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战争题材的书或影片都特别感兴趣。战争是人类生存的极端状况,人性的光明和阴暗都被放大。不忘历史,你就会更明白和平来之不易,更懂得“吾辈当自强”的分量。
《东京上空30秒》被视为“亲历二战的士兵写过的最好的战争回忆作品之一”,作者罗森自愿参加1942年4月对东京的秘密轰炸行动,为此身受重伤也没什么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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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本封面。
任何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可以轻描淡写用几句话说完:
我协助实施了1942年4月18日对东京的轰炸。我的飞机在中国海域坠毁。我从那些语言不通的男人和女人那里充分领会了“联合国”的深刻意义。我看着一个伙计把我的左腿锯下,最终我乘飞机、轮船、担架,几乎环绕了世界一周,才回到了我妻子的身边。
1943年,《东京上空30秒》出版,畅销一时,1944年拍成电影,罗森还担任影片的技术顾问。1945年,罗森退役,所获勋章包括飞行优异勋章和紫心勋章等。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为多个航空航天项目担任顾问,他继续驾驶飞机,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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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德•威廉•罗森,Ted W. Lawson(1917-1992)
入行
这本书的细节非常详实,现在就从头说起。
1937年到1938年,罗森白天学习航空工程,晚上在道格拉斯公司的飞机制造厂工作,他一直都对飞机充满兴趣。
由于对飞机以及这一行业中的图纸之外的东西充满兴趣,我报名参加了民用航空的飞行培训,并加入了陆军航空队。
在此期间,我母亲对此提出了反对。从某种角度而言,她并没有错。我放弃的工作每周有36美元的薪水,而公司即将收到海外大笔的战时订单。而新工作月薪只有75美元,况且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吸引我的恰是这样的经历。我想接触各种不同的飞机,并了解它们是如何工作的,陆军手里便有这些飞机。
罗森于1940年4月在加州的空军基地受训,1940年11月拿到飞行执照。之后,他奉命加入第17航空队第95飞行中队,驻扎在华盛顿州的空军基地。
1941年秋,他们感到战争在步步逼近。9月的第一周,飞行中队即将出发,一切都有可能发生,9月5日深夜,他和艾伦仓促结婚领证。
两天之后,我们的队伍去了密西西比州的杰克森。9月8日晚上,我们已经身处一场模拟战斗,但与真实的战争也相差无几了。
演习十分艰苦,他练习与坦克协同作战、反坦克作战;与卡车协同作战、反卡车作战;学习轰炸、也被轰炸;还有不断进行长距离侦查作业,需要带回正确的报告。
1941年12月7日早上,罗森从广播听到日本偷袭珍珠港这个消息,感觉相当奇怪。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丢下的每一颗炸弹,不管是实弹还是面粉袋;我们的每一发机枪子弹,不管是实弹还是空包弹;每一次侦查、每一次演习,都是以德国为假想敌。我在梦中对抗的飞机,全都是德制的梅赛施密特。而现在却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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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偷袭珍珠港历史照片。
在罗森驾驶过的所有飞机之中,B-25是适应力最强的。他们每架飞机都安装了一个六十加仑的油箱,显然不是为大西洋上空的巡逻任务而设计的。没过多久,炸弹舱里又安装了另一个油箱。
我当时不知道,在华盛顿、太平洋沿岸、檀香山、中国和其他某些地方,轰炸日本的计划已经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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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海报(1944年)。
秘密训练
新油箱安装和飞机大修接近完成,有一天,戴维和中队队长约克上尉会见所有军官,总共二十四人。
戴维说,去哥伦比亚的任务取消了,现在有一项特别任务,看谁有意自愿报名。他唯一能说就是这项任务危险,而且需要出国两三个月。
“去哪里?”有人问道。
“抱歉,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戴维说道,“我能说的已经说了。现在,有谁自愿报名?如果不报名也没什么,这得完全是你们自愿。”
我们全都举了手。
他们依旧前往哥伦比亚,在那里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在哥伦比亚,罗森有了新的机组搭档。
