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总,所有需要交接的工作,都已经在手册里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八年的时光,好像就为了在今天下午画上一个句号。
他背对着我,沉默地看着窗外,一如既往地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我转身,手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准备为这一切彻底关上门。
“不准走。”
身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几乎要撕裂空气的颤抖。
01
我叫舒阮,今年三十岁。
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到如今站在这里,整整八年,我的人生只有一个身份——晏亭舟的首席助理。
晏亭舟,商业界一个近乎传奇的名字。
他手段凌厉,眼光独到,亲手将一家濒临破产的企业,打造成了如今的商业帝国。
但与他的赫赫声名同样出名的,是他八年前那场车祸后,便再也无法站立的双腿。
以及,他那座永远无法融化的冰山性格。
每天早上七点半,我会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将恒温加湿器调到他最舒适的湿度。
把昨天夜里送来的文件,按照紧急和重要的双重标准,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他右手边最容易拿到的位置。
然后,我会去茶水间,用那台他专用的咖啡机,为他煮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
水温必须是92度,咖啡豆的研磨度要精确到中细,萃取时间控制在28秒。
最后,用他专属的骨瓷杯盛好,放在他桌子左上角的固定位置,杯把朝向四点钟方向。
八年来,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晏亭舟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
他每天九点准时由司机推着轮椅进入办公室。
对我所有的准备工作视若无睹,目光不会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他会径直去办公桌后,拿起咖啡,处理文件。
而我,则开始汇报一天的行程,处理他下达的每一个指令。
大到上亿的并购案,小到他午餐菜单里不许出现香菜。
我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我是他的大脑延伸,是他的双手,也是他无法到达任何地方的双腿。
周围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是晏总最信任的人,位高权重。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八年,我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
因为在这漫长的两千九百二十天里,晏亭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谢谢”。
也没有一句“辛苦了”。
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对我个人生活的关心。
三年前,我母亲重病,我通宵守在医院,第二天依旧准时出现在公司。
他只是因为我汇报时一个不明显的气音,而皱着眉让我出去调整好状态再进来。
去年,我父亲生意失败,家里欠下巨额债务,我不得不变卖自己所有的首饰去填补窟窿。
那天他看见我空荡荡的手腕,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工作时间,不要把私人物品随意摘放,影响专业性。”
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在他眼里,似乎都是理所应当。
我所有的情绪和疲惫,在他面前,都必须被隐藏得天衣无缝。
一开始,我也曾期待过。
期待他能看到我的努力,期待他能给予哪怕一句简单的肯定。
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的期待,就像是被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心,也就渐渐地冷了,麻木了。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份工作。
一份薪水优厚,足够我为父亲还清债务,让家人过上安稳生活的工作。
我不该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我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压在心底,用更加专业的姿态,去面对他所有的苛刻和冷漠。
直到上个星期。
那是一个关于新能源项目的竞标会,对公司未来的战略布局至关重要。
为了这份标书,我带着团队,连续加班了一个月。
最后那三天,我几乎没有合眼,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图表,都亲自核对过几十遍。
最终,我们成功了。
当竞标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整个团队都在欢呼。
我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回到公司,向晏亭舟汇报这个好消息。
他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拿过那份厚厚的标书,一页一页地翻看。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他停在了某一页。
他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一个段落,抬起眼,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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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阮。”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是他极度不满的信号。
“是,晏总。”
“第三部分,第七页,第四段,第十二行,这个错别字,是你打的,还是你审核出来的?”
我愣住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个因为输入法联想错误而打错的“的”,本应该是“地”。
一个在整份数百页、涉及数万个数据和文字的标书中,微不足道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
我连续奋战了七十二个小时的成果,他没有一句肯定。
我为公司赢下的价值数十亿的未来,他没有一句赞扬。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错别字。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持续了八年的坚冰,从内到外,裂开了一道无法修复的缝隙。
原来,无论我做得多好,在他眼里,永远都只能看到我的不足。
原来,我所有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无关紧要的错别字。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毫无温度的脸,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像一个绷紧了太久的弹簧,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
“对不起,晏总,是我的疏忽。”
我低下头,平静地承认了错误。
“这个月的奖金,你自己去财务部申请扣除。”
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转动轮椅,不再看我一眼。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外面是同事们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庆祝。
那些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却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第一次在工作时间,搜索了招聘网站。
父亲的债务,上个月已经全部还清了。
我不再需要用这份高薪,来捆绑自己的人生。
我三十岁了,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有工作,不应该只有一个永远不会肯定我的晏亭舟。
我想过一种新的生活。
一种会有人对我说“谢谢”,会有人关心我是否疲惫,会有人看到我的付出和努力的生活。
一周后,我接到了一家规模不大,但企业文化非常温暖的公司的录用通知。
薪水只有现在的一半,职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部门经理。
但我去面试的时候,那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笑容。
面试我的老总,会因为我喝完了杯子里的水,而亲自起身为我再续上一杯。
他对我说:“舒小姐,我们公司不大,但我们希望每一个员工,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属感。”
归属感。
一个多么奢侈,又多么温暖的词。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这份工作。
然后,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写了一份辞呈。
以及一份长达五十多页,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工作交接手册。
里面记录了晏亭舟所有的工作习惯、生活喜好、各个项目的跟进细节,甚至包括他不同情绪下的微表情代表什么。
这或许,是我作为他八年的助理,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把这两样东西,平静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做完这一切,就好像完成了一个长达八年的使命,我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阵轻松。
02
“晏总,这是我的辞职信。”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晏亭舟正在看文件。
听到我的话,他手上翻页的动作,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仅仅是半秒,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专注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深沉。
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理由。”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想换一种生活。”
我实话实说,没有找任何借口。
“薪水不满意?还是职位?”
