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破箱子,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我妈用筷子敲着碗沿,声音脆得像冬天窗户上的冰碴子,“我告诉你王建国,这人要是赖着不走,你就把他那口破箱子给我扔到大街上去。我看看里头是装着金元宝,还是能孵出个金娃娃。”
我爸没说话,只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
那个叫李援朝的男人,他那只破旧的军绿色挎包,像一只疲惫的老狗,始终趴在他的腿边,连吃饭的时候也不例外。
我总觉得,那里面藏着我们全家都猜不透的秘密,那秘密像夏天腐烂的瓜果,散发着一股甜腻又危险的气味。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像一口烧得滚烫的铁锅,我们全家都在这口锅里被油煎火燎。
空气里漂浮着钢铁厂烟囱里吐出来的铁锈味,还有街角垃圾堆里发酵的西瓜皮的酸甜味。
知了在楼下那棵快被晒死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那声音不像是为了求偶,倒像是临死前的惨叫。
我爸王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阵裹着热风的旋风,卷进家门。
他身后跟着一个影子。
一个被太阳晒得干瘪、抽巴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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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芬,小杰,快出来。”我爸的声音像是从生了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亢奋的颤音,“看我把谁给带来了。”
我妈张桂芬正拿着一把巨大的香蕉叶扇子,对着家里那台永远摇头不够勤快的“华生”牌电风扇扇风。
她脸上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热风吹成了盐粒子。
听到我爸的喊声,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就像我们家那块用了二十年的搓衣板。
“大中午的,鬼叫什么。”她从厨房的门帘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带回个什么宝贝,是单位里分的猪肉还是处理的的确良布料。”
然后,她看见了我爸身后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李援朝。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名字。
当时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东西”。
一个破旧的、人形的、散发着陌生气味的“东西”。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像是被老鼠啃过一样。
裤子是那种最常见的蓝色劳动布裤,膝盖的地方鼓出两个大包,颜色比别处浅了一圈。
他的脸很瘦,两颊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像是山坡上两块孤零零的石头。
眼睛总是微微垂着,藏在长长的睫毛下面,好像怕光,又好像怕看人。
他整个人就像一根被水泡了很久的木头,散发着一股潮湿、阴郁、快要腐烂的气या的气味。
“这是我战友。”我爸一只手搭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那手掌又宽又厚,显得那个男人的肩膀格外单薄,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过命的交情,李援朝。”
我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把香蕉叶扇子也停在了半空中。
她那双做会计练出来的、能看穿假账的眼睛,像两把手术刀,上上下下地刮着李援朝的身体。
从他那双沾满灰尘的解放鞋,一直刮到他头顶稀疏的头发。
“战友。”我妈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冷又硬,“哪个部队的战友,能落魄成这个样子。”
我爸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胡说什么呢。”他吼道,“老李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李援朝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头垂得更低了,背也更驼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好像想把自己塞进墙角的阴影里去。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包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上面还有一块深褐色的印记,不知道是油污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下午,我们家的空气像是灌了铅。
电风扇还在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
我爸热情地张罗着,拿出家里唯一一瓶舍不得喝的“西凤酒”,拿出我妈藏在柜子最深处的花生米。
我妈则像个被侵犯了领地的母狮子,浑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
她在厨房里把碗筷摔得叮当响,那声音一下下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坐在小板凳上,假装在写作业,其实眼珠子一直黏在李援朝身上。
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吃饭的姿势很奇怪。
他总是把碗端得离嘴很近,头埋得很低,筷子扒拉饭菜的速度快得惊人,但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爸给他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他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把肉夹回到我碗里。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干净的黑泥。
“吃啊,小子。”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遍的砂纸,“长身体呢。”
我妈在旁边冷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饭桌上虚假的和平。
“是啊,我们家小杰是要长身体。”我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像有些人,一把年纪了,还要靠别人养活。”
我爸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张桂芬。”他压着嗓子低吼,像一头被激怒的熊,“你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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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李援朝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那点清汤寡水的菜汤。
只有他那攥着挎包背带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妈拉进卧室,两个人关着门吵架。
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吵什么,只听到我妈尖锐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起。
“骗子。”
“就是个骗子。”
“你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哪点像个英雄。”
“王建国我告诉你,你这是引狼入室。”
“他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去报警。”
我爸的声音很低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透着一股无力和愤怒。
我躺在我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临时给李援朝铺的行军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他好像不会呼吸一样。
我偷偷爬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看。
客厅里没开灯,月光像水银一样从窗户里流进来,把地上铺了一层清冷的光。
李援朝就坐在那张行-军床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没有睡。
他只是坐着,怀里紧紧抱着他那个破挎包。
那个挎包在他的怀里,像一个沉睡的婴儿,又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我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过去了。
