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啊。”
老人干枯的手紧紧抓着李曼丽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铁钳。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是感激还是别的东西。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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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曼丽,二十六岁,在城中村一家叫做“福记小炒”的菜馆里当服务员。
她不是这家店里最漂亮的,也不是最会说话的,但一定是最麻利的。
下午五点,还没到饭点,店里稀稀拉拉坐着两三桌客人。李曼丽穿着一身红色的工作服,穿梭在方桌之间,手里攥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手腕一转一收,油腻的桌面就光洁如新。
“小李,过来搭把手!”后厨的王师傅喊了一声。
“来了!”她应得干脆,把抹布往围裙上一揣,小跑着进了后厨。
一盘刚出锅的干煸肥肠,热气腾腾,辣椒和花椒的香气扑面而来。李曼丽稳稳地端起盘子,胳膊上那道浅浅的烫伤疤痕,在灯光下一闪而过。那是上个月被热油溅到的,现在已经快好了。
她对这些小伤早就习以为常。
端菜,点单,收拾碗筷,结账。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从下午五点一直转到晚上十点。
月底发工资,三千五百块。
她会立刻留下五百块当这个月的生活费,剩下的三千,一分不动地转到另一张卡里。那是给弟弟李晓军准备的。
晓军在省城念大学,一年学费加生活费,不是个小数目。父母走得早,长姐如母,这话不是说说的,是她用一盘盘菜,一张张桌子,一步步路扛下来的。
晚上十点半,店里打烊了。
同班的服务员张岚换下工作服,拿出小镜子补妆,“曼丽,去不去吃烧烤?我请客。”
李曼丽正蹲在地上,用钢丝球费力地刷着地砖上的一块黑油渍。她头也没抬,“不去,我回去了。”
“天天就知道省钱,你才26,活得像62。”张岚撇撇嘴,踩着高跟鞋走了。
李曼丽抬起头,店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日光灯惨白的光照下来,映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不觉得苦,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累。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台用了四年的旧手机,屏幕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痕。开机画面是她和弟弟的合影,照片里,弟弟穿着学士服,笑得阳光灿烂,她站在旁边,眼里是藏不住的骄傲。
她看着照片,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点开了微信的APP。
看着那张卡里稳步增长的数字,她一天所有的疲惫,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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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第二天下午,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福记小炒”的玻璃门上,噼里啪啦地响。天色暗得像傍晚,店里的灯全都开了。
李曼丽正忙着给客人上菜,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路人的惊呼。
她探头往外看,只见瓢泼大雨里,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趴在店门口的台阶下,一动不动。旁边一个装着青菜的布袋子翻倒在地,几颗土豆滚得到处都是。
雨水瞬间就把老人的衣服浇透了,她花白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显得格外可怜。
周围有几个躲雨的路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上前的。
“哎哟,这摔得不轻吧?”
“谁知道呢,这年头,谁敢扶啊。”
“快走快走,别惹麻烦。”
李曼丽心头一紧,放下手里的托盘就往外冲。
“哎,曼丽,别多事!”店里的老板娘在后面喊了一句。
李曼丽像是没听见,她跑到老人身边,蹲下身子,“阿婆,您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人呻吟了一声,缓缓地侧过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雨水混着地上的泥水,从她脸上淌下来。
“别动,您别动。”李曼丽不敢轻易动她,她回头冲店里喊,“老板娘,麻烦帮忙打个120!”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李曼丽脱下自己身上的红色工作服,撑开,尽力为老人挡住一些雨水。她自己的短袖很快就被淋透了,冰冷的雨水贴在皮肤上,让她打了个寒颤。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医护人员将老人抬上担架,李曼丽不放心,捡起地上的布袋子,跟着上了车。
在医院里,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老人右腿骨裂,需要住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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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清醒过来后,拉着李曼丽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姑娘,你是个好人啊,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交代在雨里了。”
李曼丽只是摇摇头,“没事就好。”
她垫付了五百块的检查费,等老人的家属来了,才悄悄离开。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像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她没想到,这件小事,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第二天下午,李曼丽正在店里忙活,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福记小炒”的门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壮硕男人,脖子上戴着一根粗金链子。他拉开另一边的车门,昨天那个老太太,右腿打着石膏,被他搀扶着下了车。
两人一进店,那男人就扯着嗓子喊:“谁是李曼丽?”
