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上的风,很冷。
二十二岁的陈默,穿着一身干净的囚服,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人群外,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让陈默心碎的执拗。
“妈。”
陈默隔着很远,用口型喊了一声。
“别等了,好好活下去。”
母亲读懂了他的唇语。
她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张了张嘴,也用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他。
“儿啊,妈信你。”
“妈……等你回来。”
枪声,在下一秒,响彻了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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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时间拉回到五年前,青石村。
那时候的陈默,还是村里人人夸赞的好小伙。
他二十二岁,个子很高,肩膀宽厚,因为常年干力气活,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
他不爱说话,见人总是憨憨地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陈默是个屠夫。
他爹死得早,他初中没念完就辍了学,跟着镇上的老师傅学了杀猪的手艺,十六岁就出了师。
后来,他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屠宰点。
村里人都说,陈默心善,不像个杀猪的。
他卖肉,从来不缺斤短两。
遇到村里条件不好的,他总是多切二两,或者顺手送根筒子骨。
村西头的王寡妇,自己带着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
每次去买肉,陈默都只收她一半的钱。
王寡妇过意不去,给他送点自己家种的青菜,他还要乐呵呵地给人家塞两根猪蹄。
“王婶,你别跟我客气,”他总是挠着头说,“我一个大小伙子,吃不穷。”
他对自己的亲妈,就更不用说了。
陈默的娘,眼睛不太好,腿脚也不利索。
陈默就把她当成老佛爷一样供着。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娘做好早饭,再去出摊。
收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娘打好热水烫脚。
他自己,一年到头都舍不得添一件新衣裳,穿的都是洗得发白的旧T恤。
可他给娘买的营养品,却堆了半个柜子。
“妈,您就好好歇着,什么都别干,”这是陈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等我再攒两年钱,咱们就去城里买套房,再给您请个保姆。”
每当这时,娘就会摸着他的头,欣慰地笑。
“我儿有出息了。”
那几年的青石村,很平静。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饭菜的香气。
陈默的屠宰店,生意也越来越好。
他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02
村里人跟陈默熟,也爱跟他开玩笑。
东头的李二婶,最爱给他说媒。
“小默啊,你看你,都二十二了,也该成个家了。”
“隔壁村老张家的闺女,长得水灵,人也勤快,婶子给你说说去?”
陈默总是红着脸,憨憨地摆手。
“婶子,不急,不急。我这天天跟猪打交道,一身的腥气,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其实,他心里不是没想过。
他也偷偷喜欢过人。
是村南头林家的二闺女,林晓。
林晓比他小两岁,在镇上读高中,周末才回来。
她长得白净,扎着个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每次林晓从他肉摊前走过,陈默都感觉自己的心跳,会漏跳半拍。
他不敢跟她说话,只是每次都把最新鲜的、最瘦的里脊肉,提前给她留出来。
等她娘来买肉的时候,他就装作不经意地说:“婶子,这块肉好,给晓晓留着补身子。”
林晓娘是个精明人,哪里看不出这大小伙子的心思。
她也乐见其成,总跟女儿念叨:“陈默这孩子,虽然是个杀猪的,但人老实,又孝顺,以后肯定是个会疼人的主。”
林晓听了,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但她在路过肉摊,会对着陈默,轻轻地点一下头,笑一笑。
就这么一个笑,就能让陈默高兴一整天。
他觉得,生活有奔头了。
他更拼命地干活,起早贪黑,把屠宰点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想,再等两年,等林晓高中毕业,等自己再多攒点钱。
他就托李二婶,去林家,正式提亲。
那段时间,陈默每天睁开眼,都觉得天是蓝的,空气是甜的。
他不知道,一场巨大的、足以吞噬掉他所有幸福的黑暗,正在悄无聲息地,向这个小小的村庄,笼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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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一个出事的人,是村里的老光棍,刘三。
刘三好赌,欠了一屁股的债,平时就靠打零工过活。
有天晚上,他跟人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家,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又是去哪里躲债了,没当回事。
可一个星期过去,刘三还是没出现。
村里人这才觉得不对劲,报了警。
警察来了,在他家勘察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事,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给平静的村庄,蒙上了一层小小的阴影。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青石村陆陆续续,又失踪了六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
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是在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消失不见的。
