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拿着。”
陈东海的声音沙哑又疲惫。
“这是你的遣散费,厂里……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牛皮纸文件袋,心里五味杂陈。
它沉甸甸的,像是压着我过去八年的全部青春。
我以为里面是血汗钱,是未来的希望,可等我回到家独自打开后,才发现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01
李娟掐灭了台灯,出租屋里瞬间被窗外昏黄的路灯光影占领。
她今年四十五岁了。
这个年纪,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好不坏,却也尴尬。
说年轻,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棱角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说老,离真正的退休安详,又还有着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头的距离。
丈夫走得早,一场急病,没留下几句话,只留下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儿子和一屁股债。
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李娟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无数个深夜里,她坐在缝纫机前,借着昏暗的灯光,十指翻飞,直到天色发白。
如今,儿子争气,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好大学,这是她这半辈子最大的骄傲和唯一的指望。
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抽水机,榨干了她每个月的全部收入。
所以她不敢病,不敢老,更不敢停下来。
她所在的这家“利达”鞋厂,就是她对抗生活的所有底气。
厂子不大不小,坐落在浙江一个工业区的角落里,主要给国外的一些品牌做代工。
李娟在厂里干了整整八年,从一个连机器都踩不顺溜的新手,变成了如今谁都要敬称一声“李姐”的老师傅。
厂里的老板叫陈东海,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
听厂里的老人们说,他是白手起家,年轻时揣着几百块钱就敢闯荡,靠着一股子拼劲和还算不错的信誉,才有了今天这个厂子。
陈东海算不上一个体恤工人的好老板,但也不是那种满肚子坏水的刻薄商人。
他只是一个在商海里挣扎求存的普通人,会算计成本,会克扣一些不必要的开支,但至少在年景好的时候,工资和奖金从不拖欠。
可“年景好”这三个字,似乎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最近一两年,厂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国际订单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个接一个地飞走。
原材料的价格却像坐了火箭,一天一个价。
以前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车间,如今常常能听到机器空转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冷清。
最要命的是,工资开始拖欠了。
先是拖半个月,后来干脆拖上一个月。
这个月,已经是连着第三个月没有发全额工资了,只零零碎碎地给了些生活费。
工人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但谁也不敢真的去闹。
毕竟,闹翻了,工作没了,那点被拖欠的工资可能就更没影了。
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隔壁王老板的皮具厂,上个礼拜连夜搬空了,工人工资一分没给。”
“咱们老板不会也跑路吧?我可看见他前两天开着车拉走了两台旧机器。”
“瞎说,陈老板不是那样的人,他家就在本地,能跑到哪里去?”
午休时分,工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吃着寡淡的盒饭,一边交换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李娟不喜欢参与这些讨论。
她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小口地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菜。
那些议论声飘进她的耳朵里,像一只只烦人的苍蝇,嗡嗡作响。
她不是不担心,只是她知道,担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比别人更努力地干活。
只要机器还在转,她手里的活就不能停。
她想,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足够快,总归是能拿到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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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里的空气永远是浑浊的。
刺鼻的胶水味,皮革的腥膻味,还有机器运转时散发出的机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利达”鞋厂独有的味道。
李娟已经闻了八年,早就习惯了。
她的工位在车间的最里面,一台半旧的平车缝纫机,是她最亲密的战友。
“哒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急促而富有节奏。
一双双裁剪好的鞋面,在她的手下被精准地缝合,走线均匀,针脚细密,像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
她的手指粗糙,指关节有些变形,上面布满了被针扎破后留下的细小疤痕和厚厚的老茧。
但这双手,却能做出厂里最漂亮的活计。
每当看到一双双成型的鞋子从自己手中诞生,即将被装箱运往大洋彼岸,她心里就会生出一丝小小的满足感。
她不知道穿上这些鞋子的人会是什么模样,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只知道,这些鞋子,能换来儿子在大学城里一顿安稳的饭菜,一件过冬的棉衣。
这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她埋头干活的时候,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
时间在这里过得飞快,又异常缓慢。
快的是手上的动作,慢的是对发薪日的煎熬等待。
工友张姐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李姐,听说了没,财务室的门都锁好几天了,会计小王也请假了。”
李娟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说,这是不是真的要黄了?”张姐的语气里充满了恐慌。
李娟停下机器,抬起头,看着张姐那张写满愁容的脸。
“别瞎想了,好好干活吧,干一天活,就得有一天钱。”
她的话像是安慰张姐,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这安慰,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02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工厂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在车间里炸开。
工厂接到了一笔来自欧洲的大订单!
