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七岁,在儿女家各住一回,才看清,儿子和女儿的差别太大了。
我决定离开儿子王建国家的时候,是一个礼拜二的下午。
阳光很好,透过双层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一种冷冰冰的亮。
孙子小宝的房间里传来英语外教清晰的美式发音,儿媳李娟正陪着他上昂贵的线上课。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液晶电视无声地亮着,屏幕上是绚烂的广告,推销着我永远不会买的东西。
我坐在沙发的一角,手里捏着一张刚刚从医院拿回来的缴费单。三百二十块八毛,我的降压药。
我来儿子家住,第二十八天。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李娟发来的微信。
“妈,药拿回来了?钱我晚点转你。”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那根绷了快一个月的弦,终于断了。
我没有回复。
我站起身,走进客房,那是他们给我准备的房间。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干净得像酒店的样板间。
我拉开我的小行李箱,那是我来时带的全部家当。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洗漱包,还有床头柜上放着的老伴的黑白照片。
我把相框小心地用软布包好,放进行李箱的最底层。
然后是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
整个过程,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动作,都在脑海里被无限拉长。
我仿佛能看见自己佝偻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和一双布满老年斑、正在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抱过他,也抱过他的儿子。
这双手,给他做过二十多年的饭,洗过二十多年的衣服。
如今,这双手连三百二十块八毛钱,都攥得那么不硬气。
二十分钟后,行李箱的拉链合上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女儿王建芳的电话。
响了三声,她接了。
“妈?怎么了?”女儿的声音永远带着一点急切的关心。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芳芳,我想去你那儿住几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欣喜。
“好啊!太好了!我天天盼着你来呢!你什么时候到?我去车站接你。”
“我看看票。买到了告诉你。”
“行!你想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准备上。”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都行,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挂了电话,我立刻在手机上买了一张三小时后去往邻市的高铁票。
做完这一切,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依旧空无一人。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像我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我只是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将那张三百二十块八毛的缴费单,平平整整地放在了鞋柜上。
然后,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
那声音,像是一个句号,结束了我在这里一个月的“养老”生活。
也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关于家的全部记忆。
高铁在城乡结合部的旷野上飞驰,窗外的景象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我的思绪,也像这窗外的风景,被按了快进键,一幕幕地回放着。
老伴走了三年。
我一个人守着那套一百平的老房子,守着他留下来的念想,日子过得倒也清净。
直到一个月前,我在浴室摔了一跤。
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儿女们不放心了。
建国第一个打来电话,语气不容置喙。
“妈,你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东西收拾一下,来我这儿住。小宝也想奶奶了。”
建芳也在电话里说:“妈,来我这儿吧,我跟张伟都能照顾你。”
我心里是偏向儿子的。
中国人的老传统,养儿防老。儿子家,才是我的根。
而且,建国家条件好。市中心的大平层,装修得跟宫殿似的。孙子小宝聪明伶俐,正在上最好的国际小学。
女儿家,就显得局促多了。
一套八十平的老破小,女婿张伟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外孙女还在上初中,正是花钱的时候。
我去她那儿,是添麻烦。
于是,我提着一个小行李箱,住进了建国的家。
刚来的时候,一切都很好。
李娟很客气,给我买了全新的床上用品和拖鞋,一口一个“妈”,叫得又甜又脆。
建国每天下班回来,也会陪我聊几句。
小宝放学了,会扑过来抱抱我,喊一声“奶奶”。
那种客气,像一层崭新的保鮮膜,光鲜亮丽,却隔着一层。
我能感觉到,我只是一个客人。
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不能添麻烦的客人。
我的活动范围,基本就是我的房间和客厅的沙发。
厨房是李娟的领地。她不习惯别人碰她的东西。她习惯点外卖,或者做一些简单快捷的西式简餐。
牛排、沙拉、意面。
那些东西,精致,漂亮,但吃进我的胃里,却是冰凉的。
我怀念老房子里,那口炖了二十年的砂锅。咕嘟咕嘟地炖上一锅猪骨玉米汤,香气能飘满整个屋子。
在这里,厨房永远只有抽油烟机单调的嗡鸣,和空气净化器里吐出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冷气。
第一个星期,我试着想融入。
早上,我六点起床,想给他们做顿早饭。
我刚走进厨房,李娟就闻声而来了。她穿着真丝睡袍,脸上带着一丝没睡醒的警惕。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早饭我点了三明治,马上就到。您回屋再歇会儿吧。”
她的语气很温柔,但我听出了不容拒绝的驱逐。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退出了厨房。
那扇价值不菲的磨砂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也关上了我最后一点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的热情。
第二个星期,我开始失眠。
陌生的床,陌生的味道,还有深夜里,从主卧隐约传来的争吵声。
隔音很好,我听不清内容,但能感觉到那种压抑的、不耐烦的情绪。
有一天半夜,我起来喝水,路过他们房间门口。
门没关严,李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妈那点退休金,够干嘛的?现在小宝一个月的补习费就一万多!你让她来住,我没意见,但家里的开销,你没算过吗?多一张嘴,水电煤气,还有她那高血压的药,哪样不要钱?”
