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杯‘同心酒’,臣……不配喝!”赵普的声音在死寂的崇元殿中颤抖。
他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摔碎了皇帝御赐的美酒。
龙椅上的赵匡胤面沉如水,缓缓开口:“哦?你不配,那谁配?”
这是一场庆功的夜宴,也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屠杀。
当开国元勋们满怀感激地饮下那杯象征君臣同心的御酒时,只有心思缜密的赵普,从那馥郁的酒香中,嗅到了一丝专属于死亡的苦杏仁味
在这场皇权与情义的生死棋局中,他选择了一个最危险的动作。
他赌的是自己的命,也是新王朝的未来。
他能活下来吗?
又将如何面对那个知晓一切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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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建隆二年的秋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开封城仿佛一座沉睡的巨兽,唯有皇城的心脏,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崇元殿内,光华璀璨,亮如白昼。
数百支巨大的牛油蜡烛在殿柱上静静燃烧,烛泪如珍珠般滚落,将整座大殿熏染得温暖而明亮。
这是大宋立国以来,最为盛大,也最为关键的一场御宴。
龙椅之上,身着玄色常服的赵匡胤,正用一种温和而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的江山,以及他江山里最锋利的那些刀剑。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下。
那里坐着的,是石守信,是王审琦,是高怀德,是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到九五之尊的漫长道路上,所有重要的见证者。
每一张脸孔,都曾与他一同在沙场上被风霜刻画过。
每一道疤痕,都记录着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
他们曾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最信赖的兄弟。
此刻,这些惯于紧握刀枪的粗糙大手,正略显笨拙地端着白玉制成的酒杯。
厚重的铠甲换成了柔软的云锦官袍,让他们看起来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富贵。
酒意氤氲,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满足的红光。
殿中央的青铜鼎炉里,顶级的龙涎香正升腾着袅袅青烟,其香气霸道而醇厚。
这香气与烤全羊的油脂香,与从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的芬芳,与女人们身上飘来的脂粉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温柔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宫廷乐师低眉顺眼地弹奏着前朝的《霓裳羽衣曲》,音律靡靡。
数十名舞姬舒展着水袖,身姿摇曳,如同月下的柳条,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太平盛世图》。
“哥哥们,再喝了这一杯!”
赵匡胤站起身,双手举起面前那只沉甸甸的赤金酒樽,声音洪亮,穿透了丝竹之声。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真诚与感慨。
“想当年,咱们在陈桥驿,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风餐露宿,不知明日生死。”
“再看看今天!”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整座辉煌的大殿。
“朕与哥哥们同坐在此,脚下是金砖,眼前是歌舞,杯中是美酒,何其快哉!”
他粗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似乎真的被这巨大的幸福冲击得有些情绪失控。
武将之中,向来以石守信的嗓门最大,性子最直。
他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巨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
“陛下说得对!俺老石做梦都没想到能有今天!”
他端起酒碗,咕咚咕咚一口饮尽,用袖子豪迈地一抹嘴。
“想当年,俺们这群大老粗,最大的愿望就是打完仗能解甲归田,有几亩薄田,讨个婆娘,就心满意足了。”
“哪敢想封妻荫子,住这么大的宅子,享这泼天的富贵!”
“这都是托了陛下的洪福啊!俺敬陛下一碗!”
他的话,像是点燃了引线。
殿内的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
将军们纷纷起身,用各种朴实而热烈的话语,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与忠诚。
“臣等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天恩!”