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也被找去谈话,自愿参加了这一秘密行动。他们也并不比我们知道得多。
我没有意识到,我选择的这个机组将和我一起前往东京。
我们在哥伦比亚一直待到1942年2月下旬,对飞机进行检查,进行50小时的飞行测试。我们等得都有点焦躁不安了。我们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大事,而且我们都身处其中,但我们一丝准确的消息都没有。
之后,他们奉命飞往彭萨科拉的艾格林基地。约140人集中在基地的作战室,吉米•杜兰德开始说话。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果你们中间有人觉得,这不是自己一辈子做过的最危险的事,那么连训练都别参加了。你现在就可以退出。如果谁坚持不下去,根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金钱。如果你们现在有人要退出,没有任何问题。”
有人问能否提供任务信息,杜兰德说不能讲。
“现在,我要强调一点,整个任务必须保持机密,甚至连你们的妻子也一个字都不能说,不管你们在这里看见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如果你对我们在这里的行动有所猜测,那么连你的猜测也不能说。我指的是你们每一个人,你们互相之间也不许谈论。现在,有没有人要退出?”
没有人退出。
第二天,他们又集中在作战室,几个高级别的陆军军官经过窗外,杜兰德立即停止讲话,可见此事的机密性。
“我要你们保密的原因在于,如果你们出去乱说,放出传闻,会危及到其他许多人的生命。”杜兰德对我们说道,“在这件事上,牵扯到的不仅是你们的生命,还有其他许多人在为行动工作。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断送一切。”
“有没有人和你们接触并打听这件事?”他问我们,“我是说基地上的人?”没有人回答。于是,他继续说道:“这样吧,如果有人接触你们,弄清楚他的名字,我把他交给联邦调查局。”
接下来他们全身心投入工作,他们要练习快速起飞技术,包括大量的夜航训练。
负责的军官总是对我们要求严格,随时检查我们的飞机是否处于最佳状态。我们必须保证救生艇工作正常,我们必须对仪表进行反复的检查,我们必须测试指北针的灵敏度,因为我们得到警告,声称这项任务需要十分复杂的导航。
有一天,罗森发现有人在机身一侧写了字,他也找人来机身上画画,成为“惊鸭号”。没过几天,许多本来无名无姓的B-25轰炸机就有了五花八门的名字:威士忌彼得、愤怒天使、无常天命……有人还在飞机上画了TNT炸药的分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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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鸭号”,《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罗森知道很快要搭乘舰艇去什么地方,因为会议向他们说明海军的礼节,介绍大量航海术语等等。
不论轰炸行动何时何地以及目标何在,一定是低空投弹。到达艾格林十天左右,我们得到通知,底部的枪台将会拆除,我们随即猜到了这一点。这样一来,每架飞机就能减重六百磅。在空出来的地方,我们将装上了一个四十加仑的防弹油箱。
接着,每架飞机上的诺登投弹瞄准器也被拆除。上面给了我们两个原因。第一条相当严肃——“有些飞机将不可避免地落入敌人手中。”这是杜兰德告诉我们的。投弹手则立刻明白了第二条原因:在我们在执行任务的高度上,诺登瞄准器起不到什么作用。
杜兰德经常去华盛顿,他显然不信任电话或电报。
这时,杜兰德再次给出他们退出的机会,有一个家伙退出了,低空轰炸、疾速起飞这些都让那家伙承受不住。
在训练的后期,我们进行了不计其数的飞行,主要是为了测试工程师的计算,以求最小油耗条件下的最大航速。
最终,他驾驶的惊鸭号被吊上了大黄蜂号,米勒上尉叮嘱他们什么都不要和海军说。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说,任务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总共十六架飞机幸运入选。
我们吃午饭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些训练了那么长时间却被淘汰的伙计们。他们大多数都没有一点胃口,我们也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可说。还有一些人也将奉命参加行动,但只是作为替补,他们的心里就要好受一些。
罗森和两位海军少尉合睡在一间很小的舱室,他当时的军衔是中尉,比少尉高,但海军没有把这个放在眼里,他们爬上自己舒适的床,示意他睡帆布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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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任务解密了
第二天早上,杜兰德把他们集中在空荡荡的餐厅,谜底终于揭开了。