这一下,整个青-石村,彻底炸了锅。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蔓延开来。
以前夜不闭户的村庄,现在太阳刚下山,家家户户就大门紧锁。
村里的狗,也变得格外警惕,一到晚上,就狂吠不止。
村里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有人说是山上的野兽下来作祟了。
也有人说,是村子里的风水被破了,有不干净的东西。
更有鼻子有眼的人说,他亲眼看到一个黑影,在村里飘来飘去,专门勾人的魂。
陈默不信这些。
但他心里,也开始发毛。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娘。
“妈,您晚上千万别出门了,听见没?”他每天收摊回来,都要叮嘱一遍。
“就算有人敲门,只要是我没回来,您都别开。”
他还特意,花大价钱,给家里换了一扇厚厚的防盗门。
除了担心自己的娘,他也担心村里的其他人。
邻居家的小栓子,在镇上上初中,每天都要走一段夜路才到家。
陈默不放心,就主动跟小栓子爹说:“叔,以后我收摊晚,我跟您一块儿,去村口接孩子。”
小栓子爹感激得不行,拉着他的手说:“小默啊,你真是个好孩子。”
那段时间,陈默成了村里几个孩子的“义务保镖”。
他每天把他们一个个,安全地送到家门口,看着他们进了屋,才放心离开。
他以为,自己做的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他不知道,这些善举,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变成指向他的一把把尖刀。
转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深夜。
陈默睡到半夜,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
声音,是从他家院子里的屠宰点传来的。
他心里一惊,以为是进了贼。
他抄起一根木棍,悄悄地摸了出去。
可等他到院子里的时候,只看到半开的栅栏门,在风雨中“吱呀”作响。
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检查了一下,发现没什么贵重东西丢失,只是挂在墙上的一排屠宰刀具,好像少了一把。
少了哪一把,他记不清了。
他以为是哪个嘴馋的,想来偷点肉,被自己惊跑了。
他没太在意,锁好门,就回去继续睡了。
04
第七个人失踪后的第三天,村里来了大批的警察。
他们在村子西边的乱葬岗,发现了一具被掩埋得很浅的尸体。
是失踪者之一。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但致命伤,清晰可见。
是胸口的一刀,正中心脏。
法医鉴定,凶器,应该是一把长而窄的、非常锋利的单刃刀。
比如,屠宰刀。
整个村子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这不是什么鬼神作祟,这是恶性连环杀人案!
警方在村子里,展开了大规模的排查。
陈默,作为村里唯一的屠夫,自然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几个警察来到他家,把他所有的刀具,都登记了一遍。
“你这刀,是不是少了一把?”一个老警察,指着墙上那个空着的挂钩问。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
“是……是的,警察同志。”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前几天夜里,好像是进贼了,给偷了。”
“进贼?报案了吗?”
“我……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就没……”
老警察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手下的人,把他说的都记了下来。
警察走后,陈默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不安。
他总觉得,那个老警察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这种不安,在三天后,变成了现实。
那天下午,陈默正在肉摊上忙活。
邻居张大娘火急火燎地跑来找他。
“小默!小默!你快帮我个忙!我家那只老母鸡不见了!那可是要留着给我孙子补身子的啊!”
张大娘急得快哭了。
陈默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刀,就跟着张大娘去了。
鸡,最后在张大娘家后院的泥地里找到了。
是掉进了一个废弃的菜窖里。
陈默跳下去,把鸡抱了上来,自己却弄了一身的泥。
尤其是那双解放鞋,几乎被烂泥给糊满了。
他没在意,回到家,随便冲了冲,就晾在了院子里。
也正是那天傍晚,村里,又出事了。
林晓,失踪了。
她下午去镇上给同学过生日,说好了天黑前就回来。
可直到晚上十点,还没到家。
林家人急疯了,全村人也跟着一起,打着手电筒,漫山遍野地找。
陈默,也在找人的队伍里。
他比谁都着急,嗓子都喊哑了。
可一直找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找到林晓的半点踪迹。
有人在村口通往镇上的那条小路上,捡到了林晓的一只发卡。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第八个了。
所有村民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而这一次,警方似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有村民跟警察反映,说在林晓失踪的那个傍晚,他亲眼看到,陈默在村口,跟林晓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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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警察第二次来到陈默家的时候,阵仗比上次大得多。
他们出示了搜查令。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穿着制服的人,把他那个小小的家,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晾在院子里的那双、还没干透的解放鞋上。
一个技术人员走过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鞋底的缝隙里,刮下了一点泥土样本,放进了证物袋。
“陈默,”带队的,还是那个老警察,他看着陈默,眼神冰冷,“林晓失踪的那个傍晚,你是不是在村口见过她?”
