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静,今年五十五岁,刚从单位办了退休手续。忙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能歇下来,我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和敞亮。
退休手续办妥那天,我特地回了趟娘家,想跟妈好好吃顿饭,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傍晚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老房子的窗棂上,妈在厨房里忙活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叮当当,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最安心的交响乐。
“静退休手续都办好了?”妈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西红柿鸡蛋走出来,热气腾身。
我笑着点头:“办好了,妈。以后我时间就多了,能天天过来陪您。”
“那敢情好。”妈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了,“你退休金一个月多少啊?够不够花?别委屈了自己。”
这是老人最关心的事,我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坦坦荡荡地说:“您放心吧,一个月5600,我跟老李都有医保,够花了。”
“5600?那不少了,不少了。”妈满意地点点头,给我夹了一大筷子菜,“你跟老李也没个孩子,用不着操心学费、婚房那些事,这钱足够你们俩过得舒舒服服的了。”
我心里暖暖的,正要说点什么,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弟弟陈阳的名字。
我随手接起来:“喂,陈阳,吃饭没?”
电话那头却不是寻常的问候,而是一阵急促的沉默,弟弟有些变调的声音传了过来:“姐,我刚听咱妈说,你退休金一个月5600?”
“是怎么了?”我有点奇怪,他问这个干嘛。
“5600……”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着特别怪异,“姐,你说你跟姐夫两个人,又没子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真是多浪费啊。”
“浪费?”我脑子嗡地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浪费?我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拿到手的退休金,怎么就成了浪费?
不等我反问,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愣在饭桌上,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又闷又沉。西红柿鸡蛋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我却一点食欲都没了。
“谁的电话啊?你弟?”妈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嗯,陈阳,估计是打错了。”
我不想让妈跟着担心,可心里那股无名火却蹭蹭地往上冒。我知道弟弟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但这么扎心的话,还是头一回。
什么叫“没子女多浪费”?这是在戳我的心窝子啊。
我和丈夫老李是丁克,这是我们年轻时共同的决定。这么多年,我们也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自得其乐。可这话从自己亲弟弟嘴里说出来,味道全变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觊觎。
晚饭我吃得食不知味,跟妈告辞回家。一路上,我心里翻江倒海。难道弟弟手头紧,想管我借钱?可他两口子收入不低,儿子也刚工作,不至于啊。
刚到家,手机又响了,还是陈阳。
我憋着一股气接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姐,”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急了,“我就是觉得……你那5600,放着也是放着,太可惜了。”
“陈阳!”我彻底火了,“我的退休金怎么花,用不着你来教我!你是不是缺钱了?缺钱你就直说,别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不是,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着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反正……就是浪费。”
说完,他又挂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丈夫老李赶紧给我倒了杯水,拍着我的背:“怎么了这是?跟谁生这么大气?”
我把事情一说,老李也皱起了眉头:“陈阳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没分寸。”
话音刚落,手机第三次响起。我看着屏幕上“陈阳”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挂断,拉黑。
可没过两分钟,家里的座机又响了。老李接起来,“喂”了一声,脸色就变了。他捂住话筒,对我做了个口型:“还是陈阳。”
我摆摆手,示意他挂掉。
座机刚挂,老李的手机又响了。
这下,我们俩都觉得不对劲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说话不过脑一,倒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非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我。
从晚上七点到九点,整整两个小时,陈阳换着号码,用我妈的手机、用他老婆的手机、甚至用公用电话,锲而不舍地给我打电话。
我从最初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困惑,最后甚至有了一丝恐惧。
每一次接通,他的话都颠三倒四,核心思想离不开那句“5600,没子女,太浪费”。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就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然后匆匆挂断。
算下来,他前前后后一共打了12个电话。
最后一个电话,是晚上九点半打来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疲惫又绝望:“姐,你听我说,你千万要把钱看好了,别……别让它浪费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电话那头就只剩下忙音。
我和老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这绝对不是为了借钱。
借钱的人,不会是这种状态。他这副样子,倒像是……在警告我什么。
可警告什么呢?我的退休金,安安稳稳地在银行卡里,能出什么事?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弟弟那12个电话,像12道催命符,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他那句“你没子女多浪费”,也从最初的刺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决定不能再这么猜下去了。我得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我没提前打招呼,直接开车去了弟弟家。
开门的是弟媳小琳,她看到我,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姐,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找陈阳,他在不在?”我开门见山,语气不太好。
“他……他上班去了。”小琳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一眼就瞥见玄关鞋柜上,放着弟弟昨天才穿过的皮鞋。我知道她在撒谎。
我推开她,径直往屋里走,一眼就看到陈阳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两手插在头发里,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
他瘦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哪还有半点平时的精神头。
听到我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血丝,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债主,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姐……”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陈阳,你必须给我个解释。”我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昨天那12个电话,你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浪费?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欠了高利贷?还是被人骗了?”
我把我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都说了出来。
陈阳一个劲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旁边的弟媳小琳看不下去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姐,你别怪他,他也是为了你好,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啊!”
“为我好?”我更糊涂了,“为我好就给我连打12个电话,咒我没孩子,钱多得是浪费?”
