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那个表情算什么意思”。
男人捻灭了烟,烟头的火星像一只濒死的红色小虫,坠入黑暗里。
“没什么意思”。
另一个声音回答,年轻,但是更冷。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种人,可能早就死在什么地方了”。
“也许就死在今晚”。
窗外的雨,终于开始下了。
01
陈建国觉得自己像一颗钉子。
一颗刚刚被敲进一块陌生木头里的,生了锈的铁钉子。
省教育厅厅长的办公室阔大得像一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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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陈旧木材和崭新油漆混合的古怪气味。
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过,变成了灰蒙蒙的尘埃,懒洋洋地洒在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
桌子是红木的。
红得像凝固的血。
他上任二十七天,没开过一次全系统大会。
也没让省电视台的任何一个镜头,哪怕是无意的镜头,扫过自己的脸。
所有雪片一样飞来的饭局请柬,都被办公厅主任用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挡了回去。
陈厅长身体不适。
陈厅长还在熟悉情况。
陈厅长不喜欢被打扰。
私下里,各种版本的流言已经在这栋灰色的大楼里悄然滋生,像潮湿墙角的霉菌。
有人说新厅长是从中央直接下派的狠角色,身负秘密使命,正在暗中观察每一个人。
有人说他其实没什么背景,不过是派系斗争中一个用来占位置的过渡品,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陈建国对这些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他习惯了沉默和观察。
就像一颗钉子,被敲进去之后,首要任务不是闪闪发光,而是用自己的锈迹,去感受木头内部的纹理。
去感受那些看不见的裂缝和虫蛀的空洞。
深夜十一点的家,比办公室更安静。
这是一套老旧的家属院,墙皮是斑驳的,楼道里堆着邻居家的酸菜缸和生了锈的儿童自行车。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由饭菜余味、劣质消毒水和衰败植物混合成的味道。
陈建国喜欢这种味道。
这味道让他感觉自己还活在人间。
他脱下皮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儿子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条电脑屏幕的惨白色光带。
陈建过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他看见了儿子陈晓飞的背影。
一个瘦削的,微微弓起的,像一张还没拉满的弓一样的背影。
房间里像一个造纸厂的废料仓库。
泛黄的县志。
破损的地方史料。
手绘的古代地图。
这些纸张堆积如山,几乎要将那个小小的书桌吞噬。
陈晓飞正戴着耳机,专注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复杂的视频剪辑软件界面,无数的素材像被打乱的拼图,等待着一双有耐心的手去复原。
陈建国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一角的一张数学试卷上。
试卷被揉搓过,又被勉强抚平。
鲜红的数字,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个位数。
陈建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走进去。
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陈晓飞猛地回过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慌乱地摘下耳机,手指下意识地想去切换电脑屏幕。
“爸”。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忙什么”。
陈建国问。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
“没……没忙什么”。
陈晓飞含糊地说。
“为……为我们学校的历史兴趣小组,查点资料”。
谎言。
陈建国一眼就能看穿。
儿子的眼神在闪躲,像风中的烛火。
他没有戳破。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张数学试卷轻轻拈了起来。
纸张在他指尖发出轻微的,垂死的叹息声。
“不要耽误了主科”。
他说。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
没有愤怒。
没有说教。
甚至没有一丝失望的表示。
但陈晓飞知道,这比一顿暴怒的痛骂更让他难受。
那是一种沉默的,巨大的,让他无处遁逃的压力。
像一块冰,贴着他的脊椎,慢慢融化。
陈建国回到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开灯。
他站在窗前,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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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灯火像一片广阔而虚假的星空。
他想起妻子去世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沉默。
她拉着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流泪。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担心儿子。
担心他这个不懂得表达,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的父亲,养不好他们唯一的孩子。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
红色封皮。
上面印着几个字:《关于全省教育系统作风问题整顿的初步构想》。
他翻开。
用一支红色的笔,在“师德师风”和“教育公平”这几个字下面,画了三道重重的,几乎要划破纸张的横线。
02
省重点中学的办公室里,空气是黏稠的。
混合着粉笔灰、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叫做“功利”的气味。
张锐的笑声是整个办公室里最响亮,也最刺耳的声源。
他正夹着手机,身体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后仰着,几乎要躺倒在那把吱吱作响的办公椅上。
他的头发用发胶梳理得一丝不苟,像一顶黑色的头盔,在日光灯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会眯成两条缝,但那缝隙里透出的光,却精明得像野兽。
