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俊贤站在自家院里,望着门上那个刺眼又喜庆的“囍”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
二十八年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进行。
一个从未谋面的外国姑娘,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这一切快得像一场梦,一场由父母殷切期盼和家里积攒半生的钞票堆砌起来的梦。
新娘是经远房表叔介绍的,据说来自一个并不算遥远的临海国度。
姑娘的照片他见过,模模糊糊,只看得清轮廓清秀,低眉顺眼。
真正让他心里打鼓的,是姑娘这一路上的沉默。
从接进村,到拜堂,她几乎没发出过一点声音,全靠那个能说会道的中间人张罗。
此刻,新房里静悄悄的,那顶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
它遮住的,不仅仅是一张陌生的脸,似乎还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曹俊贤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尽是泥土和夜来香混杂的熟悉气味。
他的手心有些潮湿,脚步迟疑地迈向那扇贴着喜字的房门。
他不知道,当这块红布掀开,等待他的将是难以置信的真相,还是一场地道的荒唐。
![]()
01
初夏的风吹过鲁西南的平原,带着麦子即将成熟的青涩香气。
曹家不大的院子里,晚饭桌就支在那棵老槐树下。
曹涛闷头喝了一口地瓜稀饭,筷子在咸菜碟子里拨弄了好几下,却没夹起来。
许秀玉瞅了丈夫一眼,又看看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俊贤,你表叔前儿个又捎信来了,说那姑娘家那边催得紧。”
曹俊贤捧着碗,目光落在碗里晃动的稀饭米汤上,没吭声。
他扒拉了一口饭,嚼得有些慢,心里乱糟糟的。
“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曹涛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我跟你娘没能耐,给你攒不下啥厚家底。”
“爹,你说这干啥。”曹俊贤放下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二十八了,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娃娃都满街跑了。”许秀玉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前几个相亲的,人家不是嫌咱家房子旧,就是嫌你太闷,不会来事儿。”
曹涛把筷子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回这个,你表叔说了,人家姑娘不图咱家大富大贵,就图个本分人家,安稳日子。”
“可……那可是外国的姑娘。”曹俊贤终于抬起头,眉头微蹙,“话都说不通,这日子咋过?”
“开始肯定难点儿,”许秀玉忙说,“那中间人不是说了嘛,姑娘肯学,人也勤快。”
“再说了,模样你也瞅见了,多周正。”曹涛补了一句,像是要增加说服力。
那张模糊的照片又在曹俊贤脑子里闪过,确实清秀,但总隔着一层雾。
他想起过年时从城里回来的发小彭五湖,酒桌上嚼舌根,说现在有种骗局,就是假结婚骗彩礼。
当时他只当笑话听,如今这事落到自己头上,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
“爹,娘,这事儿……是不是再想想?”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还想啥?”曹涛音量提高了几分,“再想你就要打光棍了!”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夕阳的余晖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沉重。
许秀玉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那手因为常年干农活,粗糙得很,但却带着母亲特有的温度。
“俊贤,爹娘是怕耽误了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咱家就你一个,看着你成家立业,我跟你爹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曹俊贤心里最软的地方被戳中了。
他看着父母日渐花白的头发和脸上深刻的皱纹,那些疑虑和不安,最终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行吧,爹,娘,你们看着办吧。”
他说完这话,感觉浑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般。
这桩婚事,就像这夏日里闷热的晚风,推着他,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
02
相亲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地点就在曹俊贤表叔家里。
为了这次见面,许秀玉特意给儿子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白衬衫,虽然有些发黄,但熨得平整。
曹涛则一早去镇上割了二斤猪肉,称了几条鲜鱼,务必要把场面撑起来。
表叔家比曹家宽敞些,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擦得锃亮,摆上了瓜子和水果。
曹俊贤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那件白衬衫的领子扣得有点紧,勒得他喉咙发干。
中间人是个能说会道的胖子,姓金,早早就到了,油光满面地跟表叔寒暄着。
“老曹大哥,你放心,这姑娘没得挑,性子温顺,模样也好,就是家里遭了灾,才想着远嫁。”
金中介压低了声音,但曹俊贤还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他不由得攥紧了手,手心渗出薄汗。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金中介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
