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那个刚扎了小辫儿的孙女,不怕我,总跑来问我:“孙爷爷,您为啥跟别的爷爷不一样,说话细声细气的,也不长胡子?”
我笑了笑,摸了摸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白毛,指了指远处紫禁城的角楼。
“因为啊,”我告诉她,“爷爷我八岁那年,我爹娘收了五两银子,把我送进了‘净身房’,从此……就再也不是一个‘全乎人’了。”
01
我的故事,得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说起。
那年头,天不对劲。
先是闹拳匪,满世界“扶清灭洋”,紧接着,洋人的兵就打了进来,叫什么“八国联军”。
京郊的地全荒了,村里的人跟疯了的蚂蚁一样四处逃难。
我叫孙来福,那年八岁。
我只记得,我娘已经三天没从炕上爬起来了,我爹揣着最后半个黑窝头,坐在门槛上,眼窝深陷。
“来福,”他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跟爹走。咱家……得有个人活下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爹拉着我,走了大半夜,来到京城一条偏僻的胡同,在一个挂着“毕家老店”牌子的破败院子前停下。
我爹“扑通”一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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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刘师傅!行行好,收下这孩子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只穿了坎肩的独眼龙,刀儿匠刘师傅走了出来。
他手里拎着个酒壶,满嘴的酒气。
他看都没看我爹,只是低头,像打量牲口一样,抓起我的手腕,又掀开我的破棉袄,最后,他一把扯下了我的裤子。
我吓得尖叫。
“根骨还行。”他咕哝了一句,松开了手。
我爹磕头如捣蒜:“师傅!求求您,给这孩子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选择?”刘师傅冷笑一声,吐了口唾沫,“进了我这扇门,就没得选!”
他拎起我,像拎一只小鸡:“你爹不懂规矩,我来教你。
想进宫当差,就得‘净’。
这‘净’,不是前朝那会儿只割俩蛋(睾丸)就完事的。
那是‘宫刑’,是惩罚!”
“咱大清的规矩,”他指了指屋里,“是要‘尽去其势’!小子,听清了,鸡蛋都要一并‘去根’。
这叫‘一刀清’,这才是对主子的‘忠心’。
只有这样,你才能进宫伺候主子。
你爹娘拿了那五两银子,就是签了你的‘生死契’!”
我爹还在磕头:“全切!全切!求师傅给条活路!”
我没听懂什么是“全切”,我只知道,我被拖进了一间屋子。
屋里没有炕,只有一条长凳。
我被绑在了凳子上,手脚动弹不得。
没有麻药。
刘师傅的徒弟撬开我的嘴,灌进了一大碗滚烫的、不知名的汤水。
那水像一团火,从我的喉咙一直烧到肚子,我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滚烫的花椒水,能让人辣到麻木。
刘师傅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巴掌长、月牙形的银刀。
“小子,”他俯下身,酒气喷在我脸上,“忍着点。
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救你。
熬过去,你就出息了。”
我只记得,他按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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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我的两腿之间炸开!
我甚至没能喊出声,那股剧痛就淹没了我。我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恶臭熏醒了。
我躺在一个地窖般的屋子里,又暗又热,一丝风也不透。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蚕室”,是专门给刚净身的孩子养伤口的,模仿蚕茧里的温度,伤口不容易感染。
我低头,下身被厚厚的、泡过猪胆汁的凉布裹着。
一根白蜡做的细管,从布的中央插了进去,用来引流。
我就像一条蛆,在蚕室里躺了三天。
第三天,刘师傅来了。
他解开了我身上的布,冷冷地看着我:“小子,是龙是虫,看今儿了。”
他拔出了那根白蜡细管。
“过水吧。”他说。
“过水”,就是净身后的第一次排尿。
我使劲,可什么也尿不出来。
伤口因为肿胀,把尿道口堵死了。
我感觉我的肚子像个皮球,快要炸开了!
