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台江那地方,老巷子里头,馒头铺门口总蹲个卖剪刀的,一拐弯就是码头的老路,几十年都那样,住那儿的人谁不知道巷口那个针线摊,摆了一辈子,就是聂曦家那个,摊主高秀美,从1951年就坐那儿,一直坐到眼睛花了,看不清针脚,那个摊子就没动过窝。
她男人聂曦,去台湾前就说一年就回来,那话还在耳边,春天还凉着呢,街坊里就传开了,说马场町那边枪毙了一批人,她还没想明白是咋回事,一个熟人就塞了张黄巴巴的剪报过来,照片上那个人,穿着白衬衫,站得笔挺,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就是她男人,她把报纸收进抽屉,拿锁锁上,第二天照样出去摆摊,人是走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回不来了。
男人走前就说一句话,一年内带糖回来,她信过,后来也说不清信不信了,反正糖没等到,人也没影,连骨头都找不着,她那时候就干一件事,活下去,镇反那会儿风声紧,管“敌特家属”管得严,她一个字不认识,就在那个针线摊上一坐几十年,摊面是掉漆的木板,上面就几盒棉线,一块肥皂,一个装零钱的铁盒子,天不亮就出去坐着,一直缝到太阳下山,也不说话,就低头穿针引线,码头的工人裤子破了找她补,说孩子等着穿,她就给缝上三层,钱也没要,第二天工人提着鱼来,她摆摆手说谁都有难的时候,日子就这么守着,手指头缝出血了也不吭声,拿布条缠上接着干,不是不晓得疼,是家里有老有小,自己不能倒。
户口本上配偶那栏是空的,儿子的姓也不跟他,高秀美自己没儿子,男人走的时候也没留下个后,54年,她领回来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她侄子,爹妈走得早,没人管,邻居都说她自己都过成这样了,还带个孩子,她也不说话,把孩子领进门烧了锅粥,说以后就跟婶过,有婶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后来孩子发高烧,钱不够看医生,她就背着孩子往郊区跑,找个老中医,鞋跑掉了都不知道,医生给扎了针,孩子烧退了,她一个人坐门口哭了老半天,不是觉着苦,是怕这孩子没保住,怕对不起人,从那以后孩子就管她叫娘,户口本上她是养母,配偶那栏,街道的人非要写上“敌特遗属”,她没办法就签了字,可人没搬走,家也没散,衣柜最底下那个木盒子,也一直没扔。
媒人劝了她好些年,说三十出头的一个人,不能就守着个念想过一辈子,她还是不吭声,就自己回屋翻出那个盒子,里头是聂曦穿军装的照片,照片都旧得翘边了,可那眼神还是亮的,她用手指头把灰擦干净,又放回去,嘴里念叨他说会回来,怎么能不等呢,来劝的张婶叹着气走了,她自己心里哪能不明白人是回不来的,她守的也不是那个人,是那句“我不白去”的话,这话她记了一辈子。
到了83年,她都快六十了,眼睛也花了,那个摊子也摆不动了,民政局的人找上门来,敲开门说,聂曦同志追认成烈士了,这是烈士证,一个红本本,上面盖着章,印着他的名字,她手指头捏得发白,就那么盯着看了半天,问了一句,他干的事,国家都知道吗,来的人点点头,说有记录,是吴石案里的人,她这才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这是头一回在人前哭,不是为自己受的那些罪,是觉得她男人终于有人记着了,晚上把烈士证摆在桌上,点了香,对着那张照片说,你听见了没,他们都说你是好人。
后来她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事都忘了,可还记得他爱吃鱼丸,侄子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高秀美也不怎么出门了,眼睛也看不大清了,吃饭都忘了嚼,说话也颠三倒四,可每年他走的那天,她都非要做一碗鱼丸汤,摆在桌子上,就说你尝尝,还是那个老味道,汤里没放多少料,不咸不淡,可她每年都做,从来没落下过,她没忘,也不想忘,到最后快不行的时候,她就攥着聂建民的手,指着床头那个旧木盒子,说照片要跟我放一块,我要去见他了,她走的时候是2022年十月,天还不太冷,就在福州台江那个老宅子里,九十九岁,没留什么话,也没请什么人来念经,就想着把那个盒子带走,棺材盖上的那天,聂建民真把那张照片包好,放在她手里,压在胸口上,照片都模糊了,也看不出眼神亮不亮了,可她闭着眼,嘴角是往上翘的,好像一辈子的事终于办完了,能安心了。
她这一辈子,没说过什么大道理,也没提过什么忠诚理想,就干了两件事,一个人活下来,把一个家撑住,拉扯大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守着一个烈士的名字,让一个连骨灰都没有的人,有个能回的家,这故事没上过什么报,也没多少人知道,就在这个国家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人用几十年光阴,把一个失踪的名字拉回了家,那根线,是她缝衣服的线,也是她心里的那根线,一辈子都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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