建国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
“那是我妈,我能怎么办?”
“怎么办?当初就该让你妹妹接过去!她家条件是不好,但她有义务!凭什么好事都是你的,养老的责任就全甩给我们?”
“行了行了,别说了……”
我端着水杯,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原来,我是个累赘。
是个用退休金都无法抵扣开销的,多余的人。
我悄无声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那晚之后,我变得更加沉默。
我尽量不走出房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我像一只寄居蟹,缩在坚硬的壳里,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直到那天,李娟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客厅里很热闹,她们聊着包,聊着护肤,聊着孩子的教育。
我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
中途,李娟起身去切水果。
她的朋友,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口问了一句:“娟儿,这是你家阿姨?”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李娟端着果盘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秒。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被完美的笑容所掩盖。
“不是,这是我婆婆,建国的妈妈。”
那个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笑起来:“哎呀,瞧我这眼神!阿姨真显年轻,我还以为是你们家请的保姆呢!真不好意思啊!”
我看到李娟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她把果盘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妈,您不是说下午要去社区医院拿药吗?我帮您叫好车了,现在去正好。”
这是逐客令。
我默默地站起身,拿起我的布袋子,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社区医院。
我一个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嬉笑打闹的孩子,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色。
我突然想起了老伴。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秀贞,以后,就辛苦你了。”
我当时不懂。
现在,我懂了。
一个人老了,没有了伴,就像一棵没有了根的树,只能任凭风雨飘摇。
高铁到站的提示音,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提起身边的小行李箱,随着人流走下车。
站台上,人潮汹涌。
我一眼就看到了女儿建芳。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扎着马尾,正踮着脚,焦急地在人群里张望。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奋力地挥着手,大声喊:“妈!这儿!”
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女儿的家,还是老样子。
八十平米的老房子,墙壁有些泛黄,家具也都是十几年前的旧款式。
但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的花花草草长得格外茂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饭菜香。
女婿张伟接过我的行李箱,憨厚地笑着:“妈,您可算来了。芳芳念叨好几天了。”
外孙女婷婷从房间里跑出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姥姥!我想死你啦!”
我被他们簇拥着,坐在了那张有些掉漆的餐桌旁。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
红烧排骨,清炒西蓝花,番茄炒蛋,还有一盘我最爱吃的凉拌黄瓜。
中间,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建芳给我盛了一碗汤,吹了吹,递到我面前。
“妈,快尝尝,我炖了一下午了。你先暖暖胃。”
我接过那碗汤,陶瓷的碗壁温热,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我喝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道。
浓郁的,温暖的,带着家的味道。
我的眼眶又热了。
“好喝。”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建芳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
“妈,你瘦了。”
一句话,让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进汤碗里。
这一个月的委屈,隐忍,孤独,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建芳没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张伟给婷婷使了个眼色,婷婷立刻乖巧地给我夹了一块排骨。
“姥姥,吃肉。我妈说你最爱吃这个了。”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间小小的,甚至有些寒酸的屋子,才是我真正的家。
这里没有冰冷的客气,没有精明的算计。
只有最朴素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爱。
那天晚上,建芳陪我睡。
我们躺在那张一米五的旧床上,像小时候一样,说着悄悄话。
她终于还是问了。
“妈,在哥那儿,是不是住得不开心?”