我们家的战争,从李援朝住进来的第二天就开始了。
那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处处都是陷阱和刀枪的战争。
我妈张桂芬是这场战争的总司令。
她的武器库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试探和猜忌。
第一个武器,是十块钱。
那是一个早晨,我爸刚去上班,我妈就从她的钱包里摸出一张崭新的十元大钞。
那张钱在九十年代初,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钱。
它可以买二十斤大米,或者三斤猪肉。
我妈把那张钱递给李援朝,脸上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李大哥,你看,建国他走得急,忘了买烟。”她的声音甜得发腻,“他那个人,就好那一口‘红塔山’。你去巷口的小卖部,给他买一包回来。剩下的钱,你就自己买点零嘴吃,别客气。”
我躲在房门后面,心里清楚得很。
我爸根本不抽“红塔山”。
他只抽那种八毛钱一包的“大前门”,有时候手头紧了,甚至会去买烟叶自己卷。
“红塔山”是厂长才抽的烟。
我妈这是在下套。
她想看看这个男人,会不会拿着这笔“巨款”跑掉,或者至少,会不会贪掉剩下的钱。
李援朝接过那张钱,他的手指在碰到钱的瞬间,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来。
他低着头,看了看那张崭新的钞票,又看了看我妈。
“知道了。”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他的背影像一片被风吹着走的枯叶,萧瑟又孤单。
我妈站在窗户边,像一个监视犯人的狱警,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巷口。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妈坐立不安,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整理一下沙发垫,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我就说吧。”她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十块钱,买个教训,让他滚蛋,值了。”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是李援朝。
他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包烟,不是“红塔山”,而是最便宜的“大前门”。
他走到我妈面前,把烟放在桌上。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
一张五块的,四张一块的,还有几个硬币。
他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仔細地铺在桌面上,连带着那几个被手心里的汗浸得湿漉漉的硬币。
九块两毛钱。
分文不少。
那些被他手劲捏得皱巴巴的纸币,又被他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抚平,铺得整整齐齐,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妈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那是一种混合了惊讶、失望,还有更深一层警惕的表情。
她大概以为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抓到了一只兔子,结果发现对方是一只懂得伪装成兔子的老狐狸。
“呵。”她冷笑了一声,把钱收进钱包,“李大哥真是个老实人呐。不过我可提醒你,我们家建国不抽‘大前門’,他嫌呛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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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援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角,又坐回他的行军床上,抱着他的挎包,像一尊石像。
我妈的第一个武器,失效了。
但她并没有放弃。
她的第二个武器,是家里的那台老式“红灯”牌收音机。
那台收音机是我家的功臣,陪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寂寞的夜晚。
但它老了。
最近总是闹脾气,要么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要么干脆就哑巴了。
我爸是个车间主任,摆弄那些钢铁大家伙是把好手,但对这种精细的电器,他就束手无策。
他拆开后盖,对着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线路和零件,鼓捣了半天,最后收音机彻底不响了,连电流的“滋啦”声都没了。
“扔了吧。”我妈在一旁说风凉话,“早就该换了。现在都流行听录音机了,谁还听这个。”
我爸擦了擦头上的汗,一脸的挫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李援朝站了起来。
他走到收音机旁边,蹲下身子,默默地看着里面复杂的构造。
他的眼神很专注,就好像那不是一堆破铜烂铁,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问我爸要了一根铁丝。
我爸递给他一根。
他没用任何工具,只是用那根铁丝,在收音机的某个地方轻轻拨弄了几下。
然后,他又用手指,在机身的某个部位,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清晰、洪亮的声音,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像是沙漠里的甘泉。
我爸的嘴巴张成了O形,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妈也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你……你怎么会修这个。”我爸结结巴巴地问。
李援朝已经退回了他的角落。
“以前在部队,干过一阵子通信兵。”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困惑。
一个通信兵,怎么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而我妈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冰冷了。
她大概是这么想的:这个骗子,不光懂得以退为进,还懂得展示自己的“价值”,好让我们没理由赶他走。
他这是想长期赖在我们家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草的种子,在我妈的心里疯狂地生长起来。
李援朝在我们家住下的日子,像是一条缓慢流动的、泛着油污的河。
河的这边,是我爸的热情和愧疚。
河的那边,是我妈的冷漠和戒备。
我,王小杰,就是被夹在河中间的一块石头,被两边的水流冲刷得晕头转向。
李援朝这个人,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他每天起得比我们家所有人都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能听到他在客厅里轻微的走动声。
等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客厅的地板已经被他用湿抹布擦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
桌子上总是放着一盆凉好的温水,旁边是我和我爸的牙刷,上面已经挤好了牙膏。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悄无声息,就像一个在我们家生活了很多年的幽灵。
我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在她眼里,这些都是骗子收买人心的伎俩。
“你看看,多会来事儿。”她一边刷牙,一边对我爸嘀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毛。”
我爸只是叹气,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李援朝吃得很少。
饭桌上,他永远只夹自己面前的那盘青菜。
我爸不忍心,硬是把一整个鸡腿塞到他碗里。
“老李,吃,别客气。在我们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李援朝看着碗里的鸡腿,眼神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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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用筷子笨拙地把鸡腿分成两半,一半夹给了我,另一半,他想夹给我爸。
“我吃过了。”我爸按住他的筷子,“你吃。你太瘦了。”
李t援朝这才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半只鸡腿。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像是吃的不是鸡肉,而是什么灵丹妙药。