“哎哟,黄总,您真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谄媚。
“什么捐赠不捐赠的,您这是支持咱们学校的教育事业嘛”。
“您放心,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第一排,风水最好的那个位置,我早就给您儿子留着呢”。
“‘三好学生’的推荐,您放心,咱们班,除了您儿子,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电话那头的黄总,发出了满足的,像猪一样哼哼的笑声。
张锐的腰弯得更低了,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见他的姿态。
挂了电话,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傲慢和自得。
他端起桌上泡着浓茶的杯子,吹了吹浮沫,对旁边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老师说:“小王,看见没有”。
“搞教育,也要懂人情世故”。
他用一种传授天机般的口吻说道。
“你光会讲奉献,能当饭吃吗?”。
“咱们的工资,是教育局发的”。
“咱们的奖金,可是要靠升学率和这些‘热心家长’发的”。
年轻老师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些许不认同,但没敢做声。
张锐最喜欢这种表情。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俯瞰众生的神。
他慢条斯理地翻开班级名册。
这是一本厚厚的,记录着六十个学生命运的册子。
在他的眼里,这册子不是学生名册。
这是一本账簿。
有些名字,是优质资产,比如黄总的儿子,虽然成绩一般,但附加值高。
有些名字,是潜力股,是那些可以冲击清华北大的学霸。
而另外一些名字,则是需要尽快剥离的不良资产。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停在了“陈晓飞”三个字上。
他的嘴角,不屑地向下一撇,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嗤”声。
“说起这个,就来气”。
他把名册摔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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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怎么就分了这么个玩意儿进来”。
他向小王抱怨道,声音里充满了被玷污了的愤怒。
“理科一塌糊涂,回回倒数第一,拉低了我们班多少平均分,你知道吗?”。
“整天就抱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书看,写的作文也是阴阳怪气,不知所云”。
“这种人,将来就是个社会底层的命,纯属浪费教育资源”。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陈晓飞的存在,是对他个人的一种巨大侮辱。
“还有他那个家长,更是一绝”。
“开学到现在,一个电话没主动打过,一条信息没发过”。
“好像孩子送到学校就跟他没关系了似的”。
“一看就是那种没本事,还不负责任的底层货色”。
年轻老师小王,小声地辩解了一句:“陈晓飞同学的历史和语文,还是很好的……”。
张锐的眼睛猛地瞪了起来,像两只被激怒的牛蛙。
“好有什么用?”。
他尖叫道。
“现在是信息时代,是科技时代”。
“学文科能有什么出路?能当饭吃吗?”。
“我告诉你,小王,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在咱们这个学校,在这个社会,分数就是一切,升学率就是一切”。
“其他的,都是狗屁”。
他说完,拿起桌上刚刚打印好的家长会通知单,看了一眼。
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属于神明的微笑。
家长会。
这是他的主场。
是他公开进行“资产评级”,敲打“不良资产”,巩固“优质资产”关系的最佳舞台。
他已经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好好地敲打敲打那个“陈晓飞”,和他那个“不负责任”的家长。
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耻辱”。
陈晓飞拿到家长会回执单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那张薄薄的纸,在他的手心里,却重如千钧。
他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那个穿着旧夹克的,沉默寡言的父亲,坐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家长中间,会是怎样一副格格不入的场面。
他更不敢想象,当张锐用那淬了毒一样的语言,点评他的成绩时,父亲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犹豫了很久。
几乎想把这张回执单撕碎,扔进厕所里。
但最终,他还是把它抚平,放进了书包。
晚上,他把回执单放在了陈建国的书桌上。
陈建国正在接一个电话。
电话里,是副厅长的声音,正在商量明天一个极其重要的内部会议。
陈建国的目光,落在那张回执单上。
他看到了“高二(一)班家长会”几个字。
也看到了儿子在回执单上签下的,那个有些潦草的名字。
他对电话那头说:“明天的会,你替我主持一下”。
“我有点私事”。
副厅长在电话里愣了一下。
他跟了陈建国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说过“私事”这两个字。
陈建国挂了电话。
他拿起那张回执单,看着上面印刷的,那个他即将要去亲自“体验”的,基层的教育生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神深处,却有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03
家长会这天,天色是灰的。
像一块脏了的抹布,罩住了整个城市。
陈建国打开衣柜。
衣柜里清一色是深色的夹克和中山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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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件都洗得有些褪色,熨烫得却一丝不苟。
他挑了一件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夹克。
这件衣服,他穿了快十年。
然后,他从车库里,开出了一辆最不显眼的,扔在马路边都可能被收废品的人多看两眼的旧桑塔纳。
这辆车,是他的伪装,也是他的眼睛。
省重点中学的校门口,像一个正在举办的名车展览会。
黑色的奥迪。
银色的奔驰。
白色的宝马。
这些钢铁巨兽,在灰色的天幕下,闪烁着冰冷而傲慢的光泽。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男人,无一不是大腹便便,戴着粗大的金链。
走下来的女人,则都披着貂皮,喷着能让十米外的人都打喷嚏的浓烈香水。
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成功者。