“尿!”刘师傅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疼得在地上打滚,眼泪狂飙。我知道,如果这泡尿尿不出来,我就会被活活憋死。我爹娘那五两银子,就白拿了。
“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我这辈子最后一声属于“男孩”的嘶吼。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丝的尿水,终于喷了出来。
刘师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点了点头:“活了。”
02
在蚕室养了三个月,伤口结了疤,我活成了。
刘师傅把我领出了那个院子,转手卖给了宫里的一个管事太监。
我就像一袋米,一捆柴,被领进了那道高高的红墙。
那年我快九岁了。
接下来的几年,我跟宫里其他新来的“小么子”一起,干最粗的活。
刷恭桶、倒炉灰、在冬天的河水里砸冰洗衣。
我发现,我的身体“停”住了。
跟我同龄的男孩子,本该开始蹿个儿、嗓子变粗、长出喉结。
我没有。
我长高了,但长得像一根细竹竿。
我的脸,始终是八岁时的样子,光溜溜的。
最大的变化,是我的声音。
它没有像村里的二哥那样,在一夜之间变得低沉、沙哑,而是永远停留在了我净身前的那一刻。
它不是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是圆润的,是有起伏的。
我的声音,像一把漏风的破笛子。
又尖,又薄,没有胸腔的共鸣,飘忽忽的,像庙里的鬼叫。
我十五岁那年,终于熬出了头,被分去伺候一个老太监,我的师父,张德海。
张德海是御茶房的“掌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第一次见他,吓了一跳。
他……他有胡子!
虽然只是下巴上几根稀疏发黄的短须,但那确实是胡子。
而且他说话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那是一种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的“公鸭嗓”。
我后来才知道,张德海师父,是二十岁成年后才“自宫”入宫的。
他净身时,喉结和声带已经发育成熟了,所以声音虽然难听,但底子是“男声”。
他第一次听我说话,就给了我一巴掌。
那天我给他端洗脚水,不小心洒了一点。我赶紧跪下,用我那个又尖又薄的“真童声”求饶:“师父……奴才错了……奴才……”
“啪!”
一记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
“闭嘴!”张德海师父厌恶地看着我。
“你这破锣嗓子,”他一脚踹在我心口,“是‘鬼叫’!主子们最忌讳这个!你这么说话,是想被拔了舌头吗?”
我吓得不敢吭声。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灯下。
“来福,”他冷冷地说,“想在宫里活下去,你得重新‘学说话’。”
他教我,必须故意捏着嗓子,把那个又尖又薄的“童声”,修饰成一种柔和、讨好、嗲声嗲气的“假声”。
“你听着,”他亲自给我示范。
他明明是“公鸭嗓”,却硬生生把调子拔高了八度,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主子爷……您吉祥……”
我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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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才是咱们奴才该有的‘皮’。”
“你那个‘真声’,是你,是你孙来福的‘骨头’。”
“这个‘假声’,”他又捏着嗓子说了一句,“是你的‘皮’。
在宫里,你得把‘骨头’藏起来,只披着这张‘皮’。
披得越像,你就活得越久。”
我花了整整半年。
每天天不亮,我就跑到御花园的角落里,对着石头练习。
“主子爷……您吉祥……”
“主子娘娘……您万福……”
我从一开始的满脸通红、羞耻得想死,到最后,能熟练地用那张“皮”说出任何话。
我的那个“真童声”,被我死死地锁了起来。
张德海师父终于点了点头:“行了,现在,你听着像个‘全乎’的奴才了。”
他顿了顿,用他那沙哑的“真声”,补了一句:
“来福,记住。在这宫里,你原来的声音……是你自己的。
