而失大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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