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怎也没想到,只是和初恋回了趟家,再与丈夫见面已是八年之后
那个周六的下午,我正在厨房里跟一块冻得像石头的五花肉较劲。
水槽里泡着菠菜,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味。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铃声是儿子最喜欢的动画片主题曲,欢快得有点刺耳。
我擦了擦手,在围裙上蹭干,划开屏幕。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在千里之外,我那个已经快要忘记名字的故乡。
“喂,你好?”
“林微?是我,陈阳。”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陈阳。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玻璃弹珠,突然被谁一脚踢了出来,在记忆的地板上叮当作响。
是我的初恋。
“哦……是你啊。”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
“没打扰你吧?我……我妈病了,挺严重的,我想回来看看。就是,一个人有点……”他话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沉重的呼吸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陈阿姨,那个总爱往我口袋里塞大白兔奶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阿姨。
“什么病?”
“肝上的毛病,医生说不太好。”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厨房窗外,一辆社区团gou的冷链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尘土。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听见自己问。
“后天的票。林微,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回去一趟?就当,就当是老同学,帮个忙。”
他的声音带着恳求,小心翼翼,像怕踩碎什么东西。
我沉默了。
陪他回去?回那个我们一起长大,又一起离开的地方?
这算什么?
客厅里传来我老公江涛和他妹妹的笑声,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
“嫂子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我闻着味儿就来了!”小姑子江燕的声音又脆又亮,像把新剪刀。
我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我考虑一下。”我对着电话那头说,然后迅速挂断。
晚饭桌上,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江涛吃得心满意足,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老婆手艺越来越好了。”
他妹妹江燕立刻接话,“那是,我哥有福气,娶了我嫂子这么个贤内惠助,我们全家都跟着享福。”
这话听着是夸奖,可我怎么听都觉得像在“点菜”。
果然,下一句就来了。
“嫂子,我下个月不是要跟朋友去趟三亚嘛,你那个新买的防晒霜,借我用用呗?还有那个墨镜,跟我那条新裙子绝配!”
我还没开口,江涛就笑了,“你嫂子的东西,你随便拿。跟你嫂子还客气什么。”
我看着他,他正埋头喝汤,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是这样。
我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了他家可以随意薅羊毛的公地了?
“不借。”我淡淡地说。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江燕的筷子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僵住了。
江涛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老婆,你说什么呢?”
“我说不借。”我重复了一遍,看着江燕,“防晒霜是我托人从国外带的,我自己用着都省。墨镜是我上个月刚买的,下周我们部门团建也要用。”
“嫂子,你也太小气了吧?”江燕的脸拉了下来,“不就一瓶防晒霜吗?至于吗?”
“是啊,老婆,一家人,别这么计较。”江涛开始打圆场。
我气得想笑。
“一家人?江涛,你妹妹上个月从我这‘借’走的神仙水,还了吗?去年拿走的羊绒围巾,今年冬天我都看见她同事戴着了。她结婚时我送的那个金手镯,前两天是不是被你妈拿去给哪个亲戚‘撑场面’了?”
我每说一句,江燕的脸就白一分。
江涛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林微,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这些年,你们家从我这打秋风打得还少吗?我没结婚前的积蓄,给你弟买房付了首付。我爸妈给我的陪嫁车,现在不还是你天天开着上下班?我图什么?图你对我好,图你护着我。可你呢?”
我指着他,“你只会说‘一家人,别计较’!江涛,你就是个眼瞎心盲的活菩萨,普度你全家,就渡不了我!”
“啪!”
江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满脸通红。
“林微!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冷笑一声,“行,我过分。那我就过分到底。”
我站起身,回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我能听见江燕在外面哭哭啼啼地告状,江涛在低声安慰。
没有一句是为我说的。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窖里,一寸寸地凉下去。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阳发来的信息。
“林微,机票我先帮你订了?如果你不方便,我再退掉。”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一个外人,还在小心翼翼地探寻我的意愿。
而我的丈夫,却理所当然地把我的一切都当成是他家的。
我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一早,我没跟江涛说话。
他大概也觉得理亏,给我发了好几条微信,说他妹妹不懂事,让我别生气。
我一条都没回。
我只是默默地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日常用品。
他上班走后,我给儿子幼儿园的老师打了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要请几天假。
然后,我给江涛发了条信息。
“我回娘家住几天,你跟你妈说一声,这几天别来我们这儿‘视察’了。”
他秒回:“老婆,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晚上早点回家给你赔罪。”
我关掉了手机。
赔罪?
