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高考落榜,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得提不起一点精神。我爸妈嘴上不说,可那一声声的叹气,比打我一顿还难受。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白天拉着窗帘,晚上瞪着天花板,觉得这辈子都完了。
就在我快要发霉的时候,对门的张姐,张婉清,端着一碗绿油油的饺子敲开了我家的门。她比我大十来岁,是我们这片出了名的能干人,泼辣爽利,见谁都挂着三分笑,好像天塌下来她都能拿手顶着。
“明宇,咋啦?考不上天又不会塌下来,多大点事儿。”她把饺子往桌上一放,是荠菜馅的,香气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子。“走,跟姐去后山,挖点婆婆丁,败败你心里的火。”
我妈一听,赶紧把我往外推,说:“去吧去吧,跟着你张姐,出去透透气。”
我拗耷拉着脑袋跟在张婉清身后。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下一双解放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她一边走一边跟我唠叨,说她男人老赵在外地打工多辛苦,说她儿子多淘气,说东家长西家短,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从她嘴里说出来,都透着一股子鲜活的劲儿。
到了后山,漫山遍野的绿意让我心里松快了些。张婉清像个识途的老马,一眼就能从杂草里分辨出能吃的野菜。她递给我一把小铲子,教我怎么挖荠菜,怎么认婆婆丁。她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嵌着泥,但那双手在土地里翻飞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你看这野菜,没人管没人问,风吹雨打的,自己就长出来了。人啊,也得有这股劲儿。”她头也不抬地说。
我心里一动,手里的铲子也利索了些。我们越走越深,为了找一片据说长得特别肥的蕨菜,不知不觉就偏离了常走的山路。等到我们提着满满两大筐野菜,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围的景物变得陌生又模糊。
“张姐,咱……咱是不是走错路了?”我心里开始发毛,声音都带了点颤。
张婉清也停下了脚步,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四周望了望,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好像是有点绕晕了。别怕,山里我熟,咱们往那边走,应该能绕出去。”
可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了快一个钟头,天已经彻底黑透了,周围除了黑黢黢的树影和不知名的虫鸣,什么都看不见。我腿都软了,心里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
“张姐,咋办啊?我怕……”
张婉清一把拉住我,她的手心全是汗,但却异常有力。“怕啥!大不了就在山里过一夜,还能让狼叼了去?”她嘴上硬气,但我能感觉到她也在紧张。
又摸黑走了一段,我们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苞米地。一人多高的苞米秆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一片黑色的海洋。
“得,今晚有地方睡了。”张婉清长舒了一口气,拉着我一头扎进了苞米地深处。“这苞米地里头暖和,还没蚊子。咱就在这儿对付一宿,等天亮了就好找出路了。”
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麻利地掰了一些干枯的苞米叶子铺在地上,弄出一个简易的窝。我们俩背靠背地坐下,周围是密不透风的苞米秆,头顶是零星的几颗星星。那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从筐里摸出出门时我妈硬塞的两个干面饼,递给她一个。她接过去,却没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
夜深了,风穿过苞米地的声音像是叹息。我那点高考失利的委屈,在生死未卜的恐惧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
“咋了,大小伙子,还哭鼻子了?”张婉清的声音很轻,没了白天的爽利,多了一丝温柔。
“张姐,我觉得我特没用。考个大学都考不上,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把头埋在膝盖里,把这些天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发泄了出来。
张婉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我哭够了,她才缓缓开口:“明宇,你觉得姐活得有意思吗?”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在微弱的星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有啊,你多能干,谁不夸你。”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夜里听着有点凉。“能干?能干有啥用。”她把手里的面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慢慢地说,“我男人老赵,不是出去打工了。他没了,走了快五年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老赵没了?可村里人都说他……
“他是在矿上出的事。老板赔了点钱,让我别声张,说影响不好。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我能咋办?我不敢闹,我怕他们一分钱都不给我,我怕我儿子没钱念书。”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我天天听你说老赵……”
“那是我编给别人听的,也是编给我自己听的。我说得多了,就好像他真的还在外地打工,过年就会回来一样。”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每天都笑,见谁都笑,笑得脸都僵了。我不笑,别人就会可怜我,我最怕别人可怜我。我得让他们觉得我过得好,好得不得了,好到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我彻底呆住了。我从没想过,那个永远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的张姐,心里藏着这么大一个窟窿。她白天的所有泼辣、爽朗,原来都是她穿在身上的一层铠甲。
“明宇,你知道吗?老赵刚走那会儿,我也觉得活不下去了。有好几次,我半夜都摸到了河边,就想这么一头扎下去,一了百了。”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大气都不敢出。
“可我一想到我儿子,我就不敢死。他还没长大,他不能没有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吸进肺里,“后来我就想通了,死多容易啊,活着才难。我得活下去,还得活得像个人样。人这一辈子,谁还没迷过几次路呢?迷路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坐在原地不动,等着天黑把自己吞了。你得走,往前走,哪怕不知道方向,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那一晚,在沙沙作响的苞米地里,张婉清跟我讲了好多好多。讲她和老赵是怎么认识的,讲他们刚结婚时有多穷,讲老赵怎么答应她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她讲得那么细,好像老赵就坐在我们旁边,安静地听着。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心里,可以装下那么多的痛苦,却还能腾出地方来,去关心另一个人的小失意。我的那点高考落榜的挫败感,在她的故事面前,轻得像一片羽毛。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了。不是没话说,而是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经用那漫长的一夜,交换给了彼此。我们成了分享同一个秘密的人。
“明宇,”她忽然叫我,“这事儿,别跟人说,行吗?我不想我儿子知道他爸……”
“我懂,张姐。我谁也不说。”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痛苦并非独一无二。谢谢你让我看到,真正的坚强不是从不哭泣,而是在深夜里流干了眼泪,第二天依旧能笑着面对太阳。
天亮了,雾气散去,我们惊喜地发现,村子的轮廓就在不远处。原来我们只是在山里绕了个圈。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但我觉得,我和张姐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们不再只是邻居,更像是共赴了一场生死的战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把自己关在屋里。我开始帮家里干活,跟着村里的师傅学木工,晚上就安安静安心地复习功课。我不再觉得高考是独木桥,它只是一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就是了。
第二年,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师范大学。走的那天,张姐来送我,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塞给我一兜煮鸡蛋,大声嚷嚷着:“到了学校好好念,别给我们村丢人!”
我看着她眼角已经藏不住的细纹,和那依旧灿烂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多年过去了,我成了家,立了业,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很少再回那个小村庄,也很少再见到张姐。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在望不到边的苞米地里,一个女人用她半生的伤疤,为我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教会我,人生就像在后山挖野菜,有时候只顾着低头追逐最好的,就会迷失方向。但只要你不怕黑,敢在苞米地里睡上一觉,天亮之后,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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