是陈东海亲自跑下来的,数量巨大,交货时间还特别紧。
那天下午,陈东海把所有工人召集到了车间空地上。
他站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显得有些激动,脸色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
“各位兄弟姐妹,各位老师傅!”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些许电流的杂音。
“我知道,最近几个月,厂里困难,委屈大家了!”
“我陈东海在这里给大家鞠个躬,说声对不起!”
说着,他真的深深地弯下了腰。
工人们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老板会来这么一出。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利达’的招牌还没倒!”
“这笔订单,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是我们的翻身仗!”
“我跟大家保证,只要我们能按时按质地完成这批货,所有拖欠的工资,一分不少,全部结清!”
“不仅如此,我还会拿出利润的一部分,给每个人发一笔额外的奖金!”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变成了嗡嗡的议论。
怀疑、期待、兴奋,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老板,你说的是真的吗?不骗我们?”一个胆子大的年轻工人喊道。
“我陈东海拿我的人格担保!”陈东海举起手,“这批货的预付款已经到账一部分了,明天,我就让财务先给大家发一部分生活费!”
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生活费虽然不多,但这意味着老板没有说谎,厂里真的有钱进账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利达”鞋厂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车间里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加班加点,没有人抱怨辛苦。
那被拖欠的工资和承诺的奖金,像一个巨大的胡萝卜,吊在每个人的眼前。
李娟也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
她不仅要完成自己的生产任务,还要随时去指导那些手艺不精的年轻工人,解决生产线上出现的各种技术问题。
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眼睛熬得通红,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不已。
但她心里却非常踏实。
她觉得,这一次,或许真的有希望了。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之下,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却在悄悄地跳动。
陈东海变得比以前更频繁地出现在车间。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到不合格的产品会大声呵斥,看到工人偷懒会板起脸来训斥。
他只是默默地走着,看着,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有时候,他会停在某个工人的工位旁,看上很久,然后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有一次,李娟在深夜加班结束后,准备回宿舍,路过老板办公室时,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
她鬼使神差地从窗户缝里朝里望了一眼。
只见陈东海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没有看文件,也没有打电话,只是手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无比萧索和孤独。
还有工友说,亲眼看到有收废品的卡车开进了工厂后院,拉走了几台早就废弃不用的旧机器。
“都这时候了,还卖废铁?老板是不是缺钱缺疯了?”
“我看悬,这笔大单,不会是个幌子吧?就是为了让我们把手头的存货做完,然后他好结款跑路?”
类似的猜测再次开始蔓延,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期待压了下去。
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拼尽全力的希望,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大家宁愿相信,老板只是在想办法筹集资金,为了工厂的周转。
李娟也听到了这些传闻,她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但每当她看到陈东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日渐憔悴的脸庞,她又觉得,他不像是要跑路的样子。
那更像是一个赌徒,压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在等待最后开牌的时刻。
一个月后,最后一批货终于打包完毕,装上了集装箱卡车。
当卡车缓缓驶出工厂大门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工人们互相拥抱着,脸上挂着疲惫却又兴奋的笑容。
那天晚上,陈东海兑现了他的部分承诺。
他在工厂那个简陋的食堂里,摆了十几桌酒席,请全厂工人吃饭。
菜肴算不上丰盛,但有酒有肉,对于这些辛苦了一个月的工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盛宴。
陈东海一桌一桌地敬酒。
他走到李娟这一桌时,脚步已经有些踉跄。
他端起满满一杯白酒,对着李娟和同桌的几个老师傅,一饮而尽。
“各位,尤其是在座的几位李姐、张师傅……你们是厂里的元老,是顶梁柱。”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红红的。
“我陈东海对不住大家,让大家跟着我受苦了。”
“这家厂,就像我的孩子,我看着它一点点长大……我……我对不起它,也对不起你们……”
他话说得颠三倒四,说到最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流下了眼泪。
工人们都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有人递上一根烟,有人给他又满上一杯酒。
李娟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崩溃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八年来,她一直以为老板是坚强的,是无所不能的。
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那一刻,她心中的那点怨恨,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她想,或许他真的尽力了。
这顿饭,每个人都吃得很沉重。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可能是散伙饭了。
03
第二天,阳光明媚,却照不进“利达”鞋厂每个工人的心里。
工厂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工。
上午九点,所有人被通知到工厂院子里集合。
陈东海站在平时用来装卸货物的平台上,脸色灰败,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的手里,没有了昨天的扩音器。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利达’鞋厂,从今天起,正式倒闭。”
人群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这寂静被彻底撕碎。
“什么?倒闭了?”