这些年,他的赔罪就像超市里的打折商品,廉价又频繁,早就失去了意义。
我拉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邻居张阿姨。
她热情地打招呼:“小林啊,这是要出差?”
我勉强笑笑,“回趟老家。”
“哟,好事啊!你老公陪你一起?”
“他忙。”
张阿姨一脸“我懂”的表情,压低声音说:“男人嘛,事业为重。不过小林啊,你可得看紧点,现在外头的小姑娘妖精多着呢。”
我笑了笑,没接话。
妖精?
有时候,家里的“亲人”比外面的妖精更可怕。
她们不图你的钱,她们图你的命,一点一点,磨掉你所有的心气和尊严。
机场的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在约定的咖啡馆见到了陈阳。
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温和,干净。
看见我,他明显松了口气,站起来接过我的行李箱。
“谢谢你,林微。真的。”
“别客气了,陈阿姨怎么样了?”
他摇摇头,眼圈有点红,“还在医院,医生让做好心理准备。”
我心里一沉。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有片刻的恍惚。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突然有种奇异的解脱感。
暂时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逃离了江涛和他那些“一家人”。
哪怕只是几天,也好。
飞机上,陈阳跟我说起他这些年的经历。
大学毕业后,他回了老家,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做农产品加工。
“刚开始很难,到处求人,拉投资,跑销路。”他苦笑着,“前几年才算缓过来,今年还评上了市里的‘青年企业家’。”
我看着他,他眼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光。
“你呢?林微,你过得好吗?”他问。
我过得好吗?
我有车有房,有丈夫有儿子,在外人看来,应该是幸福的。
可那根扎在心里的刺,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疼。
“还行吧。”我言不由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勉强,没再追问,只是给我递过来一瓶水。
“喝点水吧,飞机上干。”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味,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我们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总让人心慌。
陈阿姨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脸上罩着氧气面罩。
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陈阳一进病房,眼泪就下来了,跪在床边,握着他妈妈的手,一声声地喊“妈”。
我的眼眶也湿了。
那个下午,我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坐了很久。
陈阳在里面陪着他妈妈,偶尔能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我拿出手机,开机。
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江涛的。
还有几十条微信。
“老婆,你到底去哪了?”
“你回娘家,我给我妈打了电话,她说你没回去啊!”
“林微,你别吓我,你接电话啊!”
“你是不是跟那个姓陈的在一起?!”
最后一条,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太阳穴。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几乎是秒接。
“林微!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又急又怒。
“我在医院。”
“哪个医院?你生病了?怎么不跟我说!”
“不是我,是陈阳的妈妈。”我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我听到了江涛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林微,你什么意思?你为了他妈,离家出走?你把我和儿子放在哪里?”
“江涛,我只是来陪一个朋友,看望一位病重的长辈。在你眼里,就成了离家出走?”
“朋友?什么朋友需要你扔下老公孩子,跑几千里地去陪?林微,你别忘了,你是我老婆!”
“是啊,我是你老婆。”我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凉意,“所以我就活该被你妹妹当成移动提款机?活该被你妈呼来喝去?活该在你家受了委屈,你还反过来指责我‘太过分’?”
“那是一回事吗?家里的事,我们回家慢慢说。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来!”
“回不去了。”我说。
“什么叫回不去了?!”
“陈阿姨情况很不好,我可能要在这边多待几天。”
“林微!”他几乎是在咆哮,“我命令你马上回来!”
命令?