他清了清喉咙,说道:“你们如果有人还不知道,或者依然在猜测,我告诉你们,我们现在正直接前往日本。我们将轰炸东京、横滨、大阪、神户和名古屋。海军将把我们带到尽可能靠近的地方,当然,我们将从甲板上起飞。”
他们听到这番话如释重负,任务明确而实在。
杜兰德继续说了下去,“这将是一次艰难的任务,但一切都已经做了最好的计划。中国政府将与我们合作。实施轰炸后,我们将在中国沿海不远的小机场降落。我们在这些小机场加油——航油已经准备好——然后起飞前往重庆。我们将在这艘航空母舰上等待很长时间,不过,起飞之前,你们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再次给了我们退出的机会,这也是他带上替补的原因。但是,显然没有人会这么做。
海军尽一切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消息也在船上传开了。
第二天晚上,当我回到舱室时,那两个少尉和我握手,还坚持要我今后就在比较软的一张床上睡觉。
计划十分周密,有军官给他们上课。
他介绍了日本和中国的历史,并进一步详细说明了两国的政治架构、日本军人和农民阶级的差别、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心理差异,以及我们可能遇到的各种着装、制服和身体外貌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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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他们不分昼夜在大黄蜂号上工作,有很多测试项目和学习任务。他们开始记忆行动沿途计划使用的城市和地理标志,还要牢记五座城市的航拍照片。
杜兰德允许我们选择愿意轰炸的城市。轮到我说话时,我说我们几个想去东京看看。我仔细研究了四个可以降落加油的中国机场。认定最好的选择是浙江处州丽水机场,离海岸线约一百英里。
我们的轰炸任务相当复杂。我们得到的命令是,投放三颗五百磅炸弹,要求造成最大的军事破坏,用时尽量短,而且尽量要处于一条直线。
罗森选定了三个距离较近、大体处于同一直线的目标,开始记忆其地貌特征。他们可以带上几张地图,但没有照片,地图上不能有任何修改标注的痕迹,以防落入敌人手中会对海军实施报复。
第二天开会,杜兰德在回答提问时指出,不会轰炸皇宫。他说轰炸一座炼钢厂或者一座坦克制造厂更有价值。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们学习了所有已知的日本飞机的外形、大小、轮廓和性能。
所有轰炸计划都是以夜航为条件。
我们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都扑在飞机、机枪、仪表、图表、地图和讲座上。
海军简直把我们当成了行将处决的犯人,顿顿都给我们吃好的,甚至有鸡吃。我们大多数人都增加了体重,而且几乎没有人晕船。
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在岸上的时候,我们都认为飞机的状态完美无瑕。但现在细节决定成败,我们又发现了一百零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他们逐渐明白,这个计划规模之大,让人无法想象。
他们要考虑很多问题。譬如,他们用过的油罐不能一路丢弃,会留下线索指向航空母舰,要一次性丢弃;他们不能携带和海军相关的物件,以防被敌人俘获把海军暴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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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顺利实施计划
他们原计划是4月19日星期天傍晚起飞,轰炸目标城市后,在夜间飞完剩余的路程,黎明后降落在中国。航空母舰将在夜间调头,撤离现场。
罗森的脑袋充斥成千上万的细节,但没想到4月17日是他们在大黄蜂号上度过的最后一天。
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杜立德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再一次给了我们退出的机会,没有人这么做。约克上尉询问所有的第一飞行员:是否有人希望更换机组?其中一位更换了他的副驾驶。从十名替补中挑选了接替的人手。
4月18日,他们发现一艘日军巡逻船,他们解决了,但必须假设那艘日本巡逻船已经向国内发出警告。他们计划是奇袭,因此轰炸要提前了。
这天清晨紧张忙乱,大黄蜂号的加速也到达极限。
这实在是个严峻的现实——我们将比计划多飞行四百英里。但当我坐在驾驶舱中,慢慢向起跑线滑行时,我却如释重负地想到,这次行动至少不会像夜间飞行那样撞上防空气球了。这显然是一次白天的空袭。因为此时刚过早上八点。
这时,罗森才想起他们的机组还没吃早餐,但回去拿些食物又怕时间不允许。罗森的机组是第七个出发。
