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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正改变着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格局,由此把人类文明推向智能化生存的全新维度。
人工智能正日趋独立于我们,其物性已经大变,而且已经广泛和深刻地影响到了人性,甚至哪一天可能将“人性”送入历史。
原文 :《AI时代的人性与物性》
作者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何怀宏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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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处于中间状态的向上的共在”
人本来也是“物”,是从“物”那里分离出来的,甚至现在还属于广义的“物”,即具有“存在”等一些共同的属性。但人能够在百多万年前就开始从最接近于他的动物界独立出来,乃至区别于整个物的世界,对抗乃至支配我们生活世界中的其他物,那就是依赖于人自己的特性了。这一特殊的“人性”在原始人那里就已经慢慢显露,诸如在身体上的两足无毛、直立行走,但人禽之别或人兽之别主要在于人的智能和智慧的发展,即人是“智人”。这一特性到文明阶段才得到比较充分的显露和发展。我以为“人性”的主要因素包括六个方面:与动物有相通但也大大人化了的欲望与情感,以及人所特有的理性认知、意志、信仰和审美。
我这里想给人下一个最简单的定义:“人是一种处于中间状态的向上的共在”,亦即人是处在神灵性与动物性之间的一个中间状态,且是群居的,能够建立政治社会。处在中间状态的人同时还是不断向上的,这“向上”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向强,即通过人的智能不断取得对其他物的优势,包括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优势;二是向善,即通过人的智慧不断追求“善好”等良好的生活目标,有善恶和正义的观念,有精神生活的创造。但这两种能力有一个显著的区别是:向强的能力可以是不断积累和发展上升的,甚至是一种直线和加速的发展上升,而向善的能力则不一定,它可能出现甚至持续倒退。两者之间也可能出现严重的不平衡。向上带来人的进步,这种进步在一段时间里却可能是单向和直线的,而不是全面的和平衡的——因为单向和直线终究要归于不平衡和曲折。另外,人的进步也不是无限的,中间状态的人注定是有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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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成物—改造物—(人造)智能物
人类一万多年前进入了文明时代,五千多年前有一些区域文明先后发展起了政治文明,在距今两千五百到三千年间的“轴心时代”,几个主要的区域文明又不约而同地创建了各自的精神文明体系。那么,文明人,尤其是在“轴心时代”之后的文明人的特性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呢?我以为直到高科技时代肇始,AI来临,“人性”并没有根本性的大变化,“物性”却开始有了根本性的大变化,虽然这大变化还是由人类引起。
我这里要说的“物性”是指非人类的“物性”。人本来也起源于物,人的身体迄今也始终都是在人那里存在的“物”。而且,假如我们只能用一个概念来概括所有的存在,那么,我们只能用“物”来概括。但是,我们如果要将“人性”与“物性”区别开来,这一区分的标准就只能是“智能和智慧”。所以,我们要谈的物和物的世界实际就是一个狭义的、与“人”相对而言的“物”的概念,即一个“非人的、物的世界”,非人类的“物性”。
地球上的物的世界(包括人的)可以有两个观察点:一个观察点是生命体与非生命体,另一个观察点是动体与不动体。不要说其他星球和虚空了,即便是在我们的“幸运之星”地球上,生命体其实比非生命体所占的广延要少得多,这些生命体主要是指动物和植物,还有各种微生物,而像山川、土地、大海这些非生命体占据了地球的绝大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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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人与物的关系和互动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过程:现成物—改造物—(人造)智能物。文明之前的采集狩猎时代,原始人是通过采集和猎取“现成物”来获得营养和能源的。此时,人们会稍稍有一些改造,比如用火来煮熟食物,保存食物。从使用火到制造火(主动生火),是原始人的一大发现。
在农业文明期间,人是通过“改造物”来获取营养、资源、动力以及政治和精神上的需要的。比如选择种子,学会等待,春种秋收获得粮食;养殖动物,选择可驯养动物的优良品种,获取蛋类和肉类;改造生活用具,比如用高温制造陶器,后来还有瓷器等。这一时期,金属冶炼技术的发明,不仅使人可以改造生产工具,用铁制造犁、耙等,而且通过使用模具人们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满足宗教和政治礼仪、艺术审美的需要,比如制造用于提高威望的青铜礼器、玉器,等等。金属的冶炼是农业文明的一个最大发明。