“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喧天的笑声和表忠心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这君臣同欢的场面显得无比真实。
赵普坐在文臣首席,与这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像一座孤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喧嚣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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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酒杯始终是满的,面前的菜肴也几乎未动。
他的目光,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剖析着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皇帝脸上那近乎完美的笑容里,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警惕。
他看到将军们那一张张毫无城府的醉脸上,洋溢着的是对未来的天真幻想。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最终落在了大殿门口那些纹丝不动的身影上。
那些是殿前司的精锐禁军,是皇帝最信任的亲卫。
今夜,他们的人数比往常任何一次宴会都多了一倍不止。
他们按着腰间的刀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沉默的石像。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冷漠如冰,与殿内这片火热的氛围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赵普缓缓端起酒杯,宽大的袍袖垂下,恰好遮住了他的动作。
他手腕微倾,将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液,悄无声息地倒入了脚边那盆用作装饰的兰花土里。
酒液渗入泥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总觉得,今晚的酒,似乎比往常任何一次御赐的酒,都要烈上几分。
那种烈,不只是入口的辛辣,更是一种穿透肺腑的燥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喧嚣的气氛在持续的燃烧中,终于抵达了顶点,也迎来了它必然的转折。
赵匡胤抬了抬手。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但殿内所有的乐师和舞姬,仿佛接收到了一个无声的命令,乐声戛然而止,舞姿瞬间定格。
她们如同退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迅速地退出了大殿。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所有人都有些不适应。
空气中,只剩下将军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将军们都有些茫然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脸上的醉意也消退了几分。
赵匡胤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幽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哥哥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朕当了这个皇帝,说实话,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
他的开场白,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他自问自答。
“因为朕这把龙椅,当年也是从柴家孤儿寡母手里拿过来的。”
他坦然地揭开了自己得位不正的伤疤,这种坦诚,反而让人生不出任何反感。
“朕知道,哥哥们对我忠心耿耿,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朕信得过你们。”
他的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忧虑。
“可是,朕信不过你们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啊。”
“万一哪天,他们也学着咱们当年在陈桥驿的样子,把黄袍往你们身上那么一披,到时候,你们就算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恐怕也由不得自己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每个将军的头顶浇下。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变得凝固而沉重。
刚才还满面红光的将军们,此刻一个个面如死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那点酒意,早已被这刺骨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扑通!”
石守信第一个从座位上滑了下来,沉重的身体跪在金砖上,发出闷响。
他魁梧的身躯,此刻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陛下!臣万死不敢有此心!”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
“臣对陛下的忠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若有二心,叫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表态,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殿内所有手握兵权的将领,争先恐后地离席,跪倒了一大片。
“臣等绝无二心!”
“请陛下明察!臣等愿剖心以证清白!”
磕头声此起彼伏,惶恐的表白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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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低垂着眼帘,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皇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满意的弧度。
他知道,大戏的高潮,终于拉开了帷幕。
赵匡胤缓缓走下御阶,亲手将跪在最前面的石守信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对待一个犯了错的、让自己心疼的弟弟。
“兄弟,快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朕知道你们的心,朕要是信不过你们,今晚就不会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了。”
他环视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声音里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朕不是在猜忌你们,朕是在心疼你们啊。”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人生在世,倏忽数十年,所求究竟为何?”
“不过是多积攒些金银财宝,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份厚实的家业,自己也能安享晚年,长享富贵罢了。”
“你们看看,这兵权,是好东西吗?它不是。它是一把悬在咱们君臣头顶上的利剑,你们拿着它,睡觉都不踏实,朕看着它,也夜夜心惊。”
“不如,就把它交出来吧。”
“朕给你们换成数不尽的良田美宅,给你们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我们君臣之间,再无半点猜忌,结为儿女亲家,快快乐乐地做一辈子富家翁,这难道不好吗?”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
这些从刀口上舔血拼杀出来的汉子,心思大多单纯直接。
他们听着皇帝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许多人竟真的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本就对那把龙椅没有半分觊觎之心,当年的黄袍加身,对他们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被时势推动的无奈。
如今,皇帝不仅给了他们一个体面下台的机会,还许诺了如此丰厚的回报。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臣……臣愿意交出兵权!”
石守信第一个嘶声表态,他擦了一把眼泪,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无比坚定。
“臣但求告老还乡,为陛下看守祖陵!”
“臣等,皆愿意交出兵权!”
众人齐声应和,那声音里,充满了卸下重担的解脱。
赵匡胤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他连连点头,用力拍着石守信的肩膀。
“好!好!这才是我赵匡胤的好兄弟!”
他转过身,对着侍立一旁的大太监,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去!把朕珍藏多年的‘同心酒’取来!”