在任务完成之前,没有任何集合的计划。因为油耗的限制,先起飞的飞机无法在航空母舰上空盘旋,等待编队飞行。这项任务是单兵作战,每架飞机只能各自打算。事后回想,这一战术还往往让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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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罗森的神经几乎绷到极限,在低空低速的条件下,驾驶飞机非常累人。到了下午两点,他看到日本海岸线了。他看到海滩旁停泊很多小船,他们直接从他们头顶飞过,有些还朝他们招手。
他们遇到六架零式战机排成V字阵型,从他们透明的机头上方飞过。有一架突然脱离编队,向他们俯冲下来,他们紧张等待着,但又看不见了,推测那架战机回到编队了。
进入东京湾上空大约两分钟后,我们几乎同时朝右侧看去。离我们几英里远的地方停着一艘我们见过的最庞大、最臃肿的航空母舰,抛着锚,而且似乎周围没有任何人。
这时候改变飞行路径,朝它丢一颗炸弹,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我们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知道我们的四颗炸弹该如何使用,况且东京就在眼前。我决定继续朝既定目标前进。
罗森进入东京后找到第一个目标,按照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将飞机爬升到了一千五百英尺的高度。
爬升、平飞、打开炸弹舱、短短的俯冲、投下第一枚炸弹。仪表盘上的红灯闪了一下,我便知道一枚五百磅的炸弹已经落了下去。
他开始加速,红灯一闪,第二枚炸弹投下,紧接着是第三枚,第四枚燃烧弹投下后,他看到钢铁厂的四壁都炸向空中。
我对炼钢厂的轰炸结果十分满意,希望其他炸弹也一样表现出色。我无法确切地判断,但我相信,东京那天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我们的轰炸行动本身,从投下第一个炸弹到最后的俯冲,用了不到30秒。
他确定所有炸弹都已投下,开始来回蛇行,随时等候日本战机出现,但是没有。他们维持低空飞行,一路没有遇到阻拦。
漫长的下午,他们在烈日中飞行,大家很疲劳。大约下午五点,他们已跨越了半个东海,这样轻而易举逃离空袭现场,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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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返程遇险
按照计划,他们返航将回到处州丽水机场。但是雷雨来了,天气越来越恶劣,他在浓雾中穿行,情况令人非常紧张。
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维持低空飞行,寻找记忆中的地标或着陆点;二是爬升到云层上方,依靠仪表继续向西飞行,直到两翼机油箱用完,跳伞逃生。
第二条路意味着失去飞机。但惊鸭号对我的意义太重大了,而且对中国人民来说也是如此。
燃油越来越少了,这样飞行下去什么都找不到。此时,罗森发现下面有个海滩。
他降低高度,沿着海岸检查海滩,没有发现可能划破机腹的木桩,海滩看样子可以承受飞机的分量,于是他做出决定,在海滩上降落。如果可以,他们就在飞机上过夜,天亮之后重新起飞,再寻找丽水机场。
说到底,他热爱这架飞机,如果在空中把它丢弃、任其坠毁,他绝对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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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意外发生了,降落时飞机两个引擎忽然失去动力,他们落入水中,离海岸还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
随着飞机慢慢下降,两个主起落架首先触及海面的波浪。我出于绝望和失落的本能诅咒声,很快便淹没在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可怕的噪声中。
暴雨之中似乎伸出了一双大手,抓住飞机,把它捏得粉碎。
然后便是寂静,决然而安详的寂静,这种安详的感觉十分怪异。
等罗森反应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坐在驾驶座,搁在水底的沙床上。他解开了座椅的绑带,充气救生衣将他托上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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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中国救援”
罗森受伤严重,整张脸都打瘪了,他记得当时摸脸,下唇已经撕裂,皮肉都掀开了,牙齿和牙肉掉了不少下来,说话含糊不清。
机组人员终于聚集在海滩上,都受了伤,撒切尔伤情最浅,后来也只有他能够行走。
他们冷得发抖,搜集木板堆在矮崖下面点起了火。他们躺了大概半小时,有中国人发现了他们。
他们把我们带到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前,我们走到几码之外近在眼前的地方才看清楚。墙是用土块垒砌起来的,屋子呈长方形,中间有一扇门,里面透出微微的亮光。我们痛苦地呻吟着,进了屋子。
