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爹,你柜子里那块红布包着的瓦片是啥宝贝啊?我上次想拿出来玩,你还吼我。”儿子扒着炕沿,仰着十来岁的脸问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正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了二十多年前。我放下烟杆,把他拉到炕上坐好,摸着他脑袋说:“那不是宝贝,那是你娘留给爹的信。”
“信?娘不是不识字吗?再说,信咋刻在瓦片上?”儿子满脑袋的问号。
我长长吐出一口烟,呛得自己咳嗽起来,眼角也跟着湿了。“是啊,你娘她……她不光不识字,她也不会说话。那时候,咱们家穷,爹的腿又瘸,没人愿意嫁过来。你奶奶就用二斤刚出锅的热豆腐,从人贩子……从一个远房亲戚手里,把你娘给换了回来。洞房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她是个哑巴。可谁能想到,就在给你过满月那天,她抱都没抱你一下,就突然不见了,只留下这块瓦片……”
儿子的嘴巴张成了个圆圈,他追问道:“那瓦片上写的啥?娘为啥要走啊?”
我捻了捻那早已熄灭的烟锅,眼神飘向了远方,那段刻在骨头里的记忆,像是被风吹开了尘土,一幕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01
那年我二十六,住在豫北一个叫李家坳的穷山沟里。我们那地方,黄土高坡,十年九旱,地里刨食,也就勉强混个饱。我不是天生的瘸子,七八岁时淘气,从村头老槐树下那堵快塌了的土坯墙上往下跳,一脚踩空,摔断了左腿。那时候家里穷,没钱去县里大医院看,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拿草药糊弄了一下,骨头长是长上了,却长歪了。从此,我走路就一高一低,像个圆规,在身后画着一道看不见的弧。
村里人嘴碎,当面喊我“栓柱”,背后就叫我“李瘸子”。这外号像个狗皮膏药,死死粘在我身上,走到哪都甩不掉。同龄的二牛、狗剩,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还是光棍一条。说媒的倒是来过几个,可人家姑娘一听我的腿,再看看我家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娘为这事,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我爹死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总说,李家的香火不能在我这断了。每天天不亮,她就坐在炕头发呆,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栓柱啊,娘对不起你,要是当初有钱给你看腿,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听这话,我心里就堵得慌。我一个大男人,手脚齐全,就是腿脚不利索,却要老娘操心婚事,觉得自己窝囊透了。我学了点木匠手艺,给东家打个柜子,给西家做个板凳,赚点零花钱,可这在“娶媳"这座大山面前,连块砖都算不上。
八九年的秋天,玉米刚掰完,地里光秃秃的。那天下午,我正在院里给一张小凳子刨光,娘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像是捡了元宝。
“栓柱!栓柱!有喜事!”她嗓门大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停下手里的活,纳闷地看着她:“娘,啥事啊这么高兴?”
“娘给你说了个媳妇!”她一拍大腿,满脸放光,“赵家沟的,离咱这有三十多里地。姑娘十八,长得可水灵了!”
我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就是不信。赵家沟我知道,比我们李家坳还穷,但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愿意嫁给我这个瘸子?我闷声问:“要多少彩礼?”
这是最要命的问题。那时候娶媳妇,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俗称“三转一响”,是标配。差一点的,也得几百上千的现金。我家连一百块都掏不出来。
娘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她搓着手,声音小了下去:“不要钱,啥都不要……”
我心里更没底了:“那要啥?”
娘一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伸出两个指头:“就要……二斤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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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我以为我听错了,手里的刨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二斤豆腐!”娘重复了一遍,声音又大了起来,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那姑娘家困难,兄弟多,实在是养不活了。托的那个媒人是我远房的表姐,她说只要咱这边给个态度,弄二斤豆腐当见面礼,就算成了。那年头,豆腐也是稀罕东西,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一回。”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烧到耳根子。二斤豆腐换个媳aws,这叫什么事?这不明摆着是买卖吗?传出去,我在村里还怎么抬头?二牛他们还不笑掉大牙?
“我不干!”我梗着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强硬地顶撞我娘。
娘的脸瞬间就垮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指着我的鼻子,声音都发了颤:“你不干?栓柱啊,你都二十六了!你还想等到啥时候?等娘进了棺材,你打一辈子光棍吗?瘸就够让人看不起了,再断了香火,我到了地下都没脸见你爹!”