我妈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那白眼翻得能看到后脑勺。
“装模作样。”她小声嘟囔,声音刚好能让我和我爸听见。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密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真正让我对李援朝产生怀疑的,是那个深夜的电话。
那天夜里,我被尿憋醒。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想去上厕所。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
我看到李援朝站在我们家那台老式的黑色拨盘电话机旁边。
他的姿态很奇怪。
他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居然用一块抹布,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话筒的听筒和话筒。
他的身体微微弓着,像一只偷食的猫。
他把嘴唇凑到抹布的缝隙里,用一种极低、极含糊的声音在说话。
因为隔着抹布,我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只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词语。
“……快了……”
“……再给我几天时间……”
“……东西……我一定拿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这是在跟谁打电话。
是要拿到什么东西。
我吓得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时,我妈的房门“吱呀”一声,也开了一道缝。
我看到我妈的一只眼睛,在门缝里闪着警惕的光。
显然,她也听到了。
第二天早上,我妈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我:“小杰,你昨天晚上,听到了什么。”
我把昨天晚上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妈的身体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风吹过。
“我就知道。”她咬着牙说,“我就知道他是个贼。他还有同伙。他们是想图谋我们家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存折。”她脱口而出,“他们肯定是盯上我们家的存zhe了。”
我们家的存折,就放在我妈房间的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那里面有五千块钱。
是我爸妈攒了大半辈子,准备给我将来上高中、上大学用的。
五千块钱,在1991年,足够在一个小城市买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了。
这个猜想,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我妈的心脏。
从那天起,她看李援朝的眼神,不再是警惕和厌恶,而是变成了恐惧。
她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只要李援朝在客厅里,她就绝不离开她的卧室。
她甚至用一把更大的锁,把那个放存折的抽屉又加固了一遍。
家里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
我和我爸坐在客厅里,能清晰地听到我妈在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们都明白,她在找什么。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妈的卧室门“쾅”的一声被撞开了。
我妈冲了出来,头发散乱,眼睛通红,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
“没了。”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存折没了。”
我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会没了。你不是锁在抽屉里了吗。”
“我锁了。”我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锁都好好的,可是里面的存折不见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偷的。”
她的手指,像一把利剑,直直地指向坐在角落里的李援朝。
李援朝也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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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的表情很茫然,像是根本没听懂我妈在说什么。
“不是我。”他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是你是谁。”我妈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我爸一把拦腰抱住。
“我们家就住了我们三个人,还有一个你。不是你偷的,难道是钱自己长腿跑了吗。”
“张桂芬,你冷静点。”我爸吼道,“凡事要讲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我妈在我爸怀里拼命挣扎,“他就是最大的证据。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赖在我们家不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打电话,不是贼是什么。王建国,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你为了一个所谓的战友,要把我们这个家都给毁了。”
她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打我爸。
“五千块钱啊。那是我们给小杰攒的学费啊。就这么没了。没了……”
李援朝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看着我妈,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委屈,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巨大的悲哀。
“是他。”我妈哭喊着,指着李援chao,“就是他。报警,王建国,我们现在就去报警,让警察来抓他。”
我爸的臉色铁青。
他抱着我妈,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李援朝,又看看状若疯狂的妻子,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突然,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够了。”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我妈也停止了哭喊,愣愣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发这么大的火。
“存折的事情,我会查清楚。”我爸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但是在查清楚之前,谁也不准再对老李说一个‘不’字。”
他顿了頓,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
“他当年救过我的命。”
“就算他真的拿了那笔钱,那也是我王建国欠他的。”
“你就算让我跟他去要饭,我也认。”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们家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我妈彻底呆住了。
我也呆住了。
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台老旧的电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家庭悲剧伴奏。
李援朝站在那里,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
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像一场凶猛的台风,刮过我们家之后,留下了一片狼藉。
不是物件的狼藉,而是人心的狼藉。
我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不吃饭,只听得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那呛人的“大前门”。
整个客厅里烟雾缭绕,像着了火一样。
他的背影看上去,老了十岁。
李援朝默默地回到了他那张行军床上。
他没有开灯。
他就那么坐着,坐在黑暗里,像一尊被世界遗弃的石像。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片黑暗,正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渗透出来,要把整个屋子都吞噬掉。