当时罗森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人会不会把他们交给日本人?他们没法和中国人沟通,大家的情况都很糟糕。
一个中国女人用陶碗和瓦罐给我们端了一些热水,我们身上这床已经浸透鲜血的被子,就是她给我们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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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有个自称叫查理的人检查他们的伤势和表明身份的标记,但查理只会几个单词,依旧无法沟通。他们猜想救他们的是渔民,查理估计是个当官的。
罗森和同伴们左思右想,推测飞机的坠毁只有一个答案:当飞机向海滩迫近时,起落架撞上了一个浪头。当时飞机以110英里的时速向前冲,就像撞上了一堵石墙。
4月19日清晨,有个老头子出现了。
他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但似乎最关心我的嘴。他在松垮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通,拿出些东西,然后轻轻地将我的脑袋往后推。
我的脸对着那昏暗的稻草房顶,他将我嘴上撕裂的皮肉归回原位,接着在上面放了一张看似宣纸的东西。当血浸透了纸张,他就在出血的部位撒上一些粉末。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一语不发。
直到今天,我依然说不出他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施行的是什么疗法。他一定是查理派来的。
血、纸和粉末粘合在一起,形成一层壳,既维持了我嘴的形状,而且也让出血的情况大为好转。
那天早上大约七点,查理带人回来了,造了简易担架,把他们抬出渔民家的小屋,走到一栋看似比较现代的大屋。罗森注意到有两百个看似游击队的人,因为他们有枪。
人群中有个老练的人把一根点着的烟塞到他的嘴唇。
我试着朝他抱以微笑,但却更像哭。也许是如释重负,也许是震惊,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闭上眼,知道自己不管身在何处,围绕我身边的都是好人——他们和我为了同样的目的而战斗。我们落在他们手中,而他们便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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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罗森机组人员的“中国历险记”从侧面也印证了当时的中国有多落后、人们生活有多艰难、日军有多猖獗。
他们靠人力担架、船运,4月20日凌晨来到一个村子,到了一栋干净的小楼,墙上贴着英文招贴China Relief(中国救援会)。
然后,他听到有人说英语,虽然带着中国腔,但说得不错,这是他这几天听到最美妙的声音。
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有文化的中国人从里面出来,和我们握了握手。“我们将尽全力救助,”他说道,“我们知道你们都做了什么。”
这个救援会只有绷带、一些食物和水,没有药物和医生。护士用热水给他们擦洗了身体,让他们舒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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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4月21日早上,C医生来了(这是陈慎言医生,这本书出版时“二战”还没结束,为了保护所涉及的中国人员和城镇,许多人民和地名都被隐去)。
C医生检查了他们伤势,让十二个苦力抬着六顶轿子马上出发,要把他们抬到浙江临海。日本人已经在浙江沿海四处搜查,寻找他们的踪迹。
经过漫长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临海,来到C医生父亲的医院。说是医院,但没什么药物,这是不小的打击。
罗森的腿一天天坏下去,到了五月的第一周,他要锯腿了。
我也得到了查理的消息,不知通过什么方式,他给我送来了一张名片,上面一角还贴着一张相片。他捎来话说,日本人把岛上一些帮助我们的村民抓去了,对他们施以非人的虐待。
五月中旬,当地木匠做了一副拐给他。5月18日,他们离开这所小医院。临行前,C医生给他看一副新棺材,也是替他做拐的木匠的作品,“这本是为我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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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上空30秒》电影剧照(1944年)。
他们不停赶路,轿夫、人力车、几乎没有减震的卡车……他的“后脊梁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日本兵的呼吸”。
我们身后不断传来爆炸声,而且间歇很均匀。我能说话时,就问C医生那些到底是什么。