她说着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念叨着自己命苦。
我最怕看娘哭。她一哭,我的心就像被泡在了苦水里,又酸又涩。院墙外,已经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了。我脸上火辣辣的,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我走过去,把娘扶起来,低着头说:“娘,别哭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抹了把眼泪,脸上又露出了笑。
三天后,娘揣着家里仅有的几块钱,去镇上豆腐坊买了二斤最新鲜的卤水豆腐,用一块干净的湿布包着,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然后,她借了村长老王家的独轮车,推着就上路了。
我在家里坐立不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脑子里一会儿是村里人嘲笑的嘴脸,一会儿又幻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样。是缺胳膊还是少腿?是有病还是个傻子?不然,怎么会二斤豆腐就跟着人走?
直到太阳快落山,我才远远看见娘推着独轮车,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车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车子推到家门口,我才看清那个姑娘。她确实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皮肤有点黄,但五官很清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像受了惊吓的小鹿。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裤腿上还打着补丁,脚上是一双不合脚的旧布鞋。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角,不敢看我。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看起来没病没灾,也不傻,就是太瘦了,一阵风就能吹倒。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另一半却被一种沉甸甸的屈辱感压着。
娘喜气洋洋地把她扶下车,拉着她的手对我说:“栓柱,快看,这就是秀儿。以后就是你媳妇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哦。”
所谓的婚礼,就是晚上我娘煮了一锅白面条,卧了两个鸡蛋。一碗给了秀儿,一碗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唢呐,甚至没有一个来道喜的乡亲。村里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娘是疯了,拿二斤豆腐就换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
02
吃完面,娘把我和秀儿推进了里屋。那是我爹娘的房间,墙壁被烟火熏得黢黑,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桌上跳动着豆大的火苗。炕上铺着一床半新的红被面,是娘压箱底的东西,也是这个“新房”里唯一的喜庆颜色。
娘在门口嘱咐道:“栓柱,秀儿刚来,你多担待着点。早点歇着吧。”说完,她就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秀儿。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她坐在炕沿边,离我远远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戳到胸口。我能看到她紧绷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心里叹了口气,瘸就瘸吧,好歹是个男人。人家姑娘背井离乡跟着我,我不能吓着她。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你……你叫秀儿是吧?别怕,俺家是穷了点,但俺不会欺负你。”
她没反应,还是低着头。
我又说:“你赶了一天路,累了吧?早点睡。”
她还是没动静。
我有点纳闷,心想这姑娘咋这么怕生?我瘸着腿,挪到她身边,想给她倒碗水。我刚一靠近,她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往后一缩,整个人都快贴到墙上去了,那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别怕啊,我不是坏人。”我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耐着性子,跟她说了半天话,从我们村的鸡毛蒜皮,说到我自己的瘸腿,想让她放松下来。可不管我说什么,她始终一言不发,除了惊恐地看着我,就是摇头。那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把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高。
我的耐心渐渐被耗尽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了上来。我声音也大了些:“你这人咋回事?是聋了还是咋的?跟你说话你吭个声啊!”
我这句话刚吼完,秀儿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掉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她的旧布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摇头,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啊……啊……”的微弱气音。
那一瞬间,我像被雷劈了一样,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不理我,也不是害羞,更不是聋了。
这个我娘用二斤豆腐给我换回来的媳妇,她……她是个哑巴!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和那张只能发出“啊啊”声的嘴,心里又冷又空。我感觉天塌了下来,老天爷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残酷的玩笑。我以为我的命已经够苦了,没想到还能更苦。
那一夜,我坐在冰冷的地上,她坐在炕沿上无声地哭。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哭着,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没有一句话,只有绝望的寂静。
第二天一早,娘推门进来,看到屋里的情景,愣了一下。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声音沙哑地问:“娘,你早就知道她不会说话,对不对?”
娘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知道又咋样?哑巴咋了?哑巴不是人?她手脚齐全,能干活,能生养,比你打一辈子光棍强!你要是嫌弃她,你就把她送回去,咱李家的香火就算断了,我死了也不闭眼!”
我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送回去?往哪送?那二斤豆腐就是一锤子买卖,人家收了东西,把人给了你,从此就跟你再没瓜葛。我还能把人推回到那个“卖”了她的家里去吗?