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李曼丽心里咯噔一下,走了过去,“我就是。”
“就是你!”男人指着李曼丽的鼻子,“把我妈撞倒了,就想这么算了?”
李曼丽彻底懵了。“我……我没有撞您母亲,我是看她摔倒了,扶她去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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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男人冷笑一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我妈说得清清楚楚,就是你骑着电动车从后面撞了她!要不是你心虚,你会那么好心送她去医院?还垫付医药费?”
老太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用手捂着腿,一个劲儿地“哎哟哎哟”叫唤,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就是她,就是她……”
周围的食客和路人围了上来,对着李曼丽指指点点。
“看着挺老实个姑娘,怎么干这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就说嘛,平白无故谁会去扶老人,肯定有鬼。”
那些议论像一根根针,扎在李曼丽的身上。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涨得通红。她想大声辩解,但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百口莫辩。
那个路口没有监控,当时下着暴雨,她也没有录像。她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没撞!”她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没撞?”金链子男人从包里甩出一沓医院的单据,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共十六万!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就没完!”
十六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李曼-丽的心上。
她一个月工资三千五,不吃不喝也要将近五年。而那张卡里的钱,是给弟弟上学的,是他的未来。
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男人嚣张的叫骂声和老太太痛苦的呻吟声,在耳边无限循环。
03.
李曼丽最终报了警。
派出所里,调解室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白炽灯管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李曼丽坐在长凳的一头,那个金链子男人和老太太坐在另一头。
一名年纪稍长的民警坐在他们对面,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眉头紧锁。
“事情的经过,我们都了解了。”民警放下笔,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李女士,你坚持说你是好心救助。而这位阿姨,和你儿子,坚持说你骑车撞了人。”
“我没有!”李曼丽再次重复,声音已经有些麻木。她把当天的细节又说了一遍,雨多大,老人倒在哪里,周围人的反应。
“警察同志,你听听,她自己都说了,当时周围有人!”金链子男人立刻抓住话头,“那些人为什么不扶?就她扶?她就是做贼心虚!”
老太太在一旁附和着,用手捶着自己打了石膏的腿,哭天抢地,“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冤枉一个黄花大闺女吗?疼死我了,我也不想活了……”
民警揉了揉太阳穴,“我们走访了现场,也询问了周边商户,都说当时雨太大,没看清。那个路口的监控探头也坏了几天了,还没来得及修。所以,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任何一方的说法。”
他看着李曼丽,“也就是说,我们没法认定是你撞了人。”
李曼丽心里刚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民警话锋一转,“我们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不是。”
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浇灭。
“这属于民事纠纷,按照调解程序,我们建议你们双方协商解决。”民警的语气很官方,“如果协商不成,你们可以走法律程序,去法院起诉。”
“协商?怎么协商?”金链子男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曼丽,“我妈现在躺在医院,就是她害的!必须赔钱!十六万,一分不能少!”
李曼丽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看向那位民警,眼里带着最后一丝求助的目光。
民警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公式化地说:“我们会再做双方的工作。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繁华又刺眼。李曼丽走在人行道上,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该怎么办?
去法院起诉?她什么证据都没有。请律师要钱,打官司要时间,她耗不起。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她生活的圈子里传开了。
店里的同事看她的眼神变了,有同情,有怀疑,但更多的是疏远。老板娘虽然没说什么,但每次都让张岚去点那些熟客的单。
邻居们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每次出门,都能感觉到那些黏在她背后的目光。
她成了那个“撞了老人还不承认”的坏女人。
金链子男人几乎每天都来“福记小炒”闹一次,不打不砸,就坐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对着所有客人哭诉他母亲有多惨,李曼丽有多恶毒。
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
老板娘终于找她谈话了。
“曼丽,你看……店里现在这个情况,我也很难做。要不你先休息一段时间?”
这是变相的辞退。
李曼丽没有争辩,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工作了三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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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拖着一个行李箱,李曼丽回到了和张岚合租的小屋。
张岚正坐在床上敷面膜,看到她这副模样,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被炒了?”
