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三岁的儿子航航,连同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起放在婆婆家门口时,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只是这湖底,压着整整三年的冰。
婆婆拉开门,看到我们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哎哟,我的大孙子来了!快让奶奶抱抱!”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航航,眼睛却瞟向我脚边的行李箱,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滑过她的眼底。
航航有些怯生生地躲到我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这三年来,他和我妈,也就是他的姥姥,朝夕相处,见奶奶的次数屈指可V数,大多是在家庭聚会上,隔着一桌子的人和菜,听她高谈阔论。
“妈,这段时间辛苦您了,航航就交给您了。”我蹲下身,帮儿子理了理衣领,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终于正视那个行李箱,试探着问:“你这是……出差?”
我站起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我妈带了航航三年,您总说她没把孩子带好,养得太瘦。我想,还是您这个亲奶奶来带,肯定能把航航养得白白胖胖。我跟我妈都放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她的面子,又堵死了她所有拒绝的可能。婆婆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她大概从未想过,一向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凡事都听丈夫安排的我,会做出这样“先斩后奏”的决定。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风就是雨的?跟建军商量了吗?”她搬出了我丈夫。
“商量了。建军也觉得,让您带孙子,天经地义。”我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事实上,昨晚我和丈夫为此大吵一架,他觉得我小题大做,不该跟他妈置气。我只冷冷地回了他一句:“那你来带?你辞职在家带孩子,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瞬间哑火。在这个二线城市,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才勉强撑起这个家,谁也无法轻易离开工作。
婆婆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行李箱推进玄关,然后蹲下来,最后一次拥抱儿子。
“航航,这段时间在奶奶家要乖,妈妈过几天就来接你。”我亲了亲他的额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那是我妈每天用纯棉毛巾给他擦洗后,阳光的味道。我的心猛地一揪,差点当场落泪。但我忍住了,我是个坚韧的母亲,我不能在孩子面前示弱,更不能在婆婆面前露怯。
我狠心掰开儿子紧抓着我的小手,转身就走,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瞬间崩塌。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我的思绪也回到了三年前。
我产假结束要上班时,带孩子的难题就摆在了面前。婆婆第一时间就表了态,说她腰不好,年轻时落下了一身毛病,带不了孩子。公公更是指望不上。我丈夫建军是独子,从小被宠大,指望他妈来带孩子,本就是奢望。
是我妈,二话不说,从老家收拾了行李,搬到了我们这个只有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从此,她成了我们家的“免费保姆”。
我妈是个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认真的女人。她把航航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几点喝奶,几点吃辅食,几点睡觉,都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给孩子做的辅食,蔬菜要焯水,肉要剔筋去膜,剁成最细腻的泥。航航的每一件衣服,她都坚持手洗,在太阳下晒得暖烘烘的。
航航有些过敏体质,不能随便吃东西。我妈就自己研究食谱,用最简单的食材,变着花样给他做。孩子长得结实,个头也比同龄孩子高一些,就是脸颊上肉不多,不是那种传统观念里“米其林”一样的胖娃娃。
这就是婆婆所有不满的根源。
每次家庭聚会,她都要把航航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拉长了调子说:“哎呀,我们航航怎么还是这么瘦啊?是不是姥姥做的饭不合胃口?”
或者对着我说:“你妈也真是,带孩子别那么省。该买的营养品得买,别怕花钱。看这小脸,一点肉都没有,风一吹就要倒了。”
起初,我还会笑着解释,说航航体质如此,很健康,医生也说发育得很好。我妈更是尴尬地站在一旁,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婆婆变本加厉。她开始在小区里跟别的老太太“交流育儿经验”,话里话外都是对我妈的指责。“亲家母带孩子,到底隔了一层。不像我们当奶奶的,心疼孙子。你看我家航航,瘦得跟小猴子似的,我看着都心疼。”
这些话,像长了腿的刀子,总能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妈也听到过,她只是默默地叹气,然后更加用心地照顾航航,试图用行动证明自己。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周日。那天是建军的生日,我们全家去饭店吃饭。席间,婆婆抱着亲戚家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亲个不停,嘴里还念叨着:“看看人家这孩子,养得多好,这小胳膊跟莲藕似的,一节一节的。这才是养得好啊!”