这个词让我觉得荒唐又可笑。
“江涛,我不是你的兵。我是一个人,一个有自己思想和情感的人。在你命令我之前,先想想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来尊重。”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世界清静了。
晚上,陈阳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
“医生说,可能就这一两天了。”他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我订了酒店,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他说。
“不用,我在这陪你。”
那个晚上,我们就在医院的走廊上,一人一张椅子,坐了一夜。
后半夜,我有点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套,是陈阳的。
他正看着我,眼神复杂。
“谢谢。”我把外套还给他。
他没接,只是说:“林微,对不起,把你卷进这种事情里。”
“跟你没关系。”
天亮的时候,护士匆匆忙忙地跑出来,“陈先生,你母亲的指标不行了,你快进去吧!”
陈阳冲了进去。
我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心电监护仪拉成长音的“嘀——”声。
然后是陈阳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知道,陈阿姨走了。
那一天,我像个陀螺一样,陪着陈阳处理各种后事。
联系殡仪馆,通知亲戚,布置灵堂。
我这才知道,他父亲早逝,这些年都是他一个人撑着。
他公司的几个核心员工也赶了过来,都是些年轻人,一口一个“陈总”,忙前忙后。
其中一个叫小张的财务,看起来很精明,一直在帮着处理账目上的事。
灵堂设在他家老房子里,一个很小的院子。
亲戚朋友陆续赶来吊唁,人来人往,哀乐低回。
我以“老同学”的身份,默默地帮忙接待,倒水,递毛巾。
没人问我的来历,大概都以为我是公司的员工。
江涛没有再联系我。
我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或许,他巴不得我永远别回去。
这样,他就不用再做那个两头受气的“夹心饼干”了。
第三天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客人,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陈阳坐在灵堂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给他端了碗热粥过去,“吃点东西吧,你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他接过碗,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我。
“林微,等办完我妈的后事,我就送你回去。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
“别说这些了。”
他突然问:“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
后悔什么?后悔来这一趟?还是后悔当年的选择?
我摇摇头,“不后悔。”
来这一趟,我至少送了陈阿姨最后一程,也看清了江涛的真面目。
这趟,值了。
就在这时,那个叫小张的财务匆匆跑了进来,脸色煞白。
“陈总,不好了!公司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陈阳皱眉。
“税务局和经侦的人,刚刚把我们的账本全都封了!说我们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偷逃税款!”
陈阳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啊!他们说金额巨大,要……要抓人!”小张快哭了。
陈阳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呆立了几秒,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林微,你不是做过会计吗?你懂这个!你帮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很冷,还在发抖。
我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到书房。
书房里,小张已经打开了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财务软件界面。
“陈总,就是这几笔,你看,我们给‘宏发建材’开的票,金额都特别大,但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货物出库记录!”
陈阳死死地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这……这不是我签的字!我根本不知道这几笔业务!”
我凑过去看。
作为一名前注册会计师,我对数字和流程的敏感度还在。
只看了几眼,我就看出了问题。
这几笔业务的流程非常奇怪,合同、出库单、发票,所有单据都齐全,但逻辑上却说不通。
这明显是有人在利用公司的名义,做假的流水,虚开发票。
“这是个圈套。”我冷静地说,“有人在利用你的公司做‘通道’。”
“是谁?!”
我看着小张,他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心里一动,指着屏幕上一个经手人的签名,“这个‘李鬼’是谁?”
“是……是采购部新来的一个经理,才来三个月。”小-张结结巴巴地说。
“他人呢?”
“今天……今天就联系不上了。”
陈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人“砰”的一声踹开。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冲了进来。
“警察!都不许动!”
那一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
刺眼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看见陈阳被两个人按住,戴上了手铐。
然后,一个警察走到我面前,目光锐利。
“你叫林微?是这家公司的财务顾问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小张突然指着我,大声说:“对!就是她!这些账都是她教我们这么做的!她说这样可以‘合理避税’!”
我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张。
他为什么要诬陷我?
