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有家“德宝斋”,老掌柜姓梅,名守拙,人如其名,是个守着老实本分过日子的买卖人。
他在古玩这行当浸淫了大半辈子,靠的就是一个“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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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晌午,店里来个穿旧长衫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揭开——
嚯!一支金丝蝴蝶钗躺在里头,那蝶翼薄如蝉翼,上头缀的宝石碎光盈盈,活脱脱像要振翅飞起来!
“掌柜的,您给掌掌眼。”汉子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不舍,
“这是家里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听老人说,是前朝某位皇后的心爱之物,是她的陪嫁。若非家中遭了变故,老母病重,急需银钱救命,我是万万不敢拿出来……”
梅掌柜屏住呼吸,用软布垫着手,将金钗捧起,走到亮处细细端详。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金丝盘绕的技法,是早已失传的“游丝描金”;
宝石的镶嵌,严丝合缝,是宫里造办处独有的“隐镶”工艺;
再看那包浆,温润厚重,绝非几十年能养出来的。
这分明是一件大开门的真品,价值连城!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问道:“客官,您这是想……死当还是活当?”
“活当!一定是活当!”汉子急忙道,眼圈都有些红了,
“掌柜的,不瞒您说,这只是周转。待我家中事情了结,三个月内,必定来赎!这是祖上留下的念想,若是断送在我手里,我……我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啊!”
梅掌柜本是心善之人,一咬牙,道:“也罢。我看此钗确是珍品,您又是个孝子。这样,我出五百两白银,当期三个月,您看如何?”
五百两!这在那年月,足够一大家子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了。
那汉子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显然是没想到能当这么多,他深深作了一揖,声音哽咽:“多谢掌柜!您真是我的恩人!”
“先别谢,”梅掌柜摆摆手,“咱们得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三个月后,您若不来赎,这东西,我可就自行处置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汉子连连点头。
当下,梅掌柜让伙计取来纸笔,立下字据,双方画押。
汉子将五百两银票仔细收在贴身口袋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那金钗几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梅掌柜将那金蝶钗放入锦盒,收在柜台下的暗格里,心里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得了这么一件宝贝,忧的是若那汉子真来赎回,自己这桩生意也就赚个保管费。
不过转念一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帮人渡过难关,也是积德。他这实诚心思,却不知早已被一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
话说梅掌柜有位多年老友,名叫贾似真,也在镇上开着古玩铺子。
两人相识二十多年,平日里常在一起喝茶下棋,谈论行里的新鲜事。
可这贾似真为人,与梅掌柜大不相同,他心思活络,精明外露,最近半年不知是走了什么背字,生意一落千丈,还欠了些外债,整日里愁眉不展。
就在那汉子走后的第二天,这贾似真就上门了。
他进门就瞅见那金蝶钗,眼角跳了跳,突然拍腿大叫:“梅老哥!您叫人给糊弄了!”
“什么?”梅掌柜心里一惊,“老弟,这话从何说起?”
贾似真指着钗子翅膀一处接口:“您细看,这纹路对不上古谱!”
又拈着宝石嘀咕:“这光泽太浮,定是后镶的!我前年在一本海外传来的《辨伪录》上见过类似的仿品,做得那叫一个像,可细节处终究是露了马脚!”
梅掌柜被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
他赶紧接过钗子,凑到窗前,借着天光仔细看。
这人啊,心里一旦起了疑,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刚才还觉得完美无瑕的工艺,此刻在贾似真的指点下,似乎真的处处都是破绽。
“不……不能吧?”梅掌柜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我看那当钗的客人,面容敦厚,不像是奸诈之徒啊。”
“哎呦我的老哥哥!”贾似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那唱戏的角儿,哪个不是在台上演忠臣孝子?五百两啊!不是小数目!够他远走高飞,逍遥快活一辈子了!”
梅掌柜的心直往下沉。
贾似真是他多年的朋友,也是行里的老人,眼力是公认的毒辣。
他这么一说,梅掌柜不由得信了七八分。
贾似真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凑近一步,低声道:
“老哥,您先别急,也别声张。我认识一位高人,专攻前朝首饰,就住在邻县。我快马加鞭,帮您去问问,若真是咱们看错了,再想对策不迟。”
梅掌柜此刻已是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只得连连拱手:“那……那就有劳老弟了!”
三天后,贾似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拉着梅掌柜到内室,关上门,脸上满是凝重和愤慨。
“老哥,大事不好!我问清楚了!”他喘着气,压低声音,
“那真品金蝶钗,就在城南张员外府上藏着呢,是人家祖传的镇宅之宝!
张员外上个月还拿出来赏玩过,不少人都见过!您收的这件,分明是高手仿造的赝品!那骗子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真品的样子,照猫画虎,专门用来坑蒙拐骗的!”
轰隆!梅掌柜只觉得耳边像打了个炸雷,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五百两白银,那可是他大半的身家啊!
他气得浑身发抖,胡子直颤:“报官!我……我这就去报官!抓住这个天杀的骗子!”
“慢着!老哥,使不得!”贾似真急忙拦住他,“您想啊,官府办事,层层拖拉,等他们发出海捕文书,那骗子早就揣着银子跑到天涯海角了!到时候,您这钱可就真的打了水漂了!”
