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从现在开始，你被解雇了！滚蛋！”
崔立新的声音像鞭子，抽在耿浩脸上。
他十年的心血，就换来这两个字。
耿浩一言不发，当着所有人的面，默默脱下身上印着“惠万家”的工作马甲。
周围的目光，有同情，有不解，有幸灾乐祸。
他只是为了那个在门口睡了七年的流浪汉，说了一句公道话。
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凭什么值得他赌上自己的全部家当？
01
晖云市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柏油马路被太阳烤得软绵绵的，空气里都是轮胎和尘土混杂在一起的焦灼味道。
城西的“惠万家”超市门口，冷气门帘不知疲倦地一开一合，吐出冰凉的白雾，给这片酷暑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超市经理耿浩，正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的目光越过进进出出的顾客，落在墙角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上。
那是个流浪汉，大家都叫他老丁。
老丁已经在“惠万家”超市门口待了七年。
七年，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
七年，也足够让老丁变成超市门口一个理所当然的“物件”，像那个有点褪色的消防栓，或者那块“门前禁止停车”的牌子。
他总是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外套，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
他的头发和胡子纠结在一起，像一蓬干枯的乱草。
他从不主动跟人说话，也从不乞讨，只是安静地坐在他那块厚纸板上，看着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耿浩今年四十二岁，在这家超市当了十年经理。
他第一次见到老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夏天。
那时他刚把老丁劝走，第二天一来，老丁又坐在了那里。
一来二去，耿浩也懒得管了。
只要他不偷不抢，不影响顾客，就当是门口一个沉默的保安吧。
“耿经理，区域总监崔立新的车，到路口了。”副经理张鹏从店里快步走出来，凑到耿浩耳边低声说。
张鹏是半年前调来的，年轻，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或者说，是精明。
耿浩“嗯”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衬衫领口。
崔立新是他的顶头上司，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想烧到老丁身上。
“一个现代化的连锁超市，门口常年坐着个要饭的，像什么样子！”崔立新在上次的视频会议上，指着屏幕，几乎是吼出来的，“耿浩，我给你一周时间，把他给我弄走！不然你这个经理也别干了！”
耿浩当时只是低着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知道，崔立新这种人，是从总部坐着火箭下来的，只看报表上的数字，不懂这市井里的人情。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稳稳地停在了超市门口。
车门打开，崔立新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从车上下来。
他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身名牌西服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崔总监。”耿浩迎了上去，脸上挤出职业性的微笑。
崔立新没理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接扫向了墙角的老丁。
他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耿浩，我上次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崔立新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迫感。
“崔总，这……”耿浩正想解释。
崔立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我不想听任何理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今天，我亲眼看着，你把他处理掉。”
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副经理张鹏。
张鹏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就朝库房走去，没一会儿，就叫来了两个年轻力壮的保安。
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进出超市的顾客，都好奇地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
02
耿浩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了一眼那两个气势汹汹的保安，又看了看墙角一无所知的老丁，心里堵得慌。
这七年，他和老丁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耿浩会在每天下班后，把一些当天到期但没坏的熟食或者面包，用袋子装好，不声不响地放在老丁旁边的台阶上。
老丁也从不当着他的面去拿，总是等他走远了，才默默地收起来。
有一年冬天，晖云市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
耿浩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老丁冻死在了超市门口。
他再也睡不着，干脆穿上衣服，开车回到超市。
雪地里，老丁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几层破旧的纸板，已经被雪覆盖了一半。
耿浩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了老丁身上，又把一壶热水和一袋包子放在他手边。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老丁似乎是醒着的，但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
耿浩也没说话，做完就开车回家了。
第二天，那件军大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超市后门的员工通道口。
从那以后，耿浩就觉得，老丁虽然不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不是一个麻烦，他只是一个选择用沉默对抗生活的人。
“还愣着干什么！”崔立新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张鹏，你来指挥！”
“是，崔总！”张鹏一脸兴奋，仿佛这是一个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
他对着两个保安一挥手：“过去，把他东西扔了，人赶走！动作麻利点！”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他们都是耿浩招进来的，平时也受过耿浩的不少照顾，知道经理对这个流浪汉的态度。
“看什么看！听不懂话吗？”张鹏提高了嗓门，“不想干了是不是？”
一个保安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朝老丁走去。
老丁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慌。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那个破烂的帆布包，那是他的全部家当。
“住手！”
耿浩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快步走过去，拦在了保安和老丁之间。
“耿经理……”保安为难地看着他。
“耿浩！你想造反吗？”崔立新的脸彻底黑了。
耿浩转过身，直视着崔立新，语气平静但坚定：“崔总，他在这里七年了，从来没惹过任何事。我们‘惠万家’的口号是‘惠及万家’，这万家里，也该有他一个位置。”
“你跟我讲企业文化？”崔立新气得笑了起来，“你一个小小店长，也配？我告诉你，今天这个人，必须走！你不动手，我让张鹏动手。他要是走了，你的店长位置，也就到头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围的员工和顾客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崔立新这是在杀鸡儆猴，拿耿浩开刀，树立自己的权威。
张鹏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03
耿浩的妻子许静，在市里的一家纺织厂当会计，是个本分踏实的女人。
他们的儿子刚上初中，成绩中等，不好不坏。
一家人的生活，就像晖云市的大多数家庭一样，平淡，但也安稳。
这份超市经理的工作，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耿浩知道，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他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常年要吃药。
儿子的学费、补习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丁。