而这个假嗓子,是你的‘命’。”
03
我十五岁那年,因为“皮”学得好,师父张德海把我送进了储秀宫,伺候一位失宠的瑜贵人。
这是我噩梦的开始。
瑜贵人很美,但那是一种已经凉透了的美。
她像一尊供在冷宫里的玉菩萨,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热气。
她见不到皇上,宫里所有的怨气、无聊和扭曲,就都撒在了我们这些奴才身上。
伺候她,比伺候我师父张德海要难一百倍。
在御茶房,犯了错,师父最多是打骂。
但在储秀宫,瑜贵人折磨人的法子,是不用脏字的。
伺候她梳头。
我必须跪在她身后,手里捧着象牙梳子,嘴里还得含着另一把黄杨木梳——用嘴里的热气“温”着,因为她嫌象牙的太凉,会“惊”了她的头皮。
她一伸手,我就得把温好的木梳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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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慢了半拍。
她没有骂我。她只是拿起了那把尖尾的象牙梳,看也不看,反手就插进了我的手背。
“噗”的一声,像锥子扎进豆腐。
我疼得浑身一哆嗦,但连一丝抽气声都不敢发出来。
我必须跪得笔直,眼睁睁看着血,顺着梳子齿,滴答滴答落在我青砖色的奴才服上。
她从镜子里看着我:“手稳点,惊了驾,要你的命。”
伺候她洗脚,水温必须用我的手腕内侧去试,不能热一分,不能凉一分。
那天晚上,我试好了水温,她把那双“金莲”放进去,泡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忽然说:“凉了。”
我赶紧把水倒掉,重新去兑。
第二次,我又试得准,她放进去,又说:“烫了。”
我再去换。
第三次,她干脆一脚踹翻了铜盆,滚烫的洗脚水浇了我一头一脸。
她只是淡淡地说:“没用的东西,连盆水都伺候不好。”
我跪在地上,浑身湿透,不敢擦脸上的水,也不敢擦额头的血。
我知道,她不是嫌水,她是嫌“命”。
我最怕的,是“守夜”。
瑜贵人睡不着,她会让我跪在她的床榻外,隔着那层纱帐,一遍一遍地,给她念宫外的戏文。
她有要求。
我必须用那个“假嗓子”,那个我师父教我的、捏得又软又嗲的“娘娘腔”去念。
“……小~生~这厢有礼了……”
我的嗓子,本来就是又尖又薄的“童声”,再这么一捏,就像是用指甲在划玻璃。
我念得自己都想吐。
但她喜欢听。她说,这声音,才像个“奴才”。
我常常要从二更天,一直念到五更天,念到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她才会满意地睡去。
而在宫里,这些都不算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我的“病根”。
刘师傅当年那一刀“尽去其势”,是“一刀清”。
可这“清”的代价,就是我的尿道口,那块新长的嫩肉,一辈子也长不好。
我有了所有“全切”太监都会有的病——“尿道瘘”。
我兜不住尿。
无论白天黑夜,那股骚臭的尿液,都会顺着我的裤管,一滴一滴地往外渗。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裤裆里,垫上厚厚的棉花灰包,草木灰吸水。
我每天身上都揣着三四个灰包,一有机会,就跑到没人的角落里去换。
我拼命地洗澡,拼命地往身上熏香,就是怕主子闻到。
可我还是没躲过去。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
储秀宫里连一丝风都没有。
瑜贵人正歪在榻上喝冰镇的酸梅汤。
我跪在地上给她打扇,身上的汗和那股骚臭味,混在一起,终于没盖住。
瑜贵人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秀气的鼻子,轻轻地嗅了嗅。
她没看我,只是皱起了眉头,厌恶地问身边的宫女:“……什么味儿?这么臭。”
我“扑通”一声,当场就磕了下去,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宫女也闻到了,她走过来,在我身上闻了闻,赶紧捂住了鼻子:“回主子……是……是孙来福身上的味儿。”
瑜贵人放下了碗。
她没有骂我,她甚至笑了。
她捂着鼻子,对那两个守在门口、膀大腰圆的壮太监(摆了摆手:
“去。”
“把孙来福带去净房,用刷马桶的那把硬鬃毛刷子……”
