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往回看,就像一棵老树的根,总想往土里扎得更深一些。在城里待久了,老家的样子就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比如夏天的蝉鸣,冬天土炕的烟火味,还有院子里那棵倔强的枣树。
人跟树有时候挺像的,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拼命生长,以为自己枝繁叶茂了,其实根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回去看看,就是想给自己那点飘着的根,找个落脚的地方。
01
秋风把省城的梧桐叶吹得满地金黄的时候,石头请了假,回了槐树屯。他在省城那栋水泥格子里住了快十年,每天挤着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对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发呆,感觉自己活得越来越像个数字。他这次回来,不是想家了,是老家的房子漏雨了。村里的远房亲戚打来电话,说再不修,房梁都要烂了。
他坐了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又换了三轮蹦子,才颠簸到村口。槐树屯像个打盹的老人,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和几声狗叫。他推开自家院子那扇褪了色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长的叹息。院子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秋风一吹,草浪起伏,像一片荒凉的海。爷爷去世后,这院子就没人气了,死气沉沉的。
院子正中央,那棵枣树还活着。它长得比石头记忆里更高大,树冠撑开,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半个院子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这棵树是爷爷亲手栽的,石头记得栽树那天,自己还只有那么高,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把土块踩得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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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树是他童年里最深的记忆。夏天,他跟小伙伴在树荫下拍画片,爷爷就坐在旁边那张小马扎上,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笑。春天,满树开满细碎的米黄色小花,那股甜丝丝的香气,能把整个巷子都灌满。
它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怪毛病,它不结果。
二十多年了,每年春天都轰轰烈烈地开一场花,引得蜜蜂嗡嗡叫。花期一过,那些小花就一声不响地落了,像下了一场无声的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风一吹就没了。一颗枣子也不肯结。村里人都说,这树“性子空”,是棵“公树”,中看不中用。
石头正仰着头看那浓密的树冠,隔壁的院墙上,探出了一个脑袋。是邻居李二叔。李二叔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他看到石头,愣了一下,脸上随即堆起一点笑容,那笑容有点干巴巴的。
“是石头啊,回来了?”李二叔的目光越过石头,落在了那棵枣树上,他咂了咂嘴,说道:“你家这树,长得可真是快,那树枝子都快伸到我们家房顶上咧。”
石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那不是夸奖,是埋怨。他冲李二叔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心里清楚,这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树,在只认庄稼收成的邻居眼里,恐怕早就成了一个碍事的大家伙。
02
石头在老家待了下来,开始修屋顶。他爬上梯子,把烂掉的瓦片一片片揭下来。这时候,他才更真切地感受到邻居李二叔话里的意思。枣树的枝叶确实长得太茂盛,一大半的树冠都斜斜地伸到了李二叔家的院子上空,把他家院子南边的一块小菜地遮得严严实实。
“石头!忙着呐!”
石头听见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是李二婶。李二婶正站在自家院里,手里拿着个瓢,叉着腰,仰着脖子跟他说话。她的嗓门天生就大,说起话来像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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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婶,有事?”石头停下手里的活。
“我说石头啊,不是二婶嘴碎。”李二婶用瓢指了指她脚边那片菜地,“你看我家这黄瓜,还有那豆角,都让你家这树给挡着,不见太阳,长得跟豆芽菜似的,蔫了吧唧的。你看看人家东头老刘家的黄瓜,都长老长了。”
石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片菜地里的秧苗确实长得又细又黄,无精打采。
李二婶看石头不说话,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还有啊,一到秋天,你家这树叶子,风一刮,全都吹我们院里来了。我这一天扫好几回,扫完了又一层。最气人的是那树根,你看,你看那墙!”