“那……那你说怎么办?”梅掌柜已是方寸大乱。
贾似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拍着胸脯道:“这事,交给兄弟我!我在江湖上还有些门路。
您把钗子交给我,我自有办法找到那骗子,连人带赃,一并给您弄回来!定要让他把吃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
梅掌柜此刻对这位“雪中送炭”的老友感激涕零,紧紧握住他的手:
“贾老弟,若真能如此,你可是救了我了!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
“咱们兄弟,还说这个?”贾似真大手一挥,“快,把钗子给我,我这就去安排。”
梅掌柜连忙高声叫伙计去取。
伙计却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掌柜的,您忘了?昨儿个您不是吩咐我,把这钗子送到‘巧手张’的银楼里去保养了吗?说是贵重的物件,得好好维护着。”
梅掌柜一愣,随即猛地一拍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是了是了!是送去了!贾老弟,你看这……”
贾似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闪过一丝焦急和不满,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笑两声:
“哦……原来如此。那……那我明日再来取。”
“好好好,明日一定取回来交给你!”梅掌柜满怀愧疚地将贾似真送出门。
自此之后,这贾似真就跟魔怔了似的,几乎天天来店里催问:
“梅老哥,钗子取回来没有?”“巧手张’的手艺什么时候这么磨蹭了?”
梅掌柜每次都陪着笑脸解释,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耽误了朋友帮自己办事。
直到七八天后,伙计才终于把保养一新的金蝶钗取了回来。那钗子经过清洗,更是宝光莹莹,璀璨夺目。
贾似真一见,眼睛都直了,一把将锦盒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怕它飞了似的:
“老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完,竟连客套话都顾不上多说,转身就走,脚步匆忙。
梅掌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暗自庆幸有这么一个能干又热心的朋友。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
贾似真前脚刚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店门外又进来一人。
梅掌柜抬头一看,傻眼了——正是先前来当钗子的那个青衫汉子!
汉子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从怀里掏出那张字据和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托福托福,家母的病已然好转。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我来赎回我的金钗。”
梅掌柜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汉子见他神色不对,也慌了:“掌柜的,您……您这是怎么了?莫非……我的钗子出了什么意外?”
梅掌柜长叹一声,捶胸顿足,把贾似真如何看出是假货,如何帮忙打听,又如何主动要求去追讨骗子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那汉子听完,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也叹了口气,苦笑道:
“掌柜的,您这是中了人家的‘连环套’啦!”
“此话怎讲?”梅掌柜忙问。
汉子分析道:“您想,那贾掌柜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典当之后就来?他一见金钗,先是夸赞,后又突然指假,这是先捧后杀,乱您心神。
他所谓的去邻县打听,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那城南张员外家有没有真品,稍一打听便知是假。
他处心积虑,目的就是骗您把金钗交给他!他拿去,还会还您吗?只怕早就远走高飞了!到时候,您人财两空,还念着他的好呢!”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把梅掌柜彻底浇醒了!
他回想贾似真这些天的反常举动,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哪里是帮自己追赃,分明是急着将宝贝据为己有!
“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梅掌柜悔恨交加,“这可如何是好?钗子刚被他拿走不久!”
汉子沉吟片刻,道:
“掌柜的,您先别急。他既然处心积虑,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让他自己把真钗子‘吐’出来!”
他凑近梅掌柜耳边,如此这般,低声说了一条妙计。梅掌柜听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连连点头。
过了两日,梅掌柜亲自去贾似真店里拜访,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贾老弟,大事不好了!你可害苦我了!”梅掌柜一见面就叫苦。
贾似真闻言一惊:“老哥,何出此言?”
“昨日,一位微服私访的御史大人路过本镇,不知怎的听说了我这‘德宝斋’曾收过一支前朝金蝶钗,非要看一看!
我说已经交由朋友去追讨骗子了,大人不信,说若是拿不出,便是欺瞒之罪,要查封我的店铺啊!”
梅掌柜带着哭腔道,“老弟,快把那钗子给我,先应付过去再说!”
贾似真一听,急了,是不是真品,他心里最清楚。
“这……老哥,那钗子是赝品,拿去见御史,岂不是罪加一等?”贾似真为难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梅掌柜跺脚道,“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是真是假,由大人圣断!”
贾似真见推脱不过,只好先答应了。
他回到内室,眼珠一转,将自己店里一件早年收来的、样式相似的金钗取了出来,准备打磨打磨,来个偷梁换柱。
次日,梅掌柜和贾似真一同来到镇上的驿馆,这里已被临时设为御史行辕。
等钗子送进去,屏风后转出一人——竟是当钗的汉子!当然,贾似真是不认得他的。
汉子举着钗子厉喝:“大胆!竟敢用假钗欺瞒御史!”
贾似真腿一软,慌忙掏出怀里真钗交换。待他灰溜溜离去,梅掌柜与汉子相视大笑。
原来,这出请君入瓮的好戏,都是他们特地为贾似真而设。
那贾似真做贼心虚,果然中计,乖乖交出了真钗。
几天后,镇上传来消息,贾似真被官差抓走了。
原来,他不仅设计诈骗梅掌柜,此前还用类似手段骗了其他几个县的好几家古玩店,苦主们联名告到了府衙。
人证物证俱在,他是罪有应得。
经过这事,梅掌柜和那汉子反而成了莫逆之交。
后来,梅掌柜每每想起此事,都后怕不已,也感慨万千。
他常对后人说:“这世上,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有些人,面上跟你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想着怎么算计你。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那些想着以假乱真、算计别人的人,最终算计的,往往是自己的人生啊!”
这正是:
金钗流光引贪嗔,巧舌如簧布迷阵。
假作真时真亦假,计中计外见人心。
莫道诡诈能得逞,苍天何曾饶过谁?
唯有诚信传家久,夜半敲门心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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