我认命了。从那天起,我把秀儿当成了一个透明人。我白天出去做木工,晚上回来吃饭睡觉,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她似乎也知道我嫌弃她,总是躲着我。但她手脚是真的勤快,天不亮就起床,扫院子、喂猪、做饭,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比我娘在的时候还干净。她做的饭也好吃,简单的杂粮面,她能变着花样做成疙瘩汤、糊涂面。
我娘对她倒是挺满意,嘴上不说,但看她的眼神没那么刻薄了。有时候还会把家里仅有的一个鸡蛋,煮熟了塞到她手里。秀儿总是摇摇头,用手指指我,意思让我吃。
日子就在这种死水一般的沉寂中一天天过去。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就会这样,像两个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相敬如“冰”,直到老死。
转变发生在一个下雨天。那阵子我接了个活,给村西头的张大户家打一套新家具。为了赶工,我冒着雨干活,结果晚上就发起高烧,浑身烫得跟火炭一样,躺在炕上说胡话。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用湿布巾给我擦脸、擦手心。那布巾凉凉的,很舒服。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秀儿坐在我炕边,一盆水放在旁边,她正拧着布巾,眼神里满是焦急。煤油灯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新,眉头紧紧地锁着。
我烧得口干舌燥,嘴唇都裂了皮,下意识地舔了舔。她立刻明白了,转身给我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的头,一勺一勺地喂我喝。那水不凉不烫,刚刚好。
第二天我退了烧,人虚脱得厉害,但脑子清醒了。我看着趴在炕边睡着了的秀儿,心里五味杂陈。她就那样和衣而眠,手里还攥着那块给我擦汗的布巾。我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不会说话的媳妇。她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她是一个会心疼人、会照顾人的活生生的人。
03
从那以后,我对她的态度慢慢变了。我不再对她冷冰冰的,虽然我们之间依然没有语言交流,但我会尝试用别的方式。我看到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就去镇上给她扯了块布,学着做了副手套。她收到手套的时候,先是愣住了,然后眼睛里就亮起了光,对着我一个劲儿地笑,那笑容,像冬日里的太阳,一下子就照进了我心里。
我们的交流,变成了一种奇特的猜谜游戏。她想说明天可能下雨,就指指天,再做出往下掉水滴的动作。我想问她晚饭吃什么,就拍拍肚子,做出一个拉风箱的姿势。有时候猜对了,她会开心地拍手。有时候猜错了,她会急得比划个不停,我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是我娶她进门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村里人也看出了我的变化。他们说,李瘸子最近走路腰杆都挺直了,脸上也有笑了。二牛还开我玩笑:“栓柱,你那哑巴媳妇,把你给治好了?”
我瞪他一眼,心里却不生气。是啊,她治好了我心里的“瘸”。我不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也有家了,也有人疼了。
日子久了,我发现秀儿其实很聪明。我做木工活,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有时候我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一回头,她已经把我要的凿子或者斧头递到了我手里。她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我晚归,她总会在窗台留一盏煤油灯,那昏黄的光,是我回家路上最温暖的指引。她的衣服破了,我会用做木活剩下的边角料,给她削一个光滑的小木梳。她收到后,会宝贝似地藏在枕头底下,每天都用来梳她那又黑又亮的长辫子。
第二年春天,一个寻常的早晨,秀儿在刷锅的时候,突然捂着嘴干呕起来。我娘最有经验,一看那情形,眼睛都直了。她冲过去,又是摸秀儿的脉,又是问她月事,秀儿红着脸,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最后,我娘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有了!有了!我老婆子要抱孙子了!”
我当时正在劈柴,听到这话,手里的斧头差点砍到自己脚上。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要当爹了!我这个瘸子,也要有自己的后代了!