或者,他们自以为是成功者。
陈建国的旧桑塔纳,像一条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悄无声息地滑过。
没有一个保安多看它一眼。
它停在最角落的一个车位上。
陈建国下了车,关上车门。
那“砰”的一声,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走进校园。
他能感觉到那些家长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后背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轻蔑,有不加掩饰的优越感。
他毫不在意。
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幽灵,穿过这些由名牌和财富堆砌起来的身体,走向教学楼。
高二(一)班的教室,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名利场。
空气闷热,混杂着各种香水、雪茄和皮革的味道。
黄总,那个承诺捐赠多媒体设备的房地产开发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
他的肚子巨大,像一座肉山,将身下的椅子撑得不堪重负,发出呻吟。
他身边,围着一群点头哈腰的家长。
他们在交换名片,在互相吹捧,在编织一张由利益和关系构成的无形大网。
班主任张锐,则是这张网的中心。
他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人群中穿梭。
他的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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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黄总续上热茶。
他拍着另一个家长的肩膀,亲热地叫着“李哥”。
他对着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士,夸赞她的项链“真漂亮”。
陈建国进来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就好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他扫视了一圈。
教室的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
那个位置,紧挨着垃圾桶,头顶的日光灯坏了一根,不停地闪烁。
他默默地走过去,坐下。
椅子上有一层薄薄的灰。
他坐下的时候,灰尘扬了起来,在空气中跳着绝望的舞蹈。
他成了一个“透明人”。
一个彻底的,无人问津的观察者。
他看着张锐那张在不同面孔前,切换着不同表情的脸。
他看着黄总那副不可一世,仿佛整个世界都欠他钱的嘴脸。
他看着那些挤在前面,拼命想证明自己存在感的家长们的焦虑。
也看着那些和他一样,默默坐在后排,脸上写满局促和不安的“透明人”家长们。
他突然觉得,这个小小的教室,就是这个庞大社会的缩影。
等级森严。
壁垒分明。
上课铃响了。
那铃声,尖锐得像一声惨叫。
家长会,正式开始。
张锐清了清嗓子,走上讲台。
他打开了PPT。
第一页,是鲜红的,加粗的几个大字:“决战高考,人生无悔!”。
他开始了他的演讲。
那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煽动性。
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各位家长,我们班是一个什么样的集体?”。
“我告诉大家,我们班,就是一艘即将驶向名牌大学港湾的航空母舰!”。
“但是,任何一艘船上,都有划得最用力的水手,也都有拖后腿的懒汉!”。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后排。
“所以,今天,我们要进行一次内部的,坦诚的交流”。
“我要把我们班的学生,进行一个简单的,直观的划分”。
他按动遥控器,PPT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金字塔图。
塔尖,是几个闪闪发光的名字,被称为“清北预备役”。
塔身,是大部分学生,被称为“985冲刺军”。
而塔底,最小,也最不起眼的那一块,则被他冷酷地标记为——“本科边缘生”。
“对于塔尖和塔身的这些同学,我要提出表扬”。
他开始念出一个个名字,和他们优异的成绩。
每念到一个名字,坐在前排的某个家长,就会骄傲地挺起胸膛。
“特别是黄子明同学”。
张锐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热情。
“黄子明同学,虽然目前成绩还在塔身,但是,在黄总这样优秀的家庭教育下,在他的父亲不遗余力的支持下,我看到了他身上无限的潜力!”。
“我相信,只要我们学校和家庭通力合作,黄子明同学冲进塔尖,只是时间问题!”。
黄总发出了满意的哼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全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谄媚的掌声。
掌声落下后,张锐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但是”。
他拖长了音调,语气变得严厉。
“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我们班里,存在着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一些同学,不务正业,心思完全没有放在学习上”。
“他们在浪费自己的天赋,也在浪费我们学校宝贵的教育资源”。
“更是在辜负各位家长的血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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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后排的那些“透明人”家长们,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陈建国静静地看着讲台上那个表演欲极强的男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头。
他知道。
暴风雨,就要来了。
04
张锐走下了讲台。
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带有审判意味的“哒、哒”声。
教室里的空气,已经被他刚才那番话切割得支离破碎。
前排的家长们,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表情。
后排的家长们,则把头埋得更低了,像一群等待宣判的囚徒。
张锐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种掌控他人情绪,肆意展示自己权力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感。
他今天要找一个典型。
一个靶子。
用来杀鸡儆猴。