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
“……给他‘洗洗’。”
我被那两个壮太监拖了出去,像拖一条死狗。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尖叫。
当那把沾满了陈年尿垢、刷马桶用的硬刷子,狠狠刷在我大腿根和下身伤疤上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疼。
我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我师父张德海没教我的、但我自己悟出来的另一句话:
“我不是人。”
“我只是个物件。”
04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皇上和老佛爷前后脚“宾天”(去世)了。
宫里哭成了一片。我跪在储秀宫的院子里,跟着大家一起“嚎丧”,脸上全是泪,心里却一片冰凉。
瑜贵人哭得最凶,因为她的靠山,彻底倒了。
紧接着,一个才三岁的小孩溥仪被抱上了龙椅,年号宣统。
这之后,宫里的日子就更乱了。
我熬到了四十多岁,终于熬成了一个“中管事”,手底下也管着几个小么子。
我不再需要去伺候瑜贵人洗脚,她也熬成了“瑜太妃”,只是更老,也更没人搭理了。
我以为我会在这个“管事”的位置上,一直干到死。
宣统三年(1911年),武昌那边,响了炮。
一开始,宫里没人当回事。
可没过几个月,风向就全变了。
宫里头,人心惶惶。
主子们不骂人了,奴才们也开始偷懒了。
每个人都在悄悄地往自己屋里塞东西。
“大清……要亡了。”
这个话,像鬼火一样,在宫里到处飘。
到了民国元年(1912年),皇上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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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退位的诏书念完,宫里一片死寂。
我回到储秀宫,去看我的“老主子”瑜太妃。
她还住在那个院子,但所有伺候的宫女和太监,都跑光了。
满地都是被撬开的箱子,和她来不及带走的绫罗绸缎。
她一个人,穿着那身最华贵的凤袍,疯了一样地往一个包袱里塞珠宝。
金簪、玉镯、东珠……她塞得满头大汗,嘴里还念念有叨:
“我的……这都是我的……不能留给那些乱党……”
她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孙来福!快!你来得正好!你帮我拿!你带我出宫!我……我赏你……我赏你一千两银子!”
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那张因为贪婪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她让我用嘴“温”梳子的那个下午。
我笑了。
我清了清嗓子,用那个我锁了三十年、又尖又薄的“真童声”,开口了。
我说:“主子,大清……亡了。”
瑜太妃塞珠宝的手,当场就僵住了。
她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你……你……”她指着我,“你的嗓子……”
我没再理她,转身走了出去。
那之后,皇上还住在紫禁城里,但我们这些奴才,已经成了“没主子”的鬼。
这样的日子,又苟延残喘了十几年。
直到民国十三年(1924年)的那个冬天,冯玉祥的军队,开进了紫禁城。
“砰砰砰!”
士兵们用枪托砸开了宫门。
“都滚出来!都滚出来!”
“奉国民军命令!驱逐溥仪!所有太监、宫女,即刻出宫!不许带走一针一线!”
我们被枪口顶着,像一群羊一样,被赶到了神武门。
我四十多年没出过这道门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早忘了。
我被人流推搡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金银财宝?我一分没拿。
主子?早就没主子了。
我……我还能带走什么?
忽然!
我像疯了一样,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宝贝”!
我那个“一刀清”时割下来的“宝贝”!它还存放在“宝房”的瓦罐里!
我这辈子已经是个“残缺人”了,我不能死后还做个“残缺鬼”!我必须拿回它!我得“完整”地下葬!
