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张伟挂了电话,心里松了口气。
那个叫阮诺的学生的父亲,在电话里声音沙哑,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听起来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
他转身向校长汇报:“校长放心,家长情绪稳定,没什么过激反应。明天让他们来学校,估计给点钱安抚一下就行了。”
然而,张伟永远不会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在挂断电话的瞬间,将那部老旧的功能机生生捏出了裂痕。
稳定?安抚?
他阮立的女儿,此刻还在ICU里躺着,生死未卜!
这一切,都要从五个小时前,那个刺耳的医院来电说起。
01
海州市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阮立正趴在一辆大众底下,拧紧最后一颗油底壳螺丝。他经营的这家“立信汽修”,开在城郊结合部,店面不大,但靠着一手好技术和公道的价格,生意一直不错。
“阮师傅,好了没?我这还赶着去拉货呢!”司机在外面催促道。
“好了!”阮立从车底滑出来,满手油污地在破布上擦了擦。
他刚直起腰,兜里那部用了七八年的诺基亚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您好,请问是阮诺的父亲,阮立先生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带着杂音,“我们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您的女儿出事了,被送到了我们急诊,情况很危险,请您和家人立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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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阮立感觉自己脑子里的某根弦,断了。
他甚至没听清后面医生说了什么,只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疯了一样冲了出去,连店门都忘了关。
他开着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一路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红灯。
当他浑身发抖地跑到急诊室时,妻子方惠已经先一步赶到了,正瘫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方惠是商场的销售员,中午休息时接到了学校的电话,只说孩子肚子疼,被送到了医院。
她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可来了才知道,女儿是从救护车上直接抬下来,送进抢救室的!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阮立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眼睛通红。
“病人腹腔内出血,脾脏破裂,正在进行紧急手术。家属去把字签了,做好心理准备。”护士见惯了这种场面,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
脾脏破裂?
阮立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妻子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方惠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学校,是学校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他们怎么能让诺诺伤成这样……”
阮立没有哭,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从学徒干到自己开店,手上磨出的茧比砂纸还厚,他早就忘了怎么流泪。
但此刻,他那双布满油污和伤痕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的目光,越过抢救室的红灯,落在了走廊尽头ICU(重症监护室)那几个冰冷的字母上。
他的女儿,他那个文静、听话,每次考试都拿奖状的宝贝女儿,正在里面,跟死神搏斗。
02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
当主治医生摘下口罩走出手术室时,阮立和方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了上去。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命暂时保住了,”医生一脸疲惫,“脾脏切除了,但因为失血过多,加上胸腔也受到了多次重击,有继发性感染的风险,必须立刻转入ICU进行严密监护。这48小时,是危险期。”
“脾脏切除……”方惠听到这几个字,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阮立连忙扶住她,掐着她的人中。
他看着医生,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医生,我只想知道,我女儿这伤,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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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病历:“病历上写的是,‘在学校与同学发生冲突’。但是,从伤情来看,这不像是普通的冲突。病人的腹部和胸部,有多处被钝物,很可能是脚,反复踢踹造成的挫伤。这种伤,下手的人,是带着极大的恶意的。”
极大的恶意。
阮立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安顿好妻子,隔着ICU厚厚的玻璃窗,看着躺在里面,浑身插满管子,脸色像纸一样白的女儿。
那个小小的、脆弱的身体,安静地躺在那里,被各种冰冷的仪器包围着。
阮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着、拧着,疼得无法呼吸。
他这个当父亲的,连女儿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他算什么父亲!
他用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自己的胸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一个护士看不下去,过来劝他:“先生,您冷静点,病人需要安静。”
阮立停下了动作,他转过身,对着护士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对不起。”
他走到缴费处,将自己银行卡里所有的积蓄,五万多块钱,全部交了进去。
柜员告诉他,ICU一天的费用就要一万多,这些钱,撑不了几天。
阮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从这一刻起,他心里最后一丝的侥幸和软弱,都被ICU那红色的警示灯,烧成了灰烬。
03
深夜十一点,班主任张伟的电话,才姗姗来迟。
“喂,是阮诺的家长吗?我是她的班主任,张老师。”
阮立按下了免提键,方惠也凑了过来。
“我是她爸爸。”阮立的声音很沉。
“哦,阮诺爸爸啊,”张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不耐烦,“我听学生说了,下午阮诺和孙莉她们几个女同学,在操场那边发生了点口角,推搡了几下。阮诺这孩子,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啊?怎么就那么严重,还闹到住院了?”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方惠的怒火。
“张老师!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推搡几下?我女儿脾脏都切了,现在还在ICU躺着!你管这叫闹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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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家长您先别激动嘛,”张伟在那头打着官腔,“我知道你们心情不好,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冷静处理,对不对?一个巴掌拍不响,阮诺她是不是也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才刺激到了孙莉她们呢?”