我沉默了很久。
我不想说儿子的坏话。他是我的儿子,我一手带大的儿子。
但那份委屈,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
我把那一个月里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她。
从那顿被拒绝的早餐,到深夜里听到的争吵,再到那句“你家阿姨”。
我说的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建芳一直静静地听着。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等我说完,她翻了个身,抱住我。
“妈,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以后,你就住我这儿。我养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傻孩子,妈有退休金,不用你养。”
“那不一样。”她说,“我想让你开心。”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是我这一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在女儿家的日子,是舒心而惬意的。
早上,我会和建芳一起去逛菜市场。
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那种充满了烟火气的喧嚣,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白天,建芳和张伟去上班,婷婷去上学。
我就一个人在家,打扫打扫卫生,给阳台上的花浇浇水,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
到了下午四点,我就开始准备晚饭。
厨房很小,但五脏俱全。
我喜欢听着抽油烟机的轰鸣,感受着锅里升腾起的热气。
那是我熟悉的人间烟火。
张伟是个不爱说话,但很细心的人。
他见我爱看电视,默默地把家里的有线电视套餐,升级成了最高档的,能看所有频道的。
他知道我腿脚不好,特意在浴室里,装了一个防滑扶手。
婷婷放学回来,总是第一时间跑到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
他们从来不问我退休金有多少,也从来不提我那套老房子。
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被陪伴的家人。
这种不被当成负担的感觉,让我重新找回了久违的尊严。
平静的日子,在第五天被打破。
建国的电话,打了过来。
是建芳接的。
我坐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建芳,妈在你那儿?”建国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悦。
“对啊,哥。妈说想我了,就过来住几天。”
“胡闹!她那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坐高铁多危险!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说一声?”
建芳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哥,妈走的时候,你和嫂子在家吗?你们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建国才说:“你让妈听电话。”
建芳把手机递给我,开了免提。
“妈,你怎么回事?怎么说走就走?李娟都急坏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
急?是急着少了一个免费的保姆,还是急着那三百多块钱的药费没人报销?
“我在这儿挺好的。”我淡淡地说。
“好什么好?建芳家那条件,能跟我们家比吗?你赶紧回来!”建国的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不回去了。”我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不行。”
他脱口而出。
“妈,你怎么这么任性?小宝天天念叨你。你不在,家里冷清清的。”
我差点笑出声。
冷清?难道我在的时候,家里就很热闹吗?
我只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背景板而已。
“建国,我老了,折腾不起了。就在这儿挺好。”
“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你是不是听建芳说什么了?我告诉你,她那是嫉妒我们家条件好!你别被她骗了!”