我冲进厨房,看到秀儿正被我娘拉着,脸上又是羞涩又是欢喜。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俩都笑了。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
秀儿怀孕,成了我们家天大的事。我娘把她当成了老佛爷,天天想方设法给她弄好吃的。家里的老母鸡,下的蛋全都攒起来给她一个人吃。我也不让她再干重活,挑水、喂猪、下地,所有的活我都包了。我每天都充满了干劲,手里的斧头和刨子都好像比以前轻快了许多。
我常常在晚上,把耳朵贴在她渐渐隆起的肚子上,听里面的动静。秀儿就会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我说:“娃啊,你爹是个瘸子,没啥大本事,但以后一定不让你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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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听不懂我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她会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指指我的心,再指指她的心,最后,再指指肚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我们三个,心是在一起的。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炎热。在一个闷雷滚滚的午后,秀儿发动了。我娘早就请好了村里的接生婆。我被关在门外,在院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我那条瘸腿,在那天下午,可能走了这辈子最多的路。我听着屋里秀儿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和接生婆、我娘的大呼小叫,心都揪成了一团。我恨不得能替她去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就在我快要急疯了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响亮得石破天惊的啼哭。
“哇——!”
那声音,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我娘的嗓门从屋里传出来,带着哭腔的喜悦。
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我当爹了,我们老李家,有后了!
接生婆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家伙出来,满脸是笑:“恭喜啊栓柱,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哭声响亮着呢!”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他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脸蛋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可在我眼里,他比天上的神仙童子还要好看。我抱着他,感觉自己抱住了全世界。
我走进屋,看到秀儿虚弱地躺在炕上,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粘在脸上。她看到我怀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我把孩子抱到她身边,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的小脸,眼泪也流了下来。那是幸福的眼泪。
我给她取名叫念恩,意思是,要他一辈子记住母亲的恩情。
有了孩子,我们那个原本寂静的家,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机。念恩的哭声、笑声,成了家里最热闹的背景音。我娘整天抱着孙子不撒手,嘴都合不拢。我做木工活也更卖力了,我想多赚点钱,给秀儿和孩子买点好的。
04
秀儿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奶水也足,把念恩喂得白白胖胖。她每天抱着孩子,嘴里“啊啊”地哼着不成调的歌,眼神里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母爱。我看着他们母子俩,心里踏实得就像一块落了地的石头。我觉得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已经彻底圆满了。我李栓柱,虽然是个瘸子,却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我感谢老天,感谢我娘,甚至感谢那二斤豆腐。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念恩就满月了。按照我们这的习俗,满月要请几个至亲过来吃顿“满月面”,热闹一下。我娘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和面、准备臊子。我想让秀儿和孩子也添点喜气,就揣上攒了几个月的几块钱,瘸着腿,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
我在肉铺里,咬着牙割了二斤猪后座,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奢侈品。然后又去布店,扯了二尺红布,想回来让娘给念恩做个新肚兜。回来的路上,我心里美滋滋的,连腿上的酸痛都感觉不到了。我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想着晚上秀儿看到我买了肉,会是什么样高兴的表情。
当我走到村口时,已经能闻到我家飘出的肉香了。我加快了脚步,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
院子里,娘正在井边洗念恩换下来的尿布,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看到我回来,她笑着说:“回来啦?快看我炖的肉,香不香?”
“香!太香了!”我笑着应道,拎着手里的红布,迫不及待地想去跟秀儿分享我的喜悦。
我推开里屋的门,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眼就看到了炕上。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咯噔一下,像是被人用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炕上,我的儿子念恩,正裹在小被子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但是,本该躺在孩子身边喂奶、或者是在一旁缝补衣服的秀儿,却不见了。
炕上,空荡荡的。
“秀儿呢?”我慌忙问院子里的娘。
“咋了?不是在屋里看孩子吗?我刚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呢。”娘直起腰,一脸诧异。
“没人!屋里就念恩一个!”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音。
娘也慌了,擦了擦手就冲了进来。我们俩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又跑遍了院子的每个角落,连猪圈和茅房都找了。没有,哪里都没有秀儿的影子。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空气里。
我疯了一样冲出院子,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所有人都说没看见秀儿。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她走了。她不要我和孩子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看着睡梦中的儿子,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为什么要走?我们过得不是好好的吗?她不是很爱这个孩子吗?为什么连满月的儿子都舍得抛下?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念恩的枕头底下,感觉硌着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心里一动,颤抖着手伸进去,摸出了一块瓦片。
那是一块青色的、普通的屋瓦,边缘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显然是被人把玩了很久。
在瓦片粗糙的正面,用一块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
那字迹,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写的,深一笔浅一笔,充满了笨拙。
那几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