他拿起那封辞呈,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在信封的边缘,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这个小动作,我太熟悉了。
这是他内心极度不平静,并且在思考对策时的习惯性动作。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晏总,在这里,我学到了很多,我很感激。”
“但,我累了。”
说完这三个字,我感觉积压了八年的沉重,都瞬间卸下了一大半。
他敲击信封的动作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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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再次陷入了死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按照规定,你的职位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
“我知道。”我点头,“这一个月,我会把所有工作,都交接清楚。”
“好。”
他就只说了一个字,便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没有挽留,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这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却又让我的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或许,我在他心里,真的就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工具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成了我八年职业生涯里,最难熬,也最诡异的一个月。
晏亭舟没有在明面上为难我。
他甚至亲自指定了我的接替者,一个从分公司调上来的,据说能力非常出色的女经理,名叫卓茵。
我开始带着卓茵,一点一点地交接工作。
我将我写的交接手册,逐字逐句地给她讲解。
但诡异的事情,就在这交接的过程中,一件件发生了。
当我告诉卓茵,晏总的咖啡必须是92度的水来冲泡时,晏亭舟会突然叫我进去,让我把水温改成95度。
当我告诉卓茵,文件必须按照A、B、C三个紧急等级来排序时,晏亭舟第二天就会把排序规则,改成按照项目所属的行业领域来分。
他推翻了自己过去八年里,几乎所有雷打不动的习惯。
每一个被我写进交接手册,视若珍宝的经验,都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错误的废纸。
卓茵看我的眼神,从最开始的崇拜和尊敬,渐渐变得带上了一丝怀疑和困惑。
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人生。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学生在恶作一剧。
他用这种幼稚又折磨人的方式,让我的交接工作,变得举步维艰。
他似乎是在用行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替代我的位置。
又或者,他只是想在我离开之前,让我体验一把彻底的挫败感。
我没有去质问他。
因为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他绝不会承认。
我只能在他每一次改变规则之后,默默地更新我的交接手册,然后耐着性子,重新给卓茵讲解一遍。
我的平静和坚韧,似乎也激怒了他。
他对我的态度,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苛刻和挑剔。
文件上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会被他放大到整个部门会议上,点名批评。
我为他倒的水,温度只要差了零点五度,他就会毫不留情地让我重倒。
有好几次,卓茵都看不下去,私下里对我说:“舒阮姐,晏总他......是不是在故意针对你?”
我只能苦笑着摇头。
针对吗?
或许是吧。
但这反而更让我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我不想要这种病态的、近乎控制的依赖。
我想要的,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伙伴关系。
而这,是晏亭舟永远都给不了我的。
离职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我感觉办公室里的气压,也一天比一天低。
晏亭舟的话越来越少,脸色也越来越沉。
有时候我深夜加班,抬头会看到他一个人,操纵着轮椅,停在我的办公室门口。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
但每当我起身想问他有什么事时,他又会立刻转动轮椅,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我把所有需要交接的文件,都整理得妥妥当当。
办公桌上,我个人的物品,也已经全部装箱。
这个我待了八年的地方,很快,就要再也看不到我的痕迹了。
下午五点半,下班时间到了。
同事们陆陆续续地过来和我道别,说着“前程似锦”、“常联系”之类的客套话。
我微笑着一一回应。
卓茵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舒阮姐,谢谢你。祝你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眼睛里满是不舍。
“你也是,加油。”我拍了拍她的背。
送走了所有人,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和那间永远紧闭着门的总裁办公室。
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了那扇门。
八年的开始和结束,都应该在这里,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我敲了敲门。
“进。”
还是那样的简短,冷硬。
我推门进去。
晏亭舟背对着我,坐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轮椅和他孤寂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却又显得格外悲凉的轮廓。
“晏总,所有需要交接的工作,都已经在手册里了,卓茵也基本都上手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之后如果有什么紧急问题,她处理不了的,还可以打我电话。”
“感谢您这八年来的......栽培。”
我说出这句违心的客套话时,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有回应。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等了将近一分钟。
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打算,我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或许,无声的结局,才是最适合我们两个人的告别方式。
我轻轻地鞠了一躬,即使他根本看不到。
“那么,晏总,我走了。”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去八年的光阴上。
酸甜苦咸,百般滋味,在这一刻,都涌上了心头。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晏亭舟。
我的手,握住了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只要轻轻一拧,再一推,我就能彻底告别这里的一切,开始我崭新的人生。
就在这时,身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等等!”
“不准走......”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几乎要撕裂空气的颤抖和压抑。
我以为我听错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然后,我听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也最不应该听到的声音。
那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是骨骼关节因为承重而发出的轻微声响。
绝对不是轮椅能发出的声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回过头去。
下一秒,我看到了让我此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在轮椅上坐了整整八年,被所有人认定为双腿残疾的男人。
那个我照顾了整整八年,每天为他推轮椅,为他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文件的男人。
此刻,他的双手正撑着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
用一种看似缓慢,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姿态,从那张他坐了近三千个日夜的轮椅上......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
夕阳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无比高大,投下的阴影瞬间就将我完全笼罩。
因为太久没有真正地站立,他的双腿还在微微地颤抖。
但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情绪。
有痛苦,有紧张,有压抑,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
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重复了刚才的话。
“舒阮,我说,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