“啪”的一声,建芳按掉了电话。
她气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怎么能这么说!他还有没有良心!”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别生气。不值得。”
我已经看透了。
儿子和儿媳,他们关心的,从来不是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他们关心的,是他们的面子,是他们的利益。
我这个母亲,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项资产,或者说,一项有待开发的资源。
而这份资源的核心,就是我名下那套,价值不菲的老房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
第二天下午,建国和李娟,就出现在了建芳家门口。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
“芳芳,我们来看看妈。”李娟的声音,甜得发腻。
建芳堵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
“我哥昨天在电话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们家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李娟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挤出笑容。
“哎呀,你哥那是说气话呢。他也是担心妈。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
她说着,就要往里挤。
我从客厅走了出来。
“让他们进来吧。”
我倒要看看,他们今天,要唱哪一出。
进了屋,建国和李娟的目光,迅速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嫌弃。
就像在审视一个贫民窟。
“妈,你看你,住这么个地方,多委屈啊。”李娟拉着我的手,一脸心疼地说,“跟我们回去吧。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
我抽出我的手。
“我不委屈。我在这儿,吃得好,睡得香。”
建国的脸色很难看。
他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摆出了一副谈判的架势。
“妈,我们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李娟。
李娟立刻接话:“是这样,妈。您也知道,小宝马上就要上初中了。我们想给他换一个好点的学区房。现在看上了一套,就是首付还差一点。”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我的沉默,似乎给了她鼓励。
她继续说:“我们算了一下,大概还差一百五十万。您那套老房子,现在市场价差不多有三百多万。我们的意思是,您看能不能……先把房子过户给建国。我们拿去银行做个抵押贷款,把首付凑上。等我们缓过来了,这笔钱肯定还上。”
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把一套三百多万的房子过户给他,只是为了凑一百五十万的首付。
说得真好听。
我终于明白了。
他们让我去住,不是为了尽孝。
是为了那套房子。
只要我住在他们家,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这套房子,迟早会变成他们的。
而我,一旦失去了这唯一的倚仗,就真的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只能仰他们鼻息生存的累赘。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我的儿子,我的儿媳。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精明和算计。
那份亲情,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显得如此廉价,如此不堪一击。
“嫂子,你这算盘打得真精啊。”建芳在一旁冷笑,“房子过户给我哥,你们贷款。那以后,这房子还是我妈的吗?我妈住哪儿?”
李娟立刻说:“当然还是妈的!我们买了新房,妈就跟我们一起住啊!我们给妈留个最大的房间,带独立卫生间的!”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住进那个“最大房间”后的我,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个失去了所有财产,只能看他们脸色过日子的老太婆。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李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建国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妈,你怎么能不同意呢?”他质问道,“我是你儿子!小宝是你亲孙子!我好了,小宝好了,你不也跟着享福吗?你那房子,早晚不都是我的?现在不过是提前用一下,有什么关系?”
“早晚都是你的?”我重复着他的话,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是谁告诉你的?”
“这……这不都是老传统吗?儿子继承家产,天经地义!”他梗着脖子说。
“天经地义?”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从小疼到大的儿子。
“建国,我问你。我生病了,你关心过我的药多少钱一盒吗?我失眠了,你问过我为什么睡不着吗?我在你家一个月,你给我做过一顿饭,倒过一杯水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一声声质问,像锤子一样,敲在建国的心上。
他的脸,由红转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转向李娟。
“李娟,我是你的婆婆,不是你的阿姨,更不是你的提款机。我的房子,是我和老伴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它是我最后的保障,不是你们用来换学区房的筹码。”
李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是惨白。
“妈,您……您怎么能这么想我们……”她还想辩解。
我打断了她。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怎么做的。”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酝酿已久的决定。
这个决定,在他们踏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成型了。
“这套房子,我打算卖了。”
“什么?!”建国和李娟同时惊叫起来。
“卖了之后,”我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继续说,“我会用这笔钱,在建芳家附近,买一套小户型的公寓,我自己住。”
“剩下的钱,我会存起来,一部分作为我的养老金,另一部分,我会立一份遗嘱。”
我看着建芳,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震惊。
然后,我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在我有生之年,谁真心待我,谁把我当亲人,我死后,我剩下的所有财产,就都归谁。”
“至于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活了六十七年,还没老糊涂。”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建国和李娟,彻底呆住了。
他们的脸上,震惊、愤怒、不甘、羞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妈!你疯了!”建国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碰倒了身后的椅子。
椅子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你怎么能这么做!我是你儿子!你把钱给一个外人,也不给我?”
他口中的“外人”,指的是建芳和张伟。
建芳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
“外人?”我冷冷地反问,“建国,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这些年,是谁在你工作忙的时候,帮你带孩子?是谁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在医院衣不解带地照顾?又是谁,在我说想她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让我过来,给我炖汤做饭?”
“是我这个‘外人’女儿,王建芳!”
“而你呢?你这个‘天经地义’的儿子。除了每个月给我两千块钱,你还为我做过什么?那两千块钱,在你眼里,买断了你作为儿子的所有责任和义务,是吗?”