“我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吗?她从小到大连跟人红脸都没有过!”
“那可不一定,现在的孩子,心思都重。”张伟的语气里,充满了敷衍和偏袒。
阮立一把从妻子手里拿过电话。
“张老师,”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孙莉的家长,联系了吗?”
“联系了联系了,”张伟立刻说,“孙莉的妈妈,是咱们学校的校董,她对这件事也很重视。她说了,医药费他们家会负责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上午九点,你们两家人,到学校来一趟,我跟教导主任一起,给你们做个调解。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争取把事情圆满解决,尽量不要影响到学校的声誉,也别影响孩子们的前途,好不好?”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道歉。
只有“冷静”、“调解”、“别影响声誉”。
阮立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他明白了,在这位班主任和学校的眼里,女儿的生死,远没有他们的声誉和前途重要。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哎,这就对了嘛,通情达理。”张伟如释重负,“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上午九点,学校会议室见。”
说完,他就匆匆挂了电话。
04
挂掉电话,张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立刻向校长汇报。
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方惠的“情绪激动”,又着重强调了自己是如何“安抚”住了对方,并把阮立的沉默,解读为“老实巴交、不知所措”。
“校长放心,这对家长没什么文化,听我口气,应该是被吓住了。明天让孙董多出点钱,这事肯定能压下来。”
而在医院走廊的另一头,方惠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人说的话吗!我要去教育局告他们!我要找媒体曝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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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阮立打断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去找谁,他们都会让你等。等调查,等结果。最后,就是一笔赔偿,和一个不痛不痒的处分。而我们的诺诺,她受的罪,她被摘掉的脾脏,谁来还给她?”
方惠愣住了,看着自己的丈夫。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她感到心悸。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她六神无主地问。
“你在这里守着诺诺,”阮立站起身,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剩下的事,交给我。”
他走出医院,没有回家。
凌晨两点的海州市,街道空旷。
他开着那辆五菱宏光,回到了自己那间油污遍地的汽修铺。
铺子里,工具墙上,挂着一张裱起来的合影,已经有些年头了。
照片上,二十多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勾肩搭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簇拥着站在中间的阮立。
那是他当年还在最大的一个汽修厂当总技师的时候,手下带的一帮徒弟和兄弟。
后来他自己出来单干,这帮人也散落在了海州市的各个角落,开出租的,跑货运的,开挖掘机的,干什么的都有。
但只要他阮立喊一嗓子,这些人,都会来。
阮立看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出那部快要散架的诺基亚,翻出通讯录,开始一个一个地拨打电话。
他的话,永远那么简短。
“喂,是小六子吗?我是你立哥。”
“立哥!这么晚了,啥事?”
“明天上午,有空吗?”
“有!哥你有事,天大的事也得有空啊!”
“好。明天早上八点,到我铺子里来。把你那辆金杯开上。”
“得嘞!”
他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每一个,都得到了同样干脆利落的回答。
打完电话,他没有睡觉,而是在铺子里,找出了几套最干净的蓝色工装,一件一件,仔细地叠好。
05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
锦城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气氛颇为“融洽”。
霸凌者孙莉的母亲,那位保养得宜的校董孙女士,正端着一杯上好的龙井,慢悠悠地品着。
“王校长,张老师,这次的事,给学校添麻烦了。”她语气客气,但姿态却很高,“我们家莉莉,就是被我惯坏了,下手没个轻重。你们放心,受害学生那边,我会处理好的。该赔多少钱,我一分都不会少。”
校长和班主任张伟连连点头哈腰。
“孙董您太客气了,孩子之间的小事,我们做老师的,也有责任。”
“是啊是啊,”张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约好的九点还有十分钟,估计阮诺的家长也快到了。我看他们昨天那态度,应该也是想私了的。”
孙董轻蔑地笑了笑:“那种家庭,除了要钱,还能要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九点到了,会议室里空空如也。
九点十分,阮立和方惠,还是没有出现。
张伟有些坐不住了,他嘀咕道:“怎么回事?不会是怕了,不敢来了吧?”
校长也皱了皱眉:“你再打个电话催催。”
张伟刚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号,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就火急火燎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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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门卫老李打来的。
“校……校长!张老师!不好了!你们快看窗外!校门口出大事了!”老李的声音都变了调。
校长、张伟、还有孙董,都疑惑地走到了窗边。
只见学校门口那条本就不宽的马路上,三辆半旧的蓝色金杯面包车,呈品字形,蛮横地、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将学校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连一辆自行车都别想过去。
正是早高峰时间,后面很快就堵成了一条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孙董皱起眉头:“这是谁在闹事?保安是干什么吃的!”
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三辆金杯车的侧滑门,“哗啦”一声,仿佛是得到了统一的号令,整齐划一地,同时被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