曹俊贤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跟着父母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面色黝黑,穿着异域风情的花裙子,眼神有些戒备地扫过屋里每一个人。
跟在她身后的,就是那个照片上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浅蓝色长裙,头发乖巧地拢在脑后,低着头,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
“来来来,快请坐,这就是语桐姑娘吧,果真俊俏。”表叔热情地招呼着。
金中介赶紧居中翻译,唾沫横飞。
那名叫罗语桐的姑娘始终微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在长辈的示意下,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曹俊贤对面的椅子上,但仍然没有抬头。
“语桐,这就是曹俊贤,老实本分的小伙子,过日子一把好手。”金中介对着姑娘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语言。
姑娘这才飞快地抬了下眼皮,看了曹俊贤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曹俊贤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带着几分怯生生的不安。
就这一眼,让他心里的某根弦,莫名地被拨动了一下。
“姑娘怕生,不好意思哈。”金中介打着圆场,“她说了,对俊贤兄弟很满意。”
接下来的场面,几乎全靠金中介一张嘴来回传递。
曹家父母问些家常,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回答简短,经由翻译后,也无非是“嗯”、“好”、“听长辈的”。
曹俊贤偶尔偷偷打量她,发现她坐姿非常端正,手指纤细,偶尔端起茶杯喝水时,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这和他见过的村里那些泼辣能干的姑娘们很不一样。
“姑娘家里还有什么人?”许秀玉温和地问。
金中介翻译过后,姑娘的眼圈似乎红了一下,低声回了几句。
“唉,她说家里就剩她一个了,可怜见的。”金中介叹了口气,“所以啊,就盼着找个好人家。”
曹涛和许秀玉对视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
曹俊贤心里那点因为陌生和仓促而产生的不适,也被这股怜悯冲淡了些。
他想,或许这真是个苦命人,只是想寻个安身之所吧。
相亲宴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有些疏离的气氛中结束了。
送走客人后,表叔拍着曹俊贤的肩膀:“俊贤,我看这姑娘行,话少,懂事,不像那些张牙舞爪的。”
曹俊贤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反复浮现出那双惊惶又清澈的眼睛。
还有她低头时,后颈上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
![]()
03
亲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曹家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
彩礼是一道大坎。金中介代表女方家开口,数目对于曹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曹涛咬着旱烟袋,在屋檐下蹲了大半天,最后猛地站起身:“凑!”
家里的存折取空了,又找几门亲戚借了一圈,许秀玉甚至偷偷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对银镯子拿去卖了。
曹俊贤看着父母为钱愁眉不展、四处奔波的样子,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白天忙着地里的活计,汗水摔八瓣,试图用身体的劳累麻痹内心的纷乱。
晚上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场婚姻,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卷走了他本该按部就班的人生。
他有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这不安不仅仅来自于对方的国籍和沉默,更来自于这一切进展得太顺利,太被动。
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父母的期望、村里的议论、还有那个能言善辩的金中介推着往前走。
发小彭五湖从城里回来歇假,听说这事,当晚就拎着两瓶啤酒来找他。
两人坐在村口的打谷场上,晚风习习,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就要了个外国媳妇!”彭五湖用牙咬开瓶盖,递给他一瓶。
曹俊贤接过啤酒,闷闷地喝了一口,泡沫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咋了?看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儿,不乐意?”彭五湖凑近了些,“跟我说实话,见过面没?长得咋样?”
“见是见了……人也……挺老实的。”曹俊贤斟酌着词句。
“老实?”彭五湖嗤笑一声,“俊贤,不是我给你泼冷水,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压低了声音:“我在城里工地上,可听多了这种事。什么跨国婚姻,好多都是骗局!”
曹俊贤的心猛地一沉,握着酒瓶的手紧了紧。
“人家姑娘拿着彩礼,寻个机会就跑了,你找都没地方找去!人财两空!”
彭五湖的话像钉子一样,扎进曹俊贤本就忐忑的心里。
“那个中介,靠谱不?别是跟他们一伙的。”彭五湖继续分析着,“你说那姑娘,为啥偏偏嫁到咱这穷乡僻壤?”