我逆着人流,拼了命地往“宝房”的方向跑。
“站住!回去!”一个士兵用枪托砸在我背上。
我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疯了一样地往前冲。
当我跑到那个我存放了“命根”的小院时,我傻了。
“宝房”的门,早就被乱兵踹开了。
满地……满地都是打碎的瓦罐。
那些泡在石灰里、已经干瘪萎缩的“宝贝”,撒了一地,像一堆风干的烂蘑菇,被人踩在脚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瓦砾堆里。
我疯了一样地刨,用指甲去扒那些碎片和石灰。
“我的……我的在哪儿……”
“孙来福……刻着‘孙来福’的罐子……”
我刨得满手是血,指甲都翻了过来。
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的“根”,我的“宝贝”,我“完整下葬”的最后一点指望……
没了。
05
紫禁城外的天,是灰蒙蒙的。
我站在护城河边,看着车水马龙,听着那些我不懂的“洋车”喇叭声和叫卖声,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会。
我不会种地,不会做买卖,不会拉洋车。
我这辈子,只学会了三件事:伺候人、用假嗓子说话、忍受疼痛。
可现在,没人需要我伺候了。
我成了流落北京街头的“废人”。
我那副“不男不女”的嗓子,走到哪儿,都会引来一群半大小子的围观和嘲笑。
他们跟在我屁股后面,捡起石头砸我,学我说话:
“不男不女的老怪物!”
“皇上都没啦!你个阉狗还活着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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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抱着头鼠窜。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地方——京城郊外,一座破败的“太监庙”(万安寺)。
这里,住着几十个和我一样,被赶出宫、无家可归的老太监。
我们挤在大通铺上,靠给寺庙扫地、糊纸钱、领一点善堂施舍的馊粥,苟延残喘。
我们这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病”。
因为当年“全切”,我们的尿道口,在几十年后,都开始溃烂、流脓。
我们裤裆里垫的灰包,从“吸尿”变成了“吸脓”。
整个寺庙里,都弥漫着一股死亡和腐烂的恶臭。
我们不聊天,也不说话。
每个人都麻木地躺着,像一堆等着被风吹走的垃圾,安静地……等死。
我以为,我就会这么臭烘烘地、烂死在这张通铺上。
又过了很多年。
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寺庙里的香火都断了。
我七十多岁了,老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草席上等死。
忽然,寺庙的破门,被“砰”的一声踹开了。
我们这群老太监,吓得哆哆嗦嗦地缩在角落。
我们以为,又是哪路的兵爷,来抢我们最后一点口粮了。
冲进来的,是几个穿着灰色棉军装、打着绑腿的年轻人。
他们很精神,但我们不认识。
他们没拿枪,也没骂人。
领头的那个年轻干部,皱着眉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又闻了闻那股恶臭。
他没嫌弃,只是问:“谁是管事的?”
我们谁也不敢吭声。
“老乡们,”那个干部开口了,“别怕,我们是解放军,是人民政府的。”
“从今天起,北平……哦不,北京城,解放了。”
我们听不懂什么叫“解放”。
我们只看到,第二天,他们又来了。
这次,他们带来了医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干净的纱布和刺鼻的消毒水。
他们没有骂我们“阉狗”,也没有嫌弃我们“骚臭”。
医生给我们这些下身溃烂的老太监,一个一个地“治病”。
那个干部说:“老先生们,你们是旧社会的受害者。你们受苦了。”
“受……受苦人?”我活了七十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不敢信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他们拆掉了我们发霉的草席,换上了干净的棉被。
他们按月给我们发“救济粮”,是真真正正的白面馒头。
他们还组织我们这些老太监……搞“识字班”。
那年冬天,那个年轻的干部(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胡同口那个小孙女的爷爷),来给我们发一张“证”。
那是一张崭新的、印着红旗的卡片。
“老先生们,”他喊道,“这是‘北京市居民身份证’。有了这个,你们就是新中国的正式居民了!”
他挨个发。
“张德海!”
我师父(他居然也还活着!)颤巍...颤巍巍地站起来。
“孙来福!”
他喊到了我。
我受宠若惊地走上前。他问我:“老先生,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半天,习惯性地捏起了那个“假嗓子”,刚要说“奴才……”
那个干部笑了。
他把证件塞到我冰冷的手里,一字一句地纠正我:
“孙来福同志。”
“从今天起,没有‘奴才’了。”
我低着头,借着油灯的光,看着那张崭新的证件。
在“户主”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孙来福。
在“性别”那一栏,更清楚地写着一个字:
男。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一整夜。
我当了一辈子“物件”,当了一辈子“奴才”。
在新中国,我终于……又活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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