“你以为,亲情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吗?”
建国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李娟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
“妈,您消消气。建国不是那个意思。他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小宝的将来。我们都是一家人,您这么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她又提到了“外人”。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李娟,在你眼里,建芳是外人。那张伟呢?他也是外人吧?”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张伟。
“张伟,我来这些天,你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妈,今天身体怎么样?你记得我爱吃甜口的,特意去买了木糖醇,放在厨房。你怕我晚上起夜看不清,在走廊给我装了感应夜灯。”
“这些事,没人要求你做。你做这些,图什么呢?图我那套房子吗?”
张伟被我问得脸一红,局促地摆着手。
“妈,您说这些干什么。您是芳芳的妈,就是我的妈。孝顺您,不是应该的嘛。”
一句“应该的嘛”,朴实无华,却重如千斤。
我转回头,看着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的建国和李娟。
“你们听到了吗?这才是家人。”
“不是算计,不是交易,不是明码标价的利益交换。”
“房子,我会卖。钱,我会自己拿着。我的晚年,我自己做主。谁也别想再算计我。”
我的语气,平静,但坚定。
不留一丝一毫回旋的余地。
李娟的嘴唇哆嗦着,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她知道,她彻底输了。
那个她觊觎已久的,价值三百万的“筹码”,从她手里,彻底溜走了。
建国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他可能在后悔,也可能在愤怒。
但都与我无关了。
从我决定离开他家的那一刻起,我这个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就已经被重新估值了。
而现在,估值的结果出来了。
一文不值。
那天,建国和李娟是怎么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他们走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建芳默默地收拾着被他们弄乱的客厅,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傻孩子,哭什么。”
她转过身,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妈,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我就是心疼你。我哥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你……”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里一片澄明。
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着手卖房子的事。
建芳和张伟全力支持我。
他们帮我找中介,带人看房,处理各种繁琐的手续。
整个过程,建国一个电话也没打来过。
仿佛我这个母亲,连同那套房子,已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心里没有半点难过,只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房子卖得很顺利,两个月后,三百三十万房款,打到了我的卡上。
拿到钱的那天,我请建芳和张伟一家,去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
席间,我拿出两张卡,推到他们面前。
一张里面,是三十万。
“芳芳,张伟,这钱你们拿着。婷婷上学要用,家里也该添置点东西了。别拒绝,这是妈的一点心意。”
另一张卡,我推给建芳。
“这张卡里,是两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帮我保管。以后我的生活开销,就从这里面出。”
建芳和张伟都愣住了。
“妈,这……这太多了!我们不能要!”建芳把卡推了回来。
“这不是给你们的。”我说,“这是给我自己的。我只是,信得过你。”
我看着女儿,她长得像我,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善良。
“芳芳,妈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今天,妈求你一件事。”
“你让我,在你们身边,安安心心地,过完下半辈子。行吗?”
建芳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
剩下的钱,我在建芳家小区,买了一套六十平的一居室。
房子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了。
我亲手把它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中式的实木家具,阳台上摆满了花草,墙上,挂着我和老伴的结婚照。
搬进新家的那天,阳光灿烂。
建芳和婷婷帮我把东西一件件摆好。
张伟在厨房里,忙着做我爱吃的菜。
我坐在新买的摇椅上,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听着屋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傍晚,我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楼下,是孩子们的嬉笑声,和邻里间的寒暄声。
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条陌生的短信。
点开,是建国发来的。
这是他时隔两个多月,第一次联系我。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妈,听说你把房子卖了。我最近手头紧,小宝的学费还差五万。你能先借我吗?”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
我没有回复。
我把手机放在窗台上,拿起旁边的小喷壶,开始给我新买的那盆茉莉,浇水。
花香清幽,沁人心脾。
我这才明白,养儿防老,防的不是老,是那份被明码标价的亲情。
有的孩子是你的铠甲,而有的,只是你人生的负重。
好在,我还有力气,自己卸下来。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