老丁依然抱着他的帆布包，眼神里不再是惊慌，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被驱赶，被嫌弃。
这种平静，像一根针，扎进了耿浩的心里。
如果今天自己退缩了，把老丁赶走了，那自己和崔立新、和张鹏，又有什么区别？
他以后每天站在这门口，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墙角，心里能安稳吗？
耿浩慢慢转过身，重新面向崔立新。
“崔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个人，我不会赶他走。如果您觉得我不适合这个岗位，我接受公司的任何处理决定。”
这话一出口，全场哗然。
谁都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温和好说话的耿浩，竟然会为了一个流浪汉，公然对抗区域总监。
张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狂喜，他知道，耿浩完了。
崔立新的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指着耿浩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好，好得很！”他连说两个“好”字，“耿浩，这是你自找的！从现在开始，你被解雇了！立刻收拾你的东西，滚蛋！”
“崔总，解雇员工要走人事流程，您这样不合规矩……”耿浩试图做最后的争取。
“规矩？”崔立新冷笑一声，“在这里，我就是规矩！张鹏！”
“在！”
“从现在起，你就是‘惠万家’城西店的代理店长！马上，立刻，把这个人，还有这个人，”他指了指老丁，又指了指耿浩，“都给我清出去！”
“是！保证完成任务！”张鹏挺直了腰板，大声回答。
耿浩的心，彻底凉了。
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脱下身上印着“惠万家”标志的工作马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门口的收银台上。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东西也不多。
一个茶杯，一张全家福，还有几本管理学的书。
他拿出一个纸箱，默默地把自己的私人物品一件一件放进去。
外面，传来了张鹏耀武扬威的呵斥声，和保安驱赶老丁时弄出的杂乱声响。
耿浩没有回头看。
他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十年的心血，就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04
耿浩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超市里一片狼藉。
老丁那块用了多年的硬纸板被撕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他的那个破帆布包也被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几个空的塑料瓶，半块干硬的馒头，还有一本封面都烂掉了的旧书。
老丁本人，被两个保安架着，正往外拖。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们拖着，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崔立新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脸上是胜利者的姿态。
张鹏则像个监工，还在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扔远一点！别让他再回来！”
耿浩抱着箱子，停下了脚步。
超市里的一些老员工，都低着头，不敢看他，脸上是同情和无奈。
几个收银员小姑娘，眼睛都红了。
“耿经理……”一个女孩小声地喊他。
耿浩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他走到老丁面前，两个保安看到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耿经理，我们……”
“不怪你们。”耿浩拍了拍其中一个保安的肩膀，然后蹲下身，帮老丁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放回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他把那本旧书上的灰尘仔细拍掉，书名已经看不清了。
做完这一切，他把帆布包递给老丁。
“老丁，对不住了。”耿浩低声说。
老丁抬起头，那双总是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澈。
他看了看耿浩，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纸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耿浩站起身，抱着他的纸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惠万家”超市的大门。
他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七月的风，吹在脸上，也是滚烫的。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四十二岁，被解雇，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再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谈何容易。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许静交代。
他走到公交站台，把纸箱放在脚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身后，超市门口的闹剧似乎已经结束。
崔立新的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耀武扬威地开走了。
耿浩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指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沮 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是老丁。
他怀里抱着那个帆布包，安静地坐着，像过去七年的每一天一样。
耿浩苦笑了一下。
自己都被赶出来了，这个老头，竟然还跟着自己。
05
“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耿浩有气无力地对老丁说，“那个新来的经理，不会让你再回去了。”
老丁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眼神悠远。
“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总有能待的地方。”耿浩又说了一句，像是在劝老丁，也像是在劝自己。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三百多块，都拿了出来，塞到老丁的手里。
“我最后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以后，自己多保重。”
耿浩说完，站起身，准备去拦一辆出租车。
他想先回家，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他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个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耿经理。”
耿浩的脚步顿住了。
七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老丁开口说话。
声音很陌生，带着久不说话的干涩，但吐字很清楚。
他有些惊愕地回过头。
老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他佝偻了七年的背，此刻竟然挺得笔直。
他随手将头上一蓬乱草般的假发和粘在脸上的假胡子撕了下来，露出一张虽然苍老，但棱角分明、目光锐利的脸。
那身脏兮兮的外套也被他脱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是一件虽然有些旧，但很干净的白衬衫。
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的他，是一块被踩进泥里的石头。
而现在的他，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古剑，锋芒毕露。
耿浩彻底愣住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丁”，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流浪汉站直了身体，将那三百多块钱，连同那本破旧的书，一起放回耿浩抱着纸箱的手上。
他平静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耿浩，一字一句地说道：
“耿经理，你的东西忘拿了。”
耿浩低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本书。
书的封皮虽然破旧，但隐约还能看到几个烫金的大字：《惠万家集团创始人传记》。
而书的封面人物，那个在集团所有门店和宣传册上都能看到的、集团的传奇创始人，虽然年轻了许多，但那张脸，那双眼睛……
耿浩手一抖，怀里的纸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的全家福相框摔在地上，玻璃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