“你胡说!”我厉声反驳。
但没人听我的。
那个警察冷冷地看着我,“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你深度参与了这次虚开增-值税发票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冰冷的手铐,铐在我手腕上的那一刻。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只是来送一位长辈最后一程。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被带上警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院。
灵堂的白幡在夜风里飘着,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审讯室的灯,白得让人心慌。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不是他们的财务顾问,我只是陈阳的老同学,我刚到这里三天,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的警察面无表情,在本子上记录着。
“林微,32岁,曾任职于‘华诚会计师事务所’,注册会计师。三天前,你从A市飞到这里。根据嫌疑人陈阳和张某的口供,以及我们在现场电脑里提取到的操作记录,你昨晚登录了他们的财务系统,并对几笔关键账目进行了修改和掩盖。”
“我没有掩盖!我只是在帮他查找问题!”我激动地站起来。
“坐下!”旁边的警察厉声喝道。
我被摁回椅子上。
“我们查了你的银行账户,就在你来这里的前一天,有一笔五十万的款项,从一个海外账户转入。这个账户,跟‘宏发建材’的实际控制人有关。”
五十万?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银行卡里怎么会有五十万!”
“证据就在这里,你自己看。”
他们把一张银行流水单推到我面前。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那个日期。
真的有五十万。
在我出发的前一天。
是谁?
是谁把这笔钱打给我的?
是谁要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害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江涛。
还有他那个“亲爱”的妹妹。
江燕不是一直想去三亚吗?她不是一直抱怨钱不够花吗?
她知道我的所有银行卡密码,因为家里的开销一直是我在管。
“我要打电话!我要给我的家人打电话!”我几乎是在嘶吼。
警察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电话接通了。
是江涛。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江涛!是我!”我的声音在发抖,“你快听我说,我被警察抓了,他们说我参与了什么经济犯罪,还说我卡里多了五十万!你快去查查,是不是江燕动了我的账户!是不是她!”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比上一次的沉默更久,更冷。
“林微。”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别再演了。”
“演?我演什么了?!”
“你的事,你那个‘老同学’已经全都招了。他说你是主谋,利用他的公司洗钱,那五十万是你的酬劳。”
我的血,一瞬间凉透了。
陈阳……他竟然也这么说?
为什么?
“不……不可能……江涛,你相信我!我没有!”
“我相信你?”他冷笑了一声,“我怎么相信你?你扔下我和孩子,跑去跟初恋私会。现在出了事,就把脏水往自己家人身上泼?林微,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恶毒?”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行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律师我已经帮你请了。你好自为之吧。”
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的忙音,像是在给我的人生,宣判死刑。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我被关在看守所里,每天面对的,是四面冰冷的墙。
律师来了几次,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林-女士,情况对你很不利。所有证据都指向你,陈阳和那个财务小张的口供也完全一致。”
“他们是串通好的!他们陷害我!”
“可你没有证据。”律师冷静地说,“而且,你丈夫那边……已经提交了补充材料。”
“什么材料?”
“他……他提供了一份你和陈阳大学时期的通信记录,还有一些照片。证明你们关系匪三浅,这次‘陪同’,动机不纯。”
我的心,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江涛。
他竟然把我们压箱底的青春回忆,变成了捅向我的刀子。
他为了摘干净自己,为了跟他那个“家”有所交代,不惜把我推向深渊。
开庭那天,我看见了江涛。
他就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面无表情。
他的旁边,坐着他的母亲和妹妹江燕。
江燕看着我,眼神里有快意,有得意,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虚。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是她。
一定是她。
她偷了我的钱,或者说,她被人利用,泄露了我的账户信息。
而江涛,为了保全他的妹妹,保全他家的名声,选择了牺牲我。
法官宣判的时候,我异常的平静。
“被告人林微,犯虚开增值税发票罪,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八年。
我的人生,就这样被偷走了八年。
我被法警带走的时候,经过江涛的身边。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笑了。
“江涛,你会后悔的。”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再也没看他一眼,跟着法警,走出了那扇沉重的门。
监狱里的日子,是灰色的。
统一的囚服,统一的作息,统一的麻木。
刚开始,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想我的儿子。
他才五岁,他会不会想妈妈?
江涛会怎么跟他说?说他妈妈是个坏人,是个罪犯吗?