“啊,罗森先生,”他悲哀而又清醒地答道,“日本人太近了,所以中国人等我们过了,就把路炸掉……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一路都是坏消息:
到达处州丽水,这就是本来他驾驶惊鸭号降落的地方,没想到这里没有飞机,中国人被迫炸毁机场,阻止日军飞机在此降落。
到达南昌,南昌机场也被中国驻军摧毁了。
到达吉安,这里的机场也不复存在了。
他们住进了空军美籍志愿大队的招待所,飞虎队已经离开了吉安,有个飞虎队的翻译和他们闲聊。翻译说,日本人轰炸上海时,专炸大学和中学,罗森说这不是浪费炸弹吗?
“不,那些日本人很聪明,他们知道教育里头出领袖。所以他们想掐死我们的领袖之源——我们的大学和中学。”
他们继续赶路,到达衡阳。为了防止日本飞机降落,这里的机场跑道上设了障碍。
他们在衡阳上了火车,到达桂林,前往飞虎队的招待所。他们在那里终于喝上了咖啡,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完好的机场。
第二天,飞机来是来了,但却不是该来的那种。十二架日本轰炸机排着紧密的阵型飞过,轰炸了桂林城和机场。
它们的到来并未出乎我们的意料。虽然有时随便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中国人却有一套很有意思的防空警报系统。我们正吃着早饭,第一次警报就拉响了。说是警报,其实就是一个中国人用一根棍子敲着一个汽车的旧碟刹。我们明白这种声音的意思,纷纷从桌旁站了起来。
后来罗森才知道,敲碟刹的声音越快,代表飞机飞得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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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虎队”历史照片。
6月3日,飞机终于来了,罗森可以回国了。
罗森后来了解到其他飞行员的情况,原先参与行动的八十人中,有十一人被俘或牺牲,他们失去了所有飞机。
16架飞机中的15架以及80人中的75人都到达了中国,正如先前的公报中所说的那样。在空袭行动中,没有一辆飞机被击落。这是一场出色的战斗,充分体现了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工程背后所进行的计划有多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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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航母上起飞前往日本本土的B-25轰炸机。
日本人一开始谎称美军没有击中任何军事目标;之后又吹嘘事先得知空袭消息,承认大约四千人丧生并损失了三架飞机。
“你觉得值吗?”6月4日凌晨,当我们即将就寝时,一个小伙子问我。
我想了一会儿,试着从客观的角度整体考虑。当我最终说出“我觉得值”的时候,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日方遭受了多大的损失,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人民得到了鼓舞。他们由此确信,不管日本离得多远,我们都能对付他们。
他们在6月4日早晨五点从桂林的小机场起飞,仅仅过了一小时,他们得知日本人刚刚轰炸了机场,这是最惊险的一次化险为夷。
他们在上午九点半抵达昆明,一些飞虎队的成员也在机场。
他们告诉我如何与日本飞机作战,而日本鬼子的飞行员则如何不带降落伞上飞机,或者拒绝使用降落伞。他们看见好多敌机受到攻击,飞行员直接就跳了出去。
他们还指给我看机场旁边那排我以为是P-40的飞机。他们说那是纸糊的假货,是中国人为飞虎队制作的,日本人在那些东西身上浪费了大量炸药和子弹。
罗森听说C医生得到命令,立即前往重庆,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C医生。
我从来都没能说声再见,也没能感谢他。他是我见过的最忠实的人。在L和路上的那几个星期,他为了我们,没有不愿做的事。他不分昼夜地照顾我们,毫无怨言。他没有得到过一分钱,也不曾想过要钱。
后来,战争部要求我们提供一份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中国人名单。我想在信中竭力表达我对C医生的感激和尊敬,但没有什么文字可以写得出我真挚的感情。
顺便说一下,后来美国政府在中国找到了C医生,并将他接到美国接受医学培训,C医生回国后还扩大了父亲医院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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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医生即陈慎言医生(年轻照片)。
驳斥日本谎言
罗森几乎绕了地球大半圈才回到美国:新德里、卡拉奇、巴格达、开罗、尼日利亚、贝伦、特立尼达、波多黎各、佛罗里达基地……
1942年6月16日,飞机在波林基地降落,罗森在医院做了第二次截肢手术和修整手术,嘴和下巴做了整形手术,手术时还听到医生说:“老天,他那里面还有些海滩上的沙子!”