曹俊贤答不上来,这些问题,他也曾在夜深人静时问过自己无数遍。
“反正,你多留个心眼儿。”彭五湖拍拍他的肩膀,“洞房花烛夜,好好看看清楚,别稀里糊涂就……”
后面的话彭五湖没说完,但曹俊贤明白他的意思。
那晚,曹俊贤失眠得更厉害了。
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想起相亲时罗语桐那双惊慌的眼睛,和后颈上那颗小痣。
那样一个看起来柔弱胆怯的女子,真的会是个骗子吗?
可如果不是,她又为何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远嫁重洋?
各种念头在他脑子里打架,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迷茫。
04
婚礼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曹家院子内外挤满了前来道喜的乡邻,鞭炮碎屑铺了一地,红得晃眼。
曹俊贤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胸前别着红花,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应付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祝福和调侃。
“俊贤有出息啊,给咱村娶回来个洋媳妇!”
“啥时候让你媳妇教咱几句外国话听听!”
曹俊贤只是憨厚地点头,喉咙里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堂屋门口。
新娘已经到了,按照老规矩,直接送进了临时布置的新房,等着晚上的仪式。
他从头到尾,都没能再看她一眼,只记得她被一群妇人搀扶着进屋时,那一身刺目的红嫁衣。
以及,依旧严严实实盖在头上的红盖头。
傍晚时分,简单的拜堂仪式开始了。
堂屋正中央,贴着大红喜字,烛火跳动。
罗语桐被两位婶子搀扶着走出来,身形在宽大的嫁衣里显得有些单薄。
那顶红盖头,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窥探。
司仪拖着长腔喊着:“一拜天地——”
曹俊贤跟着躬身,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新娘,动作有些迟疑,似乎不太熟悉这套礼仪。
盖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底下依旧悄无声息。
“二拜高堂——”
曹涛和许秀玉坐在上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宽慰。
许秀玉甚至偷偷抹了抹眼角。
曹俊贤心里五味杂陈,这一拜,似乎就把两个陌生人的命运捆在了一起。
“夫妻对拜——”
曹俊贤转向新娘,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闻到一股极淡的、陌生的清香,从盖头底下飘散出来,不像村里姑娘常用的雪花膏味儿。
仪式结束,新娘又被迅速送回了新房。
院子里摆开了宴席,人声鼎沸,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
曹俊贤作为新郎官,被拉着挨桌敬酒。
酒是辛辣的散装白酒,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肠胃。
几杯下肚,他感觉头晕目眩,周遭的喧闹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村民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这新娘子,神神秘秘的,盖头都不掀一下?”
“听说外国姑娘规矩大,得入洞房才能让新郎官看呢!”
“也不知道长得啥样,别是个丑八怪吧?”
“俊贤这小子,真有傻福,说不定捡着个宝呢……”
曹俊贤端着酒杯,脸上在笑,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那顶红盖头,不仅遮住了新娘的脸,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它成了这场婚姻里,最大的悬念和屈辱。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盖头底下,会不会真的是一张完全无法接受的脸?
或者,就像彭五湖说的,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他晕乎乎地被众人推搡着,目光却总是忍不住飘向那扇紧闭的新房房门。
门上那个大大的“囍”字,在夜色和烛光下,红得有些诡异。
![]()
05
宴席终于散场,已是月上中天。
喧闹了一整天的曹家小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空气中残留的酒肉气味。
曹涛和许秀玉累得够呛,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早早歇下了。
临进屋前,许秀玉拉着儿子的手,轻声嘱咐:“俊贤,对人姑娘好点儿,别犯倔。”
曹涛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去吧。”
曹俊贤站在院子里,夜风吹散了些许酒意,却让他的心更加清醒,也更加慌乱。
新房的窗户上,贴着手剪的鸳鸯窗花,里面透出温暖的烛光。
他知道,那个陌生的、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就在里面等着他。
这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对他来说,却像是一场审判。
他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门。
手放在冰凉的门框上,他停顿了片刻,才轻轻推开。
新房布置得简单而喜庆,墙上贴着喜字,桌上燃着一对粗壮的红烛。
罗语桐依旧穿着那身大红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那顶红盖头,依然严严实实地罩在她的头上,纹丝不动。
烛光将她坐在那里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孤零零的意味。
曹俊贤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淡淡的、陌生的清香,比白天拜堂时更清晰了些。
这香味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想起彭五湖的警告,想起父母期盼的眼神,想起村民们好奇的议论。
所有的压力,最终都聚焦在了那顶红盖头上。
掀开它,一切或许就能见分晓。
也许是幸福的开端,也可能是一场笑话的开幕。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
目光扫过房间,落在桌上一把系着红绸带的剪刀上。
那是准备用来剪烛花,或者……行合卺礼的吗?