我给江涛写信,一封又一封。
石沉大海。
我给他打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
半年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一份离婚协议书。
理由是,夫妻感情因一方犯罪而彻底破裂。
财产分割那一栏写着:婚内房产、车辆归男方所有,儿子抚养权归男方所有,女方净身出户。
我看着那几页冰冷的纸,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八年的婚姻,原来只值这几页冰冷的纸。
我签了字。
从签下那个名字的刻起,林微,那个曾经为爱盲目,为家付出的林微,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林微的囚犯。
我不再写信,不再打电话,不再流泪。
我开始疯狂地看书。
监狱的图书馆不大,但我把所有能找到的法律、经济、心理学的书,都翻了个遍。
我参加了监狱组织的各种技能培训,学会了电脑编程,学会了服装设计,甚至还拿到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
我每天坚持锻炼,跑步,俯卧撑。
身体的疲惫,能暂时压住心里的恨。
同监室的人都说我变了。
从一个看起来文弱、爱哭的“文化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坚韧的“硬茬”。
没有人敢惹我。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过得飞快,又过得极慢。
春去秋来,八个寒暑。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神却比八年前更亮,更冷。
出狱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监狱门口,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空气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饭菜馊掉的味道。
是新鲜的,带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没有联系任何人。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已经完全陌生。
高楼更多了,马路上的车都换了新款,路边的小店,全都挂着花花绿绿的二维码。
我像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茫然四顾。
我用身上仅有的一点出狱补贴,住进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
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
当我用新的号码,在网上搜索“江涛”这个名字时。
一条新闻跳了出来。
“本市知名律师江涛,荣获‘十佳青年律师’称号。”
新闻配图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得温文尔雅。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笑靥如花。
女人的旁边,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眉眼间,和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
新闻的日期,是三年前。
所以,在我入狱的第五年,他就已经再婚,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那我儿子呢?
我的阳阳呢?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
学会了用手机支付,学会了点外卖,学会了用打车软件。
也摸清了江涛现在的生活轨迹。
他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就在市中心最繁华的CBD。
他住在本市最高档的别墅区。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江大律师”,成功人士。
而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与社会脱节了八年的,一无所有的中年女人。
我找到了一份在服装厂做质检员的工作。
工作很辛苦,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但工资还算可以。
我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开始攒钱。
我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我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的机会。
机会,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一天晚上,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帖子。
是一个年轻女孩发的,控诉一家名叫“宏发建材”的公司,拖欠了她父亲几十万的货款,导致她父亲的公司资金链断裂,最终跳楼自杀。
宏发建材。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八年的记忆。
我立刻联系了那个女孩。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
女孩叫周倩,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她把一沓厚厚的单据推到我面前,“姐姐,这是我爸跟他们公司的所有合同和票据,我找了好多律师,他们都说证据不足,打不赢官司。”
我拿起那些单据,一张一张地看。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跟八年前,陈阳公司里的那些假账,如出一辙。
“你父亲的公司,是不是也给他们开过很多增值税发票?”我问。
周倩愣了一下,“是的,他们说这样方便走账,金额越大,返点越高。我爸就是被这个‘返点’给骗了!”
我明白了。
这个“宏发建材”,就是一个专业的犯罪团伙。
他们利用小企业主贪小便宜、又不懂法的心理,诱骗他们虚开发票,然后以此为要挟,恶意拖欠货款,甚至反过来敲诈勒索。
而陈阳,只是他们庞大犯罪链条上,被牺牲掉的一环。
我也是。
“这个官司,我帮你打。”我说。
周倩惊讶地看着我,“姐姐,你……你是律师?”