说完,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正在埋头自己用勺子吃饭的航航,对我妈说:“亲家母,你别介意啊,我这人说话直。航航真的得补补了,你不能总给他吃那些清汤寡水的,孩子长身体,得吃肉,吃油!”
我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放下筷子,低声说:“航航肠胃弱,不能吃太油腻的。”
“哎,那都是借口!就是不会养!”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整个包厢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一刻,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老茧的双手,看着她那张写满委屈和难堪的脸,我心里那根紧绷了三年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我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平静地吃完了那顿饭。但一个决定,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
你不是说我妈不会带吗?你不是觉得你最会养孩子吗?好,这个机会我给你。我倒要看看,一个只会动嘴、从未动手的奶奶,能把孩子养成什么样。
我回到家,空荡荡的房间让我有些不适应。我妈在我送走航航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难受。
晚上,建军下班回来,看到家里异常的安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航航呢?妈呢?”
“我把航航送你妈那儿去了。”我平静地告诉他。
他愣住了,随即爆发了:“你疯了?这么大的事,你跟我商量了吗?我妈身体不好,她怎么带孩子?”
“身体不好?”我冷笑一声,“我看她前两天在公园里跟人跳广场舞,比谁都有劲。我看她在饭桌上中气十足地指责我妈的时候,一点也不像身体不好。建军,你妈嫌我妈把孩子养瘦了,这话她说了三年。现在我让她亲自养,不是正好遂了她的愿吗?”
“那不一样!我妈那是……那是说说而已!她没经验!”
“没经验可以学。我妈一开始也没有经验,她不是也一点点学过来了吗?你妈那么心疼孙子,肯定愿意为他学。”我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建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陌生。他可能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如此强硬。我们冷战了一夜。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我妈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总会对着航航的小床发呆,吃饭也明显少了。我心里针扎似的疼,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心软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有些边界,必须一次性划清。
婆婆那边,倒是每天一个电话,兴高采烈。
第一天:“航航可真棒,今天吃了一大碗红烧肉!我跟你说,孩子就得吃这个,香!”我听着,心里一沉,航航肠胃不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晚上肯定不舒服。
第二天:“今天带航航去游乐场了,给他买了一大堆零食,薯片、巧克力,看他吃得多开心!比在姥姥家强多了,什么都不让吃。”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第三天:“航航今天有点闹,不肯睡午觉。我给他看了会儿动画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孩子,就是得用点办法。”
电话里,婆婆的声音充满了炫耀和得意,仿佛在向我证明她才是那个最会带孙子的人。建军听了,也松了口气,还劝我:“你看,妈不是带得挺好吗?你就是想多了。”
我没说话,只是心里冷笑。一个三岁的孩子,靠红烧肉、零食和动画片填满的生活,能叫“带得好”?
周末,我说要去看孩子。建军说他公司有事,让我自己去。我知道,他是不想面对他妈。
我提着给航航买的新衣服和绘本,敲开了婆婆家的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油烟和食物发酵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里,电视开得震天响,正放着吵闹的动画片。航航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衣服,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抓着一把虾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他的嘴角沾满了食物的碎屑,小脸上也油乎乎的。
茶几上,堆满了各种零食的包装袋,还有半瓶喝剩的可乐。
婆婆正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机,看到我来了,才慢悠悠地坐起来,指着航航,一脸邀功地对我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在我这一天三顿大鱼大肉,零食管够,这才几天,脸都圆了一圈了!”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航航面前,关掉了电视。
“航航,妈妈来了。”
孩子似乎才从动画片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他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几秒,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我的怀里。
“妈妈,我想你,我想姥姥……”他一边哭,一边用油腻腻的小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
我抱着他,感觉他身上黏糊糊的,衣服也散发着一股异味。我把他抱进卫生间,想给他洗洗手脸。一进去,我差点吐出来。儿童马桶圈上沾着黄色的污渍,毛巾架上的毛巾又湿又硬,散发着霉味。
我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抱着航航走出去,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婆婆:“妈,您这几天,没给航航洗澡吗?”