那个叫陈晓飞的学生,和他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家长,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
像一条在草丛中蜿蜒前行的蛇。
最终,他停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停在了那个穿着旧夹克,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男人面前。
他没有看陈建国。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扫视着全班,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有的同学,我真的是想不通”。
他开始了他的“不点名批评”。
但他的描述,却细致得像一幅素描画,让所有人都能瞬间对号入座。
“数学,常年考个位数”。
“这已经不是脑子笨的问题了,这是态度问题!”。
“心思呢,全用在那些没用的杂书上,什么历史啊,地理啊,那些东西能当饭吃吗?能帮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吗?”。
“将来走上社会,人家老板面试你,会问你哪个皇帝有多少个老婆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刺耳的窃笑声。
黄总笑得最厉害,他那座肉山一样的肚子,夸张地抖动着,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张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终于将那充满鄙夷的目光,聚焦在了陈建国的脸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
他的音量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啐了毒的钉子,狠狠地砸向陈建国。
“我不管这位家长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可能很忙,忙着赚钱,忙着养家糊口”。
“但是,我对你只有一句话”。
“你对孩子的教育,是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失败!”。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雷,在死寂的教室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齐刷刷地刺向了最后一排那个沉默的男人。
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残忍的好奇。
张锐还没有停下。
他似乎是要将自己所有的刻薄与恶毒,在这一刻,全部倾泻出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几乎就要戳到陈建国的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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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他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像被撕裂的破布。
“就你儿子,那个成天抱着垃圾书看的废物,还想考大学?”。
“我告诉你,他能念个高职,都算是你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了!”。
“一辈子就这点出息!烂泥扶不上墙!”。
黄总等人,再也忍不住,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整个教室,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恶意的,残酷的斗兽场。
陈建国,就是那个被扔进去,供人取乐的角斗士。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
那个男人,没有暴怒。
没有羞愧。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
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千钧般的重量。
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整个教室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了。
所有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
他们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深不见底的,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那平静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失望。
仿佛一位神明,在俯视着一群愚蠢而可笑的蝼蚁。
陈建国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口古钟,嗡的一声,敲进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张老师”。
“在你看来”。
“什么样的孩子,才叫‘有出息’?”。
这个问题,问得很平静。
但张锐却莫名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正想继续喷吐他那些刻薄的话语,用以掩饰自己内心那一闪而过的心虚。
就在这时。
“砰——!”。
教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回头望去。
只见王校长,那个平时养尊处优,连走两步路都要喘气的王校长,此刻正以一种百米冲刺的速度,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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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上,是一种极度扭曲的,混杂着狂喜和惊恐的表情。
他的头发乱了。
领带歪了。
价格不菲的西装上,甚至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来的灰尘。
他像一头被追赶的,慌不择路的公牛。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市电视台记者,以及几位一看就是领导模样的中年人。
这副诡异的场面,让在场的所有家长,都彻底懵了。
王校长无视了所有呆若木鸡的人。
他的目光,像两盏探照灯,在小小的教室里疯狂地搜索着。
最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扯着他那已经变了调的嗓子,声嘶力竭地高喊一句话。
张锐听见后瞬间脸色大变,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