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70多岁,从江西万载老家到广东东莞投奔女儿,是来戒酒的。我初以为,普天下的女儿家,都不是戒酒的好地方。
老爷子个儿小,精瘦,身板却很硬朗。听说他在乡下老家,脸上整天红扑扑的。一日三餐,顿顿要喝自家酿的谷烧酒。酒后的老爷子,旁人不敢挨边,谁见谁躲。最后还是96岁的老娘亲自出马,挥着手杖,把他赶出了家门。
他就这样来到了东莞。女儿开石材厂。他平时待在厂里,闲得慌,便自个儿拾了一把鸡毛掸子,主动为仓库的石材大板扫灰。员工们见了他,打趣说,想不想吃酒?他笑了,说,有酒就吃。
员工喜欢他,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只念了3年小学,但喜欢看书,偷偷把家里有文字的纸片都看了个遍。除了种田,还做生意,贩过茶叶,卖过猪仔,生意做到了隔壁省。他自学中医,上山挖草药,给村里人治病。记忆力好,看过的书能讲出来。农闲农歇时,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听他讲《三国演义》《水浒传》。乡里人称他为书生、有文化的人。无奈后来喝上了酒,斯文便扫了地。
来东莞,很快就打回原形,没有了酒,整天无精打采。女儿见父亲身体也蛮好,又没别的毛病,就对他放松了戒备:不限酒,只限量,一日三餐,白酒二两。
酒一喝,老爷子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喝罢,挥着鸡毛掸,反手踱进接待室。里面有一张大理石条桌,墙边立有一个大壁橱,上面两层做了酒藏,下面两层做了书藏。老爷子捧着书,看着看着,一会儿书倒了,他也伏在了石面上,看来真是不胜酒力了。从此,大家把这个石条桌戏称为“醉酒石”。
我第一次见到老爷子,他正趴在“醉酒石”上。有人告诉我,他岂止喝二两,还把橱窗里摆设的酒瓶悄悄淘了个干净。因为他是老板的父亲,大伙儿不好干预,且让他睡到自然醒。
有一天我去公司,大家围着喝茶。有人介绍我是作家,老爷子很兴奋,扬着红扑扑的脸,高举右手,拇指与食指拼圆,一个手语,像是OK,又像是兰花指,向我打招呼。我问他,吃酒了吗?
吃了!他笑着说。我递了一支烟,他接了,但坚决不肯接我递的火,硬是自己从裤袋里摸索出打火机来。
我邀他坐过来,问他吃了几杯。他又一次用食指和拇指拼成圆环,下面3指扣成杯状,朝我扬了扬。我以为是3杯,他朝我来了一句:“明月几时有?”众人一看,明白他要对诗了,怂恿我与他对诗。我立即接上一句:“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们俩用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对暗号。我也把手指扣成杯状,与他碰来碰去,喝着想象中的诗酒。
后来才知道,老爷子喜欢古诗词。酒一喝,与酒有关的唐诗宋词,他信手拈来,倒背如流,抑扬顿挫,摇头晃脑,乐在其中。
再一次见到老爷子时,他正坐在“醉酒石”旁,看一本繁体中医书。他又举起手指打招呼:“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我们又一次对上了。然而,让我很吃惊的是,才一阵子不见,他竟然真的把酒戒了。这个转场让人觉得很突然,“醉酒石”变成“醒酒石”了。
他讪讪地说,要感谢老娘、女儿和书了。有了她们,酒就不重要了。女儿为他买了很多书,放在接待室的壁橱里,取代了以前的酒藏。这些书,慢慢解除了他对酒精的依赖。酒不是人生的主角,诗、书却可以为人生助兴。
他说起了自己的母亲,已是鲐背之年的母亲,现在每天还坚持看书读报。我一惊,这是怎样的一位读书人呀,竟藏在万载的乡村里。
他说,他家百年老屋的门楣上,写着“耕读传家”4个大字。
《 人民日报 》( 2025年10月25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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