“我不是。”我摇摇头,“但我比任何律师,都更想让他们受到惩罚。”
我辞掉了服装厂的工作,一头扎进了这件事里。
我让周倩以她父亲公司的名义,继续和“宏发建材”接触,假装要追讨货款。
我教她如何录音,如何套话,如何收集证据。
同时,我开始在网上搜索所有关于“宏发建材”的信息。
我发现,这家公司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官司,但每一次,他们都能全身而退。
他们的背后,一定有一支非常专业的“法律顾问”团队。
在帮他们抹平一切痕迹,处理一切手尾。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团队的负责人,很可能就是江涛。
只有他,才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全部细节。
只有他,才能把这套“完美犯罪”的模式,复制得如此天衣无缝。
他用我当年的“案例”,做成了他的“生意”。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
我必须找到证据。
我开始二十四小时地跟踪江涛。
我看着他开着豪车,出入高档会所。
看着他和他年轻的妻子,带着他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幸福地野餐。
我的儿子阳阳,不在其中。
他被送到了一个昂贵的寄宿学校,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江涛似乎觉得,阳阳的存在,是他美满新生活里的一个瑕疵。
我心如刀割。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我需要冷静,需要像一个猎人一样,耐心等待。
终于,我等到了机会。
那天晚上,江涛在一个会所里应酬,喝得大醉。
是他的助理开车送他回家的。
我开着一辆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小破车,远远地跟在后面。
我看着助理扶着他进了别墅。
十几分钟后,助理开车离开。
我把车停在别墅区外一个隐蔽的角落,熄了火。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我翻过了别墅的围墙。
这套别墅的安保系统,还是我当年亲自设计的。
我知道所有的死角和漏洞。
我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曾经的家。
屋子里很黑,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我轻车熟路地摸到书房。
江涛的电脑没有关。
屏幕上,是一份他正在起草的辩护词。
被告,正是“宏发建材”。
我深吸一口气,插入我准备好的U盘。
里面是一个我花了几个月时间编写的程序,可以悄无声息地复制他电脑里所有指定关键词的文件。
关键词,我设置了三个:“宏发建材”、“陈阳”、“林微”。
复制的过程很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能听到客厅的挂钟在滴答作响,也能听到楼上卧室里传来江涛沉重的呼吸声。
十分钟后,文件复制完毕。
我拔下U盘,握在手心,像握着一枚滚烫的烙铁。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走到客厅,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
是他和新婚妻子的婚纱照,拍得很唯美。
照片上,他笑得灿烂。
我拿起桌上的相框,那是他和新家庭的合影。
照片的背后,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幸福的一家”。
我笑了。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照片。
是我在监狱里,唯一保存下来的一张阳阳五岁时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起了毛边。
我把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插在了那个“幸福一家”的相框前面。
不大,但刚好能挡住那个女人的脸。
做完这一切,我悄然离开。
回到我的出租屋,我把U盘里的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里面,不仅仅是“宏发建材”的犯罪证据。
还有一份加密的文件夹,名字叫“过往”。
我试了几个密码,都不对。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我和他第一次约会的那天日期。
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
是一份录音。
我戴上耳机,点开了它。
录音里,是八年前,江涛和他妹妹江燕的对话。
“哥,那五十万,真的打到嫂子卡里了?万一被她发现了怎么办?”是江燕紧张的声音。
“放心,那个账户是海外的,查不到来源。我已经跟‘宏发’那边的人说好了,只要林微一到,他们就会动手。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是江涛的声音。
冷静,清晰,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哥,嫂子毕竟是嫂子啊,你这么做,万一……”
“没有万一!”江涛打断了她,“是她自己要去见那个初恋的,她活该!再说了,这件事做成,‘宏发’那边答应,以后他们所有的法律事务都交给我。有了这笔大生意,我还用得着看别人脸色吗?你不是一直想换车吗?等哥赚了钱,给你换辆保时捷!”