那天晚上,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李援朝就收拾好了他那少得可怜的一点行李。
其实也谈不上行李。
就是他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和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军绿色挎包。
他走到我爸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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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我该走了。”他的声音比昨天更加沙哑,“老家有点急事,我必须得回去。”
我爸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老李,你……你不能走。”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焦虑,“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家里人,让你受委屈了。”
“不关嫂子的事。”李援朝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我自己,本来也该走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什么麻烦。”我爸急了,“你救过我的命,我养你一辈子都行。老李,你听我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别走,你走了,我王建国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了。”
李援朝只是固执地摇着头。
他轻轻地,但很坚定地,把我爸的手从他的胳ǎ膊上掰开。
“我真的得走了。”他说,“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我爸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知道,他留不住他。
这个男人,看着瘦弱,骨子里却比谁都硬。
我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眼圈红肿,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冷漠。
她大概觉得,是她的那场“战争”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个她眼中的“骗子”,终于被她逼走了。
她没有看李援朝,只是对我爸说:“讓他走吧。走了,我们家就清净了。”
我爸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李援朝对我爸又鞠了一躬,然后轉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没有一丝留恋。
那天,我们家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我爸没去上班,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我妈则像一个打赢了胜仗的女王,开始指挥我。
“小杰,去,把那个骗子睡过的床单被套全给我扔了。”
“还有那个碗,那个杯子,都用开水好好烫一烫,晦气。”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动手,把李援朝用过的一切东西都清理出来,好像要抹去他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就在这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哎呀。”
我和我爸都看向她。
她正站在卧室的衣柜前,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皮的本子。
那个本子,正是我们家那个失踪的存折。
“你……”我爸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妈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我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前几天,我觉得放抽屉不安全,就……就把它夹在这本旧画报里了。我给忘了。”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死一样的寂静。
我爸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妈面前。
他没有吼,也没有骂。
他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那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在寂静的客厅里。
我妈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存折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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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她带着哭腔喊道。
我爸没有理她。
他轉身,像一头疯牛一样冲出了家门。
我知道,他是要去追李援朝。
可是,他还能追得上吗。
那个被我们全家当作骗子、小偷,被我们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害过的男人,还会回来吗。
我站在那里,心里一片混乱。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就在李援朝离开的前一晚。
那个我们家爆发了最激烈争吵的晚上。
我爸和我妈都睡下之后,我起夜上厕所。
经过客厅的时候,李援朝叫住了我。
他坐在黑暗里,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小子。”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了过去。
他从他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用黄色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状物体。
很沉。
入手的感觉,像一块砖头。
油布外面,还用麻绳捆了一圈又一圈,打着复杂的死结。
“这个……拿着。”他的声音沙啞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了一块石头,“现在物归原主了。”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我问。
“你别管。”他把那个包裹塞进我怀里,“明天,等我走了,你再交给你爸。”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异常的郑重和严肃。
没有了平时的躲闪和畏缩。
那眼神像两盏探照灯,直直地照进我的心里。
“记住,一定等我走了之后。”他重复了一遍。
我当时没多想,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神神秘秘的。
我把那个沉甸甸的包裹藏在了我的床底下。
05
现在,我爸冲出去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失魂落魄的妈妈。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那个包裹里,可能藏着所有谜团的答案。
我冲进我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油布包裹。
我把它抱到客厅,放在茶几上。
我妈看着那个包裹,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戒备。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她喃喃地说,“那个骗子留下的。别是什么不值钱的破烂,演一出戏给咱們看。”
我没有理她。
我开始解包裹外面的麻绳。
那绳子捆得太紧了,我的手指甲都快掰断了。
我妈看我费劲的样子,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剪断麻绳,然后开始一层一层地剥开那泛着油光、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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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
又一层。
油布下面,是报纸。
已经泛黄、变脆的《人民日报》。
我能看到上面印着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
报纸也包了很多层。
我妈也凑了过来,屏住了呼吸。
我们都以为,里面会是钱,或者金条,或者是那个骗子为了挽回局面而演戏用的道具。
当最后一层报纸被揭开时,我们都彻底愣住了,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