杜兰德去医院探望罗森,鼓励他应当保持头脑和身体的忙碌,说了一句了不起的话:“有落才有起。”
1943年4月20日,美军正式公报1942年4月18日空袭日本的全貌,里面提到:
每架飞机的投弹目标一一完成。坦克工厂、停泊着一艘巡洋舰的船厂、飞机制造厂。爆炸和燃烧弹引起的大火摧毁了钢铁厂、火药厂、机械厂、铁路车场和轨道、码头、武器库和油库。另外还直接击中了一艘正在建造的巡洋舰或战列舰。
在中国被日军俘虏、带回日本的美国机组人员都被野蛮处决。
这些都是令人丧气的倒霉事。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人有机会选择死亡抑或做日本人的俘虏,我们一定会选择死亡。如果惊鸭号在东京上空被防空炮火或敌机击中,我一定会驾机向最有可能的目标俯冲。我飞机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其他人也会这么做。
日方谎称他们有意轰炸非军事设施,并蓄意向平民开火。
我们所有投下的炸弹中,只有四枚没有瞄向军事目标,而在如此之近的投弹距离下,没有不中的道理。
在空袭之后的一年间,我们通过面对面的接触和信件,小心地作了互相求证。唯一没有执行轰炸计划的伙计是布里克•霍尔斯通。他在与一队零式战机交战时机枪出了故障,他不得不将四颗炸弹丢进了海里。
他们知道,不论轰炸得多么小心,敌人总会指责他们炸到教堂和医院。从日本泄露的报告显示,许多人因为当地缺乏合适的防空洞而丧生。
如果我们真要轰炸其他目标的话,我们一定会把皇宫炸成碎片,或者摧毁大量学校、神社和医院。我们的轰炸目标清楚地印在脑子里,甚至有时做梦也会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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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海军编号2144号传单:给日本下达最后通牒。
从结果来看,这次空袭是史上最伟大的心理战之一,日本人措手不及,信心开始崩溃。
然而,战争的代价从来都是沉重的,罗森痛恨日军的斩尽杀绝,毫无怜悯之心。
我们的兄弟被杀,其他人则可能遭受虐待,这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而同样让我们心情沉重的是,蒋总司令那里传来消息,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中国人遭受了日本鬼子的系统性屠杀。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这些屠杀有多么系统性,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中国人又有多少被杀戮。
空袭一年后,八十人中的五十五人或继续投入其他地区的战斗,或回到美国。
我不断地想着那些勇敢、坚忍、忠实的中国男女。他们将我们救起,用自己的身子背负我们,给我们吃,照顾我们,并帮助我们逃走。我不知道在他们被日本人拖去杀戮时是否会想,他们救起的那些人中,有些人会回去一遍又一遍地轰炸日本。希望这能给他们一丝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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