“是……是的。”陈默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她娘托我,给她留一斤后腿肉,我就是跟她说这个事。”
“除了说这个,还说了什么?”
“没……没说什么了啊。”
“你跟她聊了多久?”
“就一两分钟吧。”
老警察没再问下去。
他一挥手。
“把他带走!”
两个年轻的警察走上来,一边一个,架住了陈默的胳膊。
陈默的娘,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儿子的腿,哭喊着。
“你们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我儿子!我儿子是好人!他不会干坏事的!”
“妈!”陈默的眼圈也红了,“我没事!他们就是问问话,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被带走了。
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快就能回来。
可他没想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能踏进那个家门。
三天后,一个让整个青石村都为之震动的消息,传了回来。
警方在村西乱葬岗,林晓失踪地点附近,找到了陈默丢失的那把屠宰刀。
刀上,检验出了林晓的血迹。
同时,从陈默鞋底提取的泥土样本,也与乱葬岗的土质,完全吻-合。
人证,物证,俱在。
陈默,就是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唯一嫌疑人!
整个青石村,彻底沸腾了。
那个曾经人人夸赞的“好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唾骂的“杀人魔”。
“我的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就说嘛,一个杀猪的,天天动刀,心能有多善?”
“他平时送我们那点肉,肯定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舆论,像洪水猛兽,瞬间将陈默和他那个可怜的老母亲,彻底淹没。
陈默的娘,不相信。
她拖着病弱的身体,一家一家地去求人,求那些曾经受过陈默恩惠的乡亲们,能站出来,为她儿子说句公道话。
可她敲开的,是一扇扇冷冰冰的、紧闭的大门。
没人敢跟“杀人犯”的家属,扯上一点关系。
法庭上,陈默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
他说他的刀是被人偷走的。
他说鞋上的泥,是帮张大-娘找鸡时沾上的。
他说他跟林晓说话,真的只是为了约送肉。
可是,他没有任何证据。
没人能证明他的刀是什么时候被偷的。
张大娘在巨大的压力下,改了口,说自己不记得陈默那天到底有没有帮她找过鸡。
而林晓,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
最终,在“证据确凿”面前,法官敲下了法槌。
陈默,因涉嫌杀害八人,手段残忍,影响恶劣,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听到判决的那一刻,陈默的娘,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两眼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
青石村的连环杀人案,早已随着陈默的死,而被人们渐渐淡忘。
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再也没人敢提起“陈默”这个名字。
他就像一个不祥的符号,被所有人,刻意地,从记忆里抹去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忘。
陈默的娘。
她没有离开青石村。
她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还清了当年为儿子打官司欠下的债,然后,就搬到了村口那个早已废弃的、漏雨的旧瓦房里。
她靠捡破烂和吃百家饭为生。
整个人,变得又干又瘦,像个幽灵。
她不再跟村里人说话,每天,就是像个疯子一样,在村子周边,一遍一遍地,漫无目的地走。
她在找。
找那个能证明她儿子清白的,一丝一毫的线索。
村民们都说,她疯了。
这天午后,阳光很好。
陈默的娘,正在院子里,吃力地,晾晒着一床捡来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旧被子。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家那破败的院门口。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穿着一身不属于这个村子的、干净的连衣裙。
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恐惧。
陈-默的娘,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眯了很久。
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眼熟。
那个女人看着她,嘴唇哆嗦了很久,才终于,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婶儿……”
“陈默……他不是凶手。”
“他没有杀我。”
“那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啪嗒”一声。
陈默的娘手里那床沉重的湿被子,掉在了地上。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五年前,早该死去了的,名叫“林晓”的女人。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