“朕要与众位兄弟,共饮此杯!”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喝了这杯酒,我们君臣同心,再无嫌隙!所有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片刻之后,一队身着彩衣的宫女,手捧着黑漆描金的托盘,如同流云般鱼贯而入。
每个托盘上,都只放着一只酒杯。
那酒杯通体由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杯壁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在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杯中盛着一种琥珀色的液体,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
一股奇特的异香随着她们的走近,迅速在殿内弥漫开来。
那香气极其复杂,初闻是淡雅的花香,细品之下,又有清新的果香,而香气的末尾,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这股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钻入人的鼻孔,让人心神为之一荡,四肢百骸都感到舒泰。
“此酒,名为‘同心’。”
赵匡胤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乃是朕登基之初,命西域名匠,取天山之巅的融雪之水,采集四季百花之蕊,辅以数十种珍奇药材,埋于地下,历时三年,方得此百坛。”
“此酒能舒筋活血,安神定魄,朕平日里也舍不得喝上半杯。”
“今日,朕特意拿出来,与众兄弟分享!”
他亲自从托盘上端起一杯,高高举起,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
“干了这杯‘同心酒’,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我君臣,永世同心!”
将军们被这番话,被这酒的来历,被这君主的恩典,彻底感动了。
他们一个个激动地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只精美绝伦的玉杯。
他们相信,这是皇帝对他们最后的信任,也是他们辉煌戎马生涯的终点,更是他们安逸富贵生活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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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这杯酒,一切猜忌都将化为乌有。
他们就能真正地放下一切,告老还乡,享受太平。
一名宫女,也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赵普的面前。
她躬身,将托盘举过头顶。
那只白玉酒杯,就在赵普的眼前,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奇异的香气。
赵普欠了欠身,双手接过。
入手只觉玉杯温润,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将酒杯缓缓举至面前,却没有像那些武将一样急于饮下。
出于一个文人,一个谋士,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生的人,那种深入骨髓的谨慎,他习惯性地将杯口凑到鼻尖。
他想要细细品味这御赐美酒的香气,这也是一种礼节。
浓郁的芬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鼻腔。
确实是百花之香,层层叠叠,馥郁醉人,仿佛置身于春日的御花园之中。
确实有清新的果香,仿佛能尝到夏日雨后瓜果的甘甜。
确实还有一丝药草的微苦,像是秋日里晾晒的药材,让人心安。
可是……
就在这无数种香气交织成的华丽锦缎之下,赵普的鼻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该存在于此的味道。
那是一股极淡,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类似苦杏仁的、微涩而尖锐的气味。
这丝气味,就像是锦缎上的一根毒刺,一闪而过,却让赵普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他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从沸腾直接降到了冰点。
02
他曾在一本早已被列为禁书的南唐宫廷秘闻录上,读到过关于一种名为“牵机”的剧毒的记载。
那是一种南唐后主李煜用以清除异己的宫廷秘药。
此毒无色,可轻易溶于水酒之中,饮下之人,初时毫无察觉,甚至会因为其中某些辅药的作用而感到身心舒畅。
一个时辰之后,毒性才会发作。
中毒者先是头晕目眩,继而全身剧烈抽搐,头与脚会因为筋挛而向后弯折,直至相触,整个身体的形状,就如同织布机上的牵机一般。
这个过程会持续很久,中毒者神志清醒,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极度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而死。
而那本禁书上,对于“牵机”毒性的关键描述,只有短短六个字。
“气若苦杏,无解。”
一瞬间,赵普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向龙椅上那个依旧笑容和煦的皇帝。
那张他曾经无比崇敬和信赖的脸,此刻在他的眼中,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怖。
他又看向那些已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咂摸着嘴,满脸赞叹的将军们。
他仿佛已经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看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在各自的府邸中,痛苦地扭曲、抽搐,最终化为一具具形状诡异的尸体。
好一个“杯酒释兵权”!
好一个“同心酒”!
好一个“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皇帝要的,根本不是解除他们的兵权。
他要的,是彻底地、干净地、不留一丝后患地,将这些曾经的“兄弟”,这些潜在的“威胁”,连同他们可能引发的所有麻烦,一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赵普握着酒杯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已经窥破了天子最深、最黑暗的秘密。
而窥破这个秘密的下场,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死。
喝下去,是立刻就判了死刑,只不过是缓期一个时辰执行。
不喝,是当场就暴露自己已经察觉,然后被皇帝用更直接、更残忍的方式,立刻处死。
这是一条绝路。
一条没有任何生机的绝路。
他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已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探寻,和一丝淡淡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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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等了!