“那我们的工资呢?”
“陈东海,你个骗子!你不是说有大订单吗?不是说要发奖金吗?”
哭喊声、咒骂声、质疑声,瞬间淹没了整个院子。
有人情绪激动地想冲上平台,被旁边的几个主管死死拉住。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完!”
陈东海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那笔订单的尾款,出了问题,对方拒不支付……我被骗了……”
他的解释显得那么无力,没有人愿意听。
“我把厂房、设备都抵押了,凑了一些钱。”
“今天,就给大家结算工资和遣散费。”
“大家按照车间分组,一个一个去财务室领钱。”
“我陈东海就算砸锅卖铁,也绝不欠大家一分血汗钱!”
他的话,让骚动的人群稍微安定了一些。
毕竟,能拿到钱,比什么都重要。
工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麻木和失望。
一个时代的结束,对他们来说,只是意味着明天要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李娟排在队伍的中间,心情平静得有些出奇。
或许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当它真的来临时,反而没有太多的悲伤。
她只是在想,拿到钱后,先给儿子寄去下个学期的学费,剩下的,要省着点花,直到找到下一份工作。
轮到她所在的缝制一组时,队伍进入了那间小小的财务室。
会计小王坐在桌子后,旁边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法院派来监督的。
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现金。
每进来一个工人,报上名字,核对无误后,会计就会从袋子里数出一沓钱,签个字,按个手印,然后离开。
过程快得像一条流水线。
马上就要轮到李娟了。
“李娟,你等一下。”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老板陈东海。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财务室门口。
他对会计说:“李娟的钱,我单独给她。”
然后他转向李娟,说:“李姐,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李娟,有好奇,有嫉妒,也有不解。
李娟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忐忑不安地跟着陈东海走进了他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像是被人抄过家一样。
陈东海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很旧,边角都磨损了。
他将文件袋递到李娟面前。
“李姐,你在厂里干了八年,兢兢业业,是我最信得过的老员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厂子倒了,我对不住你们这些一直跟着我干的人。”
“这里面,是你的遣散费,比按规定计算的要多一些,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别跟别人说,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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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接过了那个文件袋。
入手很沉,隔着纸袋,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一沓沓纸币的厚度和轮廓。
她捏了捏,估摸着至少得有三四万块。
这确实比她应得的要多出不少。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失业的失落。
她觉得,陈东海这个人,终究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谢谢老板……谢谢……”
她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哽咽。
“别叫我老板了,以后没有老板了。”
陈东海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走吧,以后……自己多保重。”
李娟紧紧地攥着那个文件袋,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利达”鞋厂的大门。
回头望去,那块褪了色的招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八年的青春,八年的汗水,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
她没有和其他工友一样聚在一起抱怨咒骂,而是选择了一个人默默地离开。
文件袋被她紧紧地揣在怀里,那沉甸甸的分量,是她眼下唯一的安全感。
她既为这笔意料之外的“遣散费”感到一丝慰藉,又为工厂的倒闭和自己未卜的前途感到一阵迷茫。
一路上,她都在盘算着这笔钱该怎么用。
她舍不得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揣着这个沉甸甸的希望,加快脚步,回到了那个位于城中村的,只有十来平米的出租屋。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带着一丝潮湿的霉味。
李娟反锁上门,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和不安。
她走到床边坐下,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怦怦”直跳。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颤抖着双手,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她将袋口朝下,准备将那沓代表着未来的现金倒在床上。
然而,当里面的东西滑落出来时,李娟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