到工业文明时期,人类开始制造“人造机器”,蒸汽机、内燃机、轮船、火车和飞机等。这时的“人造物”已经与现成物面目全非,它是许多东西的融合,已看不出原料的样子。而到了高科技时代,人则从制造机械和动力的“人造物”转向制造大规模的本身具有信息和动能的“智能人造物”了,但它们还是听从人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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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新“物性”
然而,面临AI的迅速发展,我们应做好由“人工智能”向“独立智能”转变的准备,甚至现在就将“人工智能”的概念换成“智能物”“智能机器”。它们正日趋独立于我们(人),其物性已经大变,而且已经广泛和深刻地影响到了人性,甚至哪一天可能将“人性”送入历史。那么,我想先从经济的,尤其是动力的角度简单地叙述一下“物性”变化的历史。
农业文明开始人类劳动主要使用自己的体力,以及家养牲畜的体力,体力的来源主要是食物和营养;后来有了金属工具,其冶炼要使用木材、石炭(煤)等可燃物,另外,磨坊会使用水力、风车会使用风力等自然资源。18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阶段,煤炭以及蒸汽机开始被大规模使用,其动能远远超过了体力资源。19世纪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出现了内燃机以及火车、大轮船、汽车和飞机等,除了使用煤、石油等资源,还使用了通过各种资源转化的电能,于是有了电灯、电话等日用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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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高科技,特别是以信息和数据为中心的革命出现在20世纪,尤其是下半叶以后,电脑、手机、网络和广泛普及的AI日用产品,直接且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对人性产生了重要影响。
如果从行动的角度观察,我们今天的世界上可以说有四种行动和三种行动者。
第一种行动是依靠自身体力的行动,包括人类和动物。我们或可简称为“身动”或“体动”。第二种行动主要是依靠煤炭、石油、天然气等化石资源,以及阳光、风力、水力等现成的自然资源给各种机器提供动力的行动。我们或可简称为“机动”或“驱动”。第三类行动则是越来越多地依靠数据、信息和智能的行动,就像智能机器人、AI等,我们或可简称为“智动”。而第四类行动则是人独有的、具有自我意识和主体意识、能够运用理性和语言的行动,大量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活动,我们称之为“人动”。
相应的,今天的世界上也有了三种行动者;人、动物和智能机器。三种行动者的视角是在有目的的互动中展开的。虽然人和气候存在互动,人的活动引起气候变化,气候变化也会影响到人,但是这种互动是自然而然、客观发生的,不是彼此作为直接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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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通过自己的体力和感受性来行动,或者说,虽保留着一种“物性”或“生物性”“动物性”,但具有高度发达的主动和和自我意识。前面所说的提供畜力的动物、使用各种能源的机器,它们都是“物”,要么是自然物,要么是人造物,都保留着完全的“物性”,即不能自主。但是,AI已经在一定的范围内和某种程度上可以自主了——它们主动搜集信息,进行判断,在记忆和计算等诸多能力上甚至已经超过人类,只是它们还没有完整的自我意识。
AI智能机器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新“物性”,不再是我们原来熟知的动物性,也不是我们天天打交道的土、气、水、火的物性,它们一方面比动物更像物,即它们不是一种具有新陈代谢功能的生命的碳基存在,而是一种在质地上类似沙粒的硅基存在,但它们同时又具有了一种非常强大的“知性”。它们不仅能大有效率地替代我们的体力工作,还能在某些方面成百上千倍地替代我们的脑力工作。
面对因AI带来的种种巨大便利同时也是高度不确定性的未来,人性需要大大改变吗?我们前面说到,人本来是一种处在中间状态的向上的存在,兼有向强和向善的意向,或者说兼有相称的控物能力和自控能力,维系着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是否继续存在?如果不存在,人类是否需要有所改变,乃至包括改变我们的人性?我们可能需要减少物欲,增强情感,重建一些新的认知,调动我们的意志力,将我们的主要注意力转向精神文化的创造,包括道德意识和审美感的提升,乃至对超越存在的某种信念等,这些基本还在人性的范畴内。难道还可能有超出人性的改变?的确有学者设想AI将会开创自己完全独立的新文明,那时,人类的文明史就不过是AI文明的史前史了。但是,我想不仅人类文明的成果,尤其是精神文明成果弥足珍贵,而且人类还是有自己奋力一跃的可能性。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72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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