赵普的脑子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无比大胆,也无比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地滋生、成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稍微平复下来。
他必须赌。
赌皇帝那万分之一的疏忽,赌自己接下来表演的天衣无缝。
他端着那杯致命的毒酒,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因为极度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笑容,甚至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陛下圣明!天恩浩荡!”
他高声颂扬着,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君臣同心,共饮此杯,实乃千古未有之佳话!”
“臣一介书生,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信重,能与诸位开国元勋共饮此杯‘同心酒’!”
“臣……臣实在是……太激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开步子,朝着大殿的中央走去。
他的脚步虚浮,身体左右摇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完美地演绎了一个不胜酒力、又被巨大惊喜冲昏了头脑的醉汉。
周围的将军们,都已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看着赵普这副“失态”的模样,大多露出了善意的、哄笑的表情。
只有赵匡胤,他的目光始终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赵普的身上,眼神中没有任何笑意。
赵普一步,两步,走到了大殿中央那片最空旷的区域。
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做出一个要向皇帝遥遥敬酒的姿态。
就在他举杯至最高点的瞬间,他的左脚,极其“不慎”地,踩在了自己那因为行走而有些凌乱的过长袍角上。
“哎呀!”
他夸张地惊呼一声,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失控,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前扑倒。
“砰!”
一声清脆欲裂的碎裂声,在大殿之中炸响,显得格外刺耳。
那只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的白玉酒杯,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坚硬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化为一地残渣。
杯中那琥珀色的、致命的酒液,泼洒在地,迅速地渗入了紧密的砖石缝隙之中,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连那些正在收拾碗碟的宫女太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赵普顾不上被摔得剧痛无比的膝盖,他以头抢地,狼狈地跪伏在地上,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畏罪到了极点。
“臣……臣酒后失德,罪该万死!”
“臣污了陛下的御宴,碎了陛下的御赐之物,请陛下降罪!臣万死!”
他把头颅深深地埋在地板上,不敢抬起分毫,用尽全身的力气,表现出一个臣子在犯下滔天大错后的惶恐与绝望。
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他的内衫,像一件冰冷的铠甲,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与猜疑的目光,正牢牢地钉在他的后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大殿里的每一粒尘埃,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力。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赵普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皇帝那听不出任何喜怒的声音,才如同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一般,缓缓响起。
“赵普,你这是做什么?”
赵普跪在地上,玉杯的碎片旁,一滩酒渍迅速渗入金砖。
他浑身发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只重复着一句话:“臣……臣酒后失德,罪该万死!”
赵普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不知道皇帝是否看穿了他那拙劣的伎俩。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辩解,只能继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场戏演下去。
“臣……臣该死!请陛下责罚!臣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赵匡胤站在御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赵普,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半点波澜。
他的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赵普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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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皇帝轻轻地摆了摆手,那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一只讨厌的飞虫。
“罢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赵爱卿不胜酒力,也不是有心之过,不必如此自责。”
“来人。”
两个小太监闻声,连忙小跑上前。
“扶赵爱卿回座。”
“赐座。”
这两个字,让赵普几乎虚脱。
他如蒙大赦,却又心惊肉跳到了极点。
皇帝的反应,太平静了。
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底下却可能隐藏着最凶猛的漩涡。
他没有发怒,没有追究,就像真的只当这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意外。
可赵普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两个小太监将已经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的赵普搀扶了起来,将他送回了座位。
赵普瘫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宴会继续进行,歌舞再次响起。
可那靡靡之音,此刻听在赵普耳中,却像是催命的哀乐。
气氛再也回不到之前那般热烈。
将军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一个个都变得沉默寡言,只是闷头喝酒。
赵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再看皇帝一眼,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面前桌案上那繁复的雕花。
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掉进了蛛网的飞虫,虽然暂时侥幸没有被吃掉,但蛛网的主人,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用八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没过多久,皇帝便以“龙体乏累”为由,兴致阑珊地宣布了宴会结束。
将军们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退。
他们带着皇帝赏赐的大量金银珠宝,在太监们的恭送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皇宫。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在回味着那杯“同心酒”的甘醇滋味,还在三三两两地畅想着未来富足安逸的田园生活。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进入了血色的倒计时。
赵普混在散去的百官之中,低着头,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跑起来,步履匆匆地走出了那座让他几乎窒息的宫门。