他甩了甩头,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挪动脚步,朝着那个静坐的红色身影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他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能清晰地看到她交叠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以及,盖头边缘垂下的一小串流苏,正随着她轻微的呼吸,极细微地颤动着。
她也紧张吗?曹俊贤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这个发现,莫名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点。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慢慢地,慢慢地伸向那块决定命运的红布。
06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流苏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大概半年前,初春时节,他跟着村里人的船去近海打零工。
天气不好,海面上风大浪急,收工返航时,天色已近黄昏。
船行至一处僻静的海湾,眼尖的船老大突然指着岸边惊呼:“那是个啥?好像是人!”
曹俊贤顺着方向看去,只见礁石滩上,隐约躺着一个身影,被海浪一下下冲刷着。
船靠了岸,他们跑过去,发现那果然是个年轻女子,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已经不省人事。
海水很冷,女子的嘴唇冻得发紫,气息微弱。
船上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怕是没救了,有的说不知来历,别惹麻烦。
曹俊贤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却异常清秀的脸,心里不忍。
他脱下自己的旧外套,裹住女子冰冷的身躯,不顾旁人劝阻,将她背了起来。
“总不能见死不救。”他撂下这句话,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她背回了临时落脚的海边小屋。
他笨手笨脚地生火,给她取暖,又熬了姜汤,一点点撬开她的牙关喂下去。
守了大半夜,女子的体温才渐渐回升,却一直昏睡着。
第二天一早,曹俊贤急着赶回村里,只好拜托房东老太太暂时照看。
他留下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又看了一眼床上那张依旧沉睡的、恬静的侧脸,便匆匆离开了。
后来他也曾记挂过,托人去问过,房东说那女子醒后没多久就被人接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
久而久之,这事也就淡忘了。
毕竟,那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者,他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善事而已。
可现在,在这个诡异而寂静的新婚之夜,那个苍白的、紧闭双眼的脸庞,竟然和眼前这个盖着红盖头的神秘新娘,隐约重叠起来。
可能吗?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曹俊贤的心跳陡然加速,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红布,试图穿透它,看清下面的容颜。
是因为这股陌生的清香吗?似乎和海风的味道有些类似?
还是因为那份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一定是喝了太多酒,产生了幻觉。
他一介普通农夫,救下的落难女子,怎么可能会摇身一变,成为他的外国新娘?
这太荒唐了,比彭五湖说的骗局还要荒唐。
可那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几乎失去了掀开盖头的勇气。
他怕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证明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
更怕看到的,真的是那张脸。
如果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红烛静静地燃烧,流下的蜡油如同红色的眼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
07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跳动和两颗心不安的鼓噪。
曹俊贤的指尖悬在红盖头的流苏上方,能感受到布料细微的纹理和一丝凉意。
坐在床沿的罗语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和停顿,交叠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曹俊贤混乱的心绪。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那股淡淡的、既陌生又似乎有点熟悉的清香。
半年前海边那个冰冷苍白的女子面容,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是错觉吗?还是冥冥之中的暗示?
不能再犹豫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颤抖的手指,终于坚定地捏住了盖头的一角。
丝绸的触感顺滑而冰凉。
他能感觉到盖头下的身体也瞬间绷紧了。
不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曹俊贤手腕用力,向上一掀——
红色的丝绸如同舞台的帷幕,倏然向上滑开,缓缓飘落在地。
烛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照亮了盖头下那张一直隐藏在神秘之后的容颜。
时间,在这一刻真的停止了。
曹俊贤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窒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