婆婆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地说:“天这么冷,小孩子天天洗澡容易感冒!我每天都给他擦擦的!”
“那他的衣服呢?这身衣服都穿了两天了吧?”我指着航航身上明显变脏的衣领。
“小孩子家,穿那么干净干嘛?反正一会儿又弄脏了!”婆婆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想用音量掩饰心虚。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茶几上的零食问:“您就给他吃这些东西?他正餐吃了什么?”
“吃了啊!中午吃的饺子,他吃了好几个呢!”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熟食和剩菜,就是没有一点新鲜蔬菜。锅里还剩着几个饺子,皮都泡烂了,馅儿是纯肉的,油得发亮。
我什么都明白了。所谓的“带得好”,就是用垃圾食品和动画片来“收买”孩子,用最省事、最不负责任的方式,来换取表面的和平与孩子的“开心”。至于孩子的健康、卫生、习惯养成,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我抱着航航,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打开我带来的行李箱,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航航的小脸上,竟然起了一些红色的小疹子,应该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过敏了。
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我后悔了,我以为这是个教育婆婆的好机会,却没想到代价是让我的儿子来承受这一切。
我收拾好航航的东西,把他所有的玩具、衣物重新装回行李箱,拉着他,走出了卧室。
婆婆看我这架势,也慌了:“你……你这是干什么?要把孩子带走?”
“是。”我看着她,眼神冰冷,“我妈把航航养得是瘦,但他干净、健康、有礼貌、生活规律。您把他养得是‘胖’了,可他现在浑身是病,眼里只有电视和零食。妈,这种‘福气’,我们航航要不起。”
“你……你这是嫌弃我?我辛辛苦苦给你带孙子,你还挑三拣四!”婆婆开始撒泼。
“辛苦?”我笑了,“您是辛苦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还是辛苦地拆开零食包装袋?您连给他洗个澡、换件衣服都不愿意,您跟我谈辛苦?”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了婆婆的心里。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我拉着航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回到家,我妈看到我和航航,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接过孩子,带他去洗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热水澡,换上了他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棉布睡衣。
晚上,建军回来,看到我们,一脸惊讶。我把今天看到的一切,以及航航身上的疹子,都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我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妈,对不起。这几年,辛苦您了。”
我妈摆摆手,眼圈红了。
那一晚,我和建军谈了很久。我告诉他,一个家庭,必须有边界感。谁生的孩子谁负责,别人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们可以请人帮忙,但不能把责任推给老人,更不能一边享受着别人的付出,一边还要理直气壮地指责和挑剔。
建军彻底理解了我的做法。他第二天亲自去跟他妈谈了一次,具体内容我不知道,只知道从那以后,婆婆再也没有对我们家的育儿方式指手画脚过。她偶尔来看孙子,会带一些水果和玩具,而不是那些垃圾食品。她看我妈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复杂,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敬畏。
而我,也想通了很多。我辞退了那个只会添乱的育儿嫂,用那笔钱,加上我们的一些积蓄,在我家附近,给我妈租了一个小套间。我告诉她,她不是我们家的保姆,她是我们最亲的人。她可以随时来,也可以随时走,她有自己的生活。白天她愿意,可以帮我们看看孩子,晚上她可以回到自己的空间,看看电视,跳跳舞,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我妈一开始不肯,说浪费钱。但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搬了过去。我能看出来,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航航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姥姥依然会给他做清淡可口的饭菜,带他去公园里奔跑,给他讲故事。他还是那个清瘦但结实的小男孩,眼神明亮,笑容灿烂。
经历过这场风波,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爱,不是挂在嘴边的响亮口号,而是融入在日常琐碎里的无声行动。它是我妈手里那碗温热的蛋羹,是她深夜里为孩子掖好的被角,是她日复一日的耐心和守护。
养育孩子,从来不是一场攀比谁更胖、谁更壮的竞赛,而是一场关于责任、智慧和爱的修行。我很庆幸,我用一次看似决绝的行动,为我的家庭,为我的孩子,也为我自己,赢得了应有的尊重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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