坐上回府的马车,关上车门的瞬间,他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坐垫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额头、手心,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秋夜的凉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
马车辘辘,驶过寂静的街道。
回到赵府,他立刻对迎上来的管家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
“传我的话,从现在起,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出入。我的书房,没有我的亲口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一步,违者……立斩。”
管家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杀气吓得魂飞魄散,连声称是,匆匆退下。
赵普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
他没有点亮满屋的灯烛,只在书桌上,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的豆大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背后的书架上,拉得巨大而扭曲。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石像,等待着。
他在等一个结果。
一个能决定他生死,能决定大宋国运,也即将被黑夜和鲜血染红的结果。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夜色越来越深,万籁俱寂。
庞大的开封城,陷入了沉睡,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在远处响起。
“笃,笃笃……”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极有规律的马蹄声,从皇城的方向传来,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赵普的心,猛地一紧,整个人都绷直了。
他侧耳倾听。
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那不是寻常的马蹄声,而是大批骑兵在街道上小步快跑时,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被严格控制的、沉闷而压抑的响声。
紧接着,城西的方向,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如同利剑般划破夜空。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临死前的绝望,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哀嚎。
赵普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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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
那声惨叫,仅仅持续了数息,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扼住了喉咙。
随后,是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片刻之后,城南、城北、城东……不同的方向,又陆续传来了几声类似的惨叫。
每一声,都同样凄厉,又同样短暂。
禁军的铁蹄,如同一张撒开的死亡之网,精准地覆盖了开封城内的每一座国公府、侯爵府。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它掩盖了所有的血腥,吞噬了所有的声音,消化了所有的罪恶。
赵普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知道,那些刚刚还与他同殿饮宴,拍着胸脯高喊“忠心”的开国元勋们,此刻,正在他们那富丽堂皇的府邸中,在他们的妻儿老小面前,以一种最痛苦、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他们的家人,他们的亲兵,或许也将在“拒捕”的罪名下,一同陪葬。
史书上,会记下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这是何等的光明正大,何等的彰显君主仁德与智慧。
可谁又知道,这杯传颂千古的“酒”里,盛满的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剧毒。
这“释兵权”的背后,是一场精心策划、冷血无情的屠杀。
他,赵普,因为一丝偶然闻到的苦杏仁味道,因为一场豁出性命的表演,侥幸逃过一劫。
可这份侥幸,也让他成为了这个天大秘密的,唯一的、不该存在的“知情者”。
皇帝会放过他吗?
一个知道皇帝亲手毒杀了所有功臣的“知情者”?
赵普不敢想下去。
他只能等。
等天亮,等那个最终的审判,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这一夜,他一夜未眠,书房的灯火,也一夜未熄。
他看着窗纸,从墨黑,到深蓝,再到渐渐泛起一丝灰蒙蒙的鱼肚白。
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夜,终于要过去了。
03
就在第一缕清晨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进书房的时候。
府邸的大门,被沉重地敲响了。
“咚,咚,咚。”
那敲门声,不急不缓,每一下,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精准地敲在赵普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年迈的管家连滚带爬地跑到书房门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老爷……宫……宫里来人了……是……是陈总管亲……亲自来的……”
赵普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坐了一夜,他的四肢早已僵硬麻木。
他扶着桌子,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已经起了褶皱的官袍,用手抹了抹脸,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尽量平静。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打开书房的门,迈步而出。
晨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一步步走向府邸大门,不过短短百步的距离,他却觉得像是走在通往刑场的黄泉路上。
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门外,站着的,正是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大太监,陈总管。
陈总管面白无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三角眼像是淬了冰,看不到半点活人的温度。
他的身后,是两排手持利刃的禁军,他们身上的铁甲还带着清晨的寒气,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冷漠,杀气腾腾。
陈总管看到赵普出来,那张僵硬的脸皮微微一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的声音尖细而冰冷,像毒蛇吐信,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大人,咱家给您请安了。”
赵普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躬身行礼:“不敢,赵普不敢当。不知总管一大早到访,有何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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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总管的目光,像两把锥子,在赵普那张因为一夜未眠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上,来回扫视了一圈,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入宫。”
他故意在这里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赵普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然后,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充满了恶意暗示的语调,缓缓吐出了后半句话。
这七个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中了赵普。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陛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