“真的吗?谢谢哥!”江燕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摘下耳机,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没有哭,也没有愤怒。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冰冷的废墟。
原来,不是什么为了保全妹妹的牺牲。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用我的八年自由,去换他飞黄腾达的,血淋淋的交易。
我,只是他向上爬的一块垫脚石。
踩完了,就一脚踢开。
第二天,我把所有证据,匿名寄给了市纪委、省公安厅经侦总队,以及几家最有影响力的媒体。
我没有报警。
因为我知道,对付江涛这样的人,常规的法律途径,只会被他玩弄于股掌。
我要的,是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三天后,风暴来临。
“宏发建材”特大虚开增值税发票案,被媒体曝光。
拔出萝卜带出泥。
十几家涉案公司被查,数十人被捕。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本市的“十佳青年律师”,江涛。
他作为“宏发建材”的首席法律顾问,涉嫌为犯罪集团提供法律保护,妨碍司法公正,甚至参与策划多起经济犯罪。
新闻铺天盖地。
他从云端,跌入了泥潭。
我是在一家小面馆里,看到这条新闻的。
电视上,他被戴上手铐,从他的律师事务所里被带出来。
他头发凌乱,脸色惨白,曾经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看见了镜头,下意识地想躲。
那一刻,他和八年前,在法庭上不敢看我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面馆老板感叹了一句:“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一肚子坏水。”
我默默地吃完了碗里的面。
真香。
事情还没完。
我约了江涛的那个年轻妻子见面。
还是那家咖啡馆。
她来了,妆容精致,但掩不住眼里的憔悴和惊慌。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开门见山,带着敌意。
我没说话,只是把一个文件袋,推到她面前。
里面,是江涛和“宏发建材”老板签的那些阴阳合同,是他银行账户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流水,还有他用赃款,在海外给她买的那个小岛的产权证明。
她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你……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平静地看着她,“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些钱,都是赃款,迟早要被追缴。你现在住的别墅,开的豪车,你以为是你老公挣来的吗?那是我用八年的青春换来的。”
“还有,你儿子上的那个贵族学校,一年的学费,够一个普通家庭生活十年了。你花着这些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儿子,这八年是怎么过的?”
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给你指条路。”我说,“主动退赃,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然后,跟他离婚,带着你的孩子,离他越远越好。”
“为什么……要帮我?”她不解地问。
我笑了笑,“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那个孩子。他跟你儿子差不多大,他不应该有一个罪犯父亲。”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突然叫住我。
“林微姐……阳阳,阳阳他很好。江涛虽然……但他对阳阳,还算尽心。”
我脚步一顿。
“他现在,在市实验小学寄宿部,六年级三班。”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没回头,只是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儿子。
隔着学校的铁栅栏。
他长高了,也瘦了,戴着一副小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放学的时候,他一个人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没有同学跟他打闹,也没有家长来接他。
他看起来,那么孤单。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叫了一声:“阳阳!”
他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我。
他不认识我了。
也是,他最后见我的时候,才五岁。
如今,他已经十三岁了。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阳阳,我是……妈妈。”
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小声地问:“你……真的是我妈妈?”
“是,我是妈妈。”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们说……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要我了。”他扁着嘴,眼圈红了。
“妈妈没有不要你。妈妈只是……迷路了,现在才找到回家的路。”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我等了八年。
江涛的案子,判了。
数罪并罚,无期徒刑。
江燕也因为参与洗钱,被判了五年。
他们家,彻底垮了。
我用周倩父亲那笔案子的赔偿金,加上我这几年攒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工作室。
我把阳阳接回了身边。
他转到了普通中学,我每天接送他上下学,给他做饭,辅导他功课。
我们租的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阳阳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有一次,他问我:“妈妈,你恨爸爸吗?”
我正在给他缝校服上掉下来的扣子。
我想了想,说:“不恨了。”
恨,太累了。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去恨一个人。
现在,我想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去爱一个人。
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林微,是我。”
是陈阳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
“你……出来了?”
“嗯,前几天刚出来。我是从周倩那里,要到你电话的。”
“哦。”
电话两头,又是一阵沉默。
“林微,对不起。”他终于说,“当年,是我太懦弱了。他们用我妈的后事威胁我,用公司的员工威胁我,我……我只能按他们说的做。”
“都过去了。”我说。
“我看了新闻,江涛的事……是你做的吧?”
“是。”
“我就知道。”他苦笑了一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不,我变了。”我说,“以前的我,会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的我,只会让自己活得更好。”
他又沉默了。
“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灯下认真写作业的阳阳。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的心里,一片安宁。
“嗯,我很好。”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有些债,欠下了,也得用一辈子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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