她走到两家共用的那道院墙边,指着一道从墙根一直延伸到墙中间的裂缝,那裂缝有手指那么宽。
“看见没?都让你家这树根给拱裂了!这要是下大雨,水都往我们家屋里渗。石头啊,二婶说句不好听的,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当个念想,我们也不说啥。现在你爷爷也没了,你又常年不在家,留着这么个光占地方不下蛋的玩意儿干啥?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找人来砍了当柴火烧,冬天还能烧烧炕,暖和。”
李二婶的话像一把把小刀子,一句句扎在石头的心上。他从梯子上爬下来,心里堵得慌。
晚上,李二叔亲自找上门来了。他不像李二婶那么直接,他先是递给石头一支烟,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蹲在门槛上,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
“石头啊。”李二叔开了口,声音很沉,“你二婶那个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她说的也是实话。”
他磕了磕烟灰,看着院子里那棵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巨大的枣树,叹了口气:“你二叔也不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但这树,确实是碍事了。那墙裂得越来越厉害,我都不敢往跟前站。再说,你常年不在家,这树长得这么大,树枝都脆了,万一哪天刮个大风,把树枝刮断,砸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是不是……找个时间,把它给处理一下?”
“处理一下”,在农村,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它消失。
石头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他看着李二叔那张被岁月和生活磨得没有表情的脸,知道他是认真的。这棵树,在他眼里是童年的回忆,是和爷爷最后的情感纽带。在邻居眼里,它只是一个挡光、落叶、毁墙的麻烦。
砍掉它,就像是亲手砍断了自己和过去的联系。他做不到。
03
“二叔,这树不能砍。”石头把抽了两口的烟摁灭在地上,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这树是我爷留下的,我在,它就得在。”
李二叔抬起头,看了石头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快。他没想到石头这个在城里待久了、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后生,骨子里这么犟。他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把剩下的半支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转身回了自己家。院门被他带得“砰”一声响。
这一下,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僵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二婶再也没跟石头说过一句话。她隔着墙跟李二叔说话的声音却大得离谱,句句都是指桑骂槐。什么“读了几年书,人情世故都不懂了”,“为了棵破树,连邻居都不认了”,“真是白眼狼”。
村里人看石头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人们在背后议论,说石头一个城里回来的人,架子大,不知变通。为了棵没用的“假树”得罪邻居,太傻了。
石头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被整个村子孤立了。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屋顶还没修好,他就睡在西边的耳房里。月光照在院子里,给那棵老枣树披上了一层银霜。树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跟他说话。
他想起了爷爷。
他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秋天跟着爷爷去村东头那家打枣。那家的枣树结的枣子又大又甜,他馋得直流口水。回家路上,他忍不住问坐在牛车上的爷爷:“爷,为啥咱家的树就不结枣呢?”
爷爷当时正坐在车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听了石头的问话,拿下烟锅,在车轮上磕了磕烟灰,然后摸着石头的脑袋,慢悠悠地说:“石头啊,你别急。这天底下的万物,人有人道,树有树道。咱家这棵树啊,它有它自己的脾气。咱们只管给它浇水,给它晒太阳,看着它就行了。啥时候该结果了,它自己知道。咱不能催它。”
那时候他听不懂,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爷爷的话像一股暖流,流遍了他冰冷的四肢。他觉得,守护这棵树,不只是为了一个念想,也是在守护爷爷教给他的那份耐心和对生命的尊重。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这是他精神上的根。
第二天,石头主动找到了李二叔。他对李二叔说:“二叔,树我肯定不能砍。院墙的事,我来出钱,找人给咱重新砌。伸到你家院子里的树枝,我也想办法修了。你看行不行?”
李二叔黑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了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石头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他在村里剩下的几天,是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度过的。
04
石头的假期快用完了,屋顶也修得差不多了。就在他准备回城的前一天晚上,天变了。
傍晚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西边还有晚霞。吃过晚饭,风就起来了。开始是小风,吹得树叶哗哗响。后来风越来越大,变成了嚎叫。黑沉沉的乌云从西边的天际线滚了过来,像打翻的墨汁,很快就把整个天空都染黑了。
北方的雷雨,说来就来,又急又猛。
一道雪亮的闪电,像一把利剑,把黑色的天幕劈开一道口子。紧接着,一个炸雷就在头顶上响起,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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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老屋的电路早就老化了,他也不敢开灯。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狂暴的风雨中颤抖。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院子里的那棵枣树。这么大的风,它那些老枝干,撑得住吗?会不会被风给吹断了?