李曼丽点点头,把箱子推到墙角,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
“凭什么啊!”张岚一把扯下面膜,气得满脸通红,“做好事被人讹,现在连工作都丢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看着李芳丽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那个男的今天又来了?”
李曼丽“嗯”了一声。
“报警也没用,讲道理也没用,这帮人就是无赖!”张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十六万,亏他们想得出来!我们去找媒体,去网上曝光他们!”
曝光?
李曼丽抬起头,眼神空洞。她拿出手机,点开本地的新闻APP,上面已经有这件事的报道了。
标题很刺眼:《女服务员撞倒老人拒不承认,家属索赔十六万引争议》。
下面的评论区,已经吵翻了天。
一小部分人支持她,说要等真相。
但更多的人在骂她。
“现在的人心都怎么了?撞了人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肯定是心虚,不然为什么垫付医药费?”
“十六万不多吧,一条人腿难道不值这个价?”
“建议人肉这个女的,让她社死!”
李曼丽的手指一条一条地划过那些恶毒的评论,全身冰冷。
她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越挣扎,收得越紧。
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怕远在省城的弟弟知道。她怕他担心,怕影响他学习,怕同学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曼丽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张岚说。
她不想再纠缠了。她只想这件事快点结束,回到以前平静的生活。
她想通了,或许,只有钱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张岚,”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朋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张岚愣住了,“你要干什么?你不会真想给他们钱吧?你疯了!”
“我没疯。”李曼丽的语气异常平静,“我只想了结这件事。”
“十六万啊!我哪有那么多钱!”
“有多少,借我多少,剩下的我想办法。”
张岚看着她,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李曼丽的脾气,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张岚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找朋友东拼西凑,凑了六万块钱。
剩下的十万,李曼丽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关系,最后只能低头去借那些利息高得吓人的小额贷款。
签下借条的那一刻,她手抖得厉害。
张岚看着那张写满了保证和承诺的纸条,眼圈红了,“曼丽,不值得。”
李曼丽折好借条,小心地放进口袋。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她说,“我只想我弟弟能安安心心地上学。”
她的人生,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05.
就在李曼丽准备拿着凑来的钱,去彻底了结这场噩梦的前一天,她的舅舅找来了。
舅舅是个木匠,常年在乡下,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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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你怎么来了?”李曼丽很意外。
舅舅没说话,走进屋,把布包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看了一眼屋里简陋的环境,又看了看外甥女憔悴的脸,眉头皱得更深了。“家里的事,怎么不跟家里说?”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曼丽低下了头,“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心里清楚。”舅舅拉开布包的拉链,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用红绳捆着的一沓沓现金。
“这里是十六万。”舅舅把钱推到她面前,“家里的老底,还有跟你几个表哥凑的。把欠别人的钱,都还了。我们李家的人,不欠外人的债。”
李曼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舅舅,这钱……”
“拿着。”舅舅的语气不容置喙,“先把眼前的事平了。清者自清,公道早晚会回来的。”
第二天,李曼丽拿着这十六万现金,找到了那个金链子男人。
没有争吵,没有辩解。
她只是把那个装满了现金的包,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男人打开包,看到里面红色的钞票,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他一张张地数着,生怕少了一分钱。
老太太就坐在旁边,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李曼-丽。
钱货两清。
李曼丽走出那栋压抑的居民楼,仰头看着天空。太阳很好,但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以为,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她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努力工作,还清舅舅的钱,然后继续供弟弟上学。
她回到出租屋,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
然而,第二天清晨,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将她从梦中惊醒。
“谁啊?”她迷迷糊糊地问。
门外是一个严肃而陌生的男声:“警察,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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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曼丽的心猛地一沉。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老一少,表情凝重。
“李曼丽?”年长的警察问。
她点点头。
“昨天晚上七点到今天早上七点,你在哪里?”
“在家,我哪里也没去。”李曼丽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年长的警察没有再问,而是对身边的年轻警察示意了一下。
年轻警察举起一个透明的物证袋。
袋子是密封的,里面装着一件东西。
当李曼丽看清那件东西时,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东西。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扶着门框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