“不是咒你,姐!”小琳哭着从茶几下摸出一沓报纸,递给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接过报纸,是一份本地的晚报,日期是上个礼拜的。
小琳指着社会版的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抽噎着说:“你看看这个报道。”
我低下头,触目惊心:《退休老人被骗百万养老金,子女不在身边成诈骗团伙首选目标》。
新闻里说,一个姓王的退休阿姨,因为老伴去世早,子女又在国外,一个人生活。骗子就利用她孤单的心理,打着“高回报理财产品”的幌子,噓寒问暖,骗取了她的信任,最后把她一辈子的积蓄,一百多万,骗得一干二净。老人想不开,差点跳了楼。
我看得心惊肉跳,但还是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这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小琳擦了把眼泪,说:“姐,这个王阿姨,就是陈阳他们单位的老同事,老张的爱人!前几天,老张找到单位,哭着跟陈阳他们说了这事,陈阳回来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我的心,咯噔一下。
陈阳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姐,王阿姨跟你情况太像了。也是退休,也是……身边没子女。那些骗子,专挑这种老人下手。他们觉得你们防备心弱,又没人商量,最好骗。”
他说到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昨天,我听咱妈说,你退休金一个月5600。我当时脑子就炸了。这个数额,不多不少,正好是那些骗子最喜欢的目标。太多了他们觉得风险大,太少了他们看不上。5600,意味着你手头有几十万的存款,而且有持续的现金流,简直是……是他们眼里的肥肉。”
我怔住了,手里的报纸变得有千斤重。
“我当时就慌了,我想提醒你,又怕说得太直接你觉得我多管闲事,或者以为我惦记你的钱。我脑子一团乱麻,就想起了王阿姨被骗后,她那个在国外的儿子打电话回来,哭着说的。”
陈阳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悔恨和自责。
“她儿子说:‘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挣再多钱还有什么用?我给您那些钱,不就是让您安度晚年的吗?您这钱被骗光了,多浪费啊!’”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浪费’这两个字,我觉得王阿姨一辈子的辛苦钱被骗了,是天大的浪费。我就想告诉你,千万别让你的钱也这么‘浪费’了。可是我嘴笨,一着急,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我说‘你没子女多浪费’,我……我真正的意思是,姐,你跟王阿姨一样,身边没有子女可以时刻提醒你,帮你把关。万一你碰上骗子,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的钱要是被骗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你这辈子不就白辛苦了吗?那才是最大的浪费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姐,我不是嫌你钱多,我是怕你没钱。我不是咒你没孩子,我是恨自己不能时刻在你身边,怕你像王阿姨一样,被人欺负,被人骗!”
“我给你打电话,你挂了,我以为你生气了,更不敢说明白了,只能翻来覆去说那句蠢话。我打了12个电话,就是想确认你是不是好好的,有没有接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话。我怕姐,我一晚上没合眼,就怕你出事。”
说完,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用手背抹着眼泪。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愤怒、委屈、困惑,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暖流,冲刷着我的四肢百骸,让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那句最伤人的话背后,藏着最笨拙的关心。
原来,那12个骚扰电话,是他焦灼不安的守护。
我总觉得,我和老李两个人,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需要任何人操心。我以为,亲情就是逢年过节的问候,是饭桌上的家常。
我却忘了,有一种关心,它不体现在言语的熨帖上,而是藏在笨拙的行动里。它可能表达得词不达意,甚至会误伤你,但那份真挚的内核,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滚烫。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摔破了膝盖,血流不止。陈阳比我还慌,他一边哭,一边抓起一把泥土就往我伤口上按,说书上写的,泥土能止血。结果我的伤口感染了,疼得我哇哇大哭,爸妈回来狠狠揍了他一顿。
他当时也是这样,一边掉眼泪,一边委屈地说:“我是想让姐姐别流血了……”
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我的弟弟,还是那个会用错误方法表达关心的傻小子。
我走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哽咽着说:“傻小子,我没事。姐没那么笨,不会被骗的。”
陈阳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放松。
“那……那你把你的银行卡给我。”他突然说。
我一愣。弟媳小琳赶紧捶了他一下:“你胡说什么呢!”
陈阳却一脸认真:“姐,我不是要你的钱。你把你的工资卡交给我或者小琳保管,每个月你需要多少,我们取给你。或者,我们帮你做个最稳妥的银行理财,绝对不会有风险。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看着他那张写满“我不放心”的脸,我突然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摇摇头:“卡,我自己拿着。我答应你,以后但凡有任何跟钱有关的决定,哪怕是买一包米,我都先打电话问问你这个‘理财专家’,行不行?”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也笑了。那笑容,是他这两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那天中午,我在弟弟家吃的饭。小琳做了一大桌子菜,陈阳殷勤地给我夹菜,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各种防诈骗的知识,什么“陌生链接不要点”,“高额回报是陷阱”,“子女确认再转账”……
我听着,心里却觉得无比踏实。
我没有子女,但我有弟弟。
他也许不够聪明,不够圆滑,甚至有点“缺心眼”,但他对我的那份心,是沉甸甸的,不掺任何杂质的。
回家的路上,老李打来电话,问我情况怎么样。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传来老李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阳啊……”他感慨道,“这小子,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又感动。”
是感动。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豁然开朗。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礼物,你不知道那粗糙甚至有点丑陋的包装纸下,藏着的是怎样一份惊喜。
我曾因为一句误解的话,差点推开生命中最宝贵的亲情。但好在,我们最终都选择了沟通与信任,撕开了那层误会的包装,看到了里面闪闪发光的真心。
我的退休金是5600,在很多人眼里,也许不算多。但从今天起,我知道了,这5600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愿意为我彻夜不眠、愿意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我的弟弟。
这份守护,是无价的。
它让我的晚年生活,不仅仅有物质的保障,更有了一份无论走到哪里,都割舍不掉的,热气腾腾的牵挂。
我想,这大概就是家人存在的,最美好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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