他心里焦躁不安,像有一只猫在抓。他忍不住一次次地凑到窗户边,借着闪电划过天空的一瞬间,去看一眼院子里的情况。在惨白的光亮里,他看到那棵枣树像一个疯狂的巨人,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挣扎。
时间一点点过去,雷声一阵紧过一阵。
就在午夜时分,一道他这辈子见过最粗、最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乌云里钻了出来。那道闪电像一条巨大的白色火龙,带着“咔嚓”一声撕裂天地的巨响,直直地朝着他的院子劈了下来!
那一瞬间,整个院子被一片死一样的惨白光芒照得亮如白昼。石头正扒在窗户上,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道闪电不偏不倚,正正地劈中了院子中央那棵老枣树的树干!
白光只持续了一秒钟,就消失了。紧接着,一个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开的巨大雷鸣,轰然响起。那声音大得无法形容,震得整座房子都在摇晃,房顶上的尘土簌簌地往下掉。石头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聋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屋子里那盏昏暗的灯泡,挣扎着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了。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风雨声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过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他想冲出去看看,刚拉开门,一股夹杂着暴雨的狂风就把他推了回来。他知道,完了。那棵树,可能彻底完了。
05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阴沉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断枝败叶的味道。
石头几乎是一夜没睡。天刚蒙蒙亮,他就推开门冲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片狼藉,像是被洗劫过一样。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被打落的树叶和折断的树枝。那棵老枣树,还站在院子中央。它没有倒下,样子却惨不忍睹。
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疤,从树冠的一根主枝开始,像一条黑色的蜈蚣,蜿蜒着,一直延伸到接近地面的树干上。被雷劈中的地方,碗口粗的树皮被整个掀开,里面的木质部一片焦黑,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散发着一股木炭烧焦的怪味。
整棵树看起来就像一个受了致命重伤的战士,虽然还顽强地站着,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那些还挂在枝头的叶子,边缘都开始卷曲、变黄。
隔壁的院门也开了,李二叔走了出来。他也是来看那棵树的。他看着枣树那道狰狞的伤疤,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带着一种对天威的惊惧和后怕。他咂了咂嘴,看着石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是遭了天谴啊。”
他说完,没再看石头,转身默默地回屋去了。
石头的心,彻底凉了。他走到树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道焦黑的、还带着余温的伤疤。那触感粗糙而又冰冷,就像摸在自己心上的一道伤口。他觉得,这棵树肯定活不成了。这么重的伤,神仙也救不活了。
那个连接着他童年,连接着爷爷的最后纽带,被老天爷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给斩断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突然觉得,这个老家,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他坚持的,守护的,最终还是被毁掉了。
他没有再去找李二叔告别,也没有跟村里任何人打招呼。他把屋顶最后一点活干完,把院门用一把大锁锁上。然后背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槐树屯,踏上了返回省城的长途汽车。
车窗外,家乡的景物在飞速地后退。他想,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06
将近一年的时间,像流水一样淌过去了。
石头又变回了那个在省城格子间里忙碌的上班族。他把自己埋在没完没了的工作和城市的喧嚣里,刻意不去想老家的那棵树,不去想那道黑色的伤疤。他觉得,那棵树肯定已经枯死了,变成了一截杵在院子里的枯木。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钝钝地疼。
这一年里,他几乎断了和槐树屯所有的联系。他换了手机号,也没有再给村里的亲戚打过电话。他想用这种方式,把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彻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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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秋天。秋风再次吹黄了省城的梧桐树。
一天晚上,他正准备睡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
“是……是石头吗?”
“是我,您是?”
“我是你三叔公啊,槐树屯的。”
石头的心猛地一跳。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远房长辈。
“三叔公,您怎么有我新号码?”
“我找你大姑要的。石头啊……”三-叔公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吞吞吐吐的,“你……你最近忙不忙啊?”
“还行,三叔公,您有啥事就直说吧。”石头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也没啥大事……”三叔公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就是……就是你家院子里那棵树……嗯……你最好还是抽空回来看一眼吧。”
树?石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字。
“树?它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艰难地问出口。
“哎呀!”三叔公在电话那头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回来看看,亲眼看看就知道了。怪事,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