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为何敢对美国说“不”？

民智评论

作者：于博，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约36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10月1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西班牙首相佩德罗·桑切斯（Pedro Sánchez Pérez-Castejón）在埃及沙姆沙伊赫（Sharm el-Sheikh）举行的加沙和平峰会上礼貌握手，双方笑容满面，气氛友好融洽。

桑切斯事后接受采访表示，称美西关系“非常深厚友好”。

▲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加沙和平峰会

然而，在这次加沙问题和谈的平静表面下，美西两国的外交博弈实则暗流涌动。

特朗普自第二任期始，不断公开指责西班牙在军费开支、北约分摊、中东人道主义及对华合作等多个方面不合格，并威胁以贸易制裁或将其踢出北约来进行报复。

西班牙政府则在言辞上回击，强调西班牙是“可靠”和“忠诚”的北约盟友，并不断扩展多元外交布局，对冲美国的巨大压力。

双方的口水战凸显出两国关系表面友好、实则分歧渐多的状况。本文将梳理近期美西双方的主要争论点，分析背后的战略考量，并评估西班牙正在形成的多元外交布局。

握手背后的暗战

特朗普政府对西班牙的不满集中在西班牙军费开支不足，不愿分担北约防卫责任。

特朗普公开谴责西班牙是北约中唯一不愿将军费增至国家GDP5%的国家，称其行为“对北约是不尊重的”，并表示会给西班牙以关税和外贸惩罚。

▲ 特朗普在北约峰会上发言

早在今年6月的海牙峰会，在谈及提高军费目标时，特朗普扬言要让不同意上调军费的西班牙“加倍付出”。

10月9日，特朗普在华盛顿与芬兰总统斯图布会谈时直言不讳地说：“西班牙没有任何理由不提升军费……坦白讲，也许你们应该把它踢出北约”。

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他更称西班牙是“落后者（laggard）”，应增加军费，甚至当场提议让欧洲盟友“打电话去问问，他们为什么总是拖后腿”。

▲ 10月14日，特朗普会见阿根廷总统米莱

10月14日，特朗普在白宫会见阿根廷总统米莱时再次表态：“我对西班牙非常不满……它是北约中唯一不打算把军费提高到5%的国家……它必须因此而受到惩罚” 。

简言之，美国方面对西班牙最直接的指责是不愿帮美国分担欧洲安全的责任，不服从北约整体的军费调整。

与此同时，西班牙政府的回应也十分明确。国防部长玛加丽塔·罗布莱斯（Margarita Robles Fernández）在记者会上强调，西班牙是“忠诚的北约盟友”，对于特朗普的威胁，她则表示“并不担心”。

▲ 西班牙国防部长玛加丽塔·罗布莱斯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在多个场合重申，西班牙军费已大幅提升并符合其能力需求。

他在世界经济论坛表示，过去十年西班牙国防开支增长了70%，并将坚持“西班牙是一个可靠盟友”的立场。

桑切斯政府也多次表示“仅仅提升国防开支的百分比数字”不够，真正重要的是与安全需求相符的能力、防务合作与欧盟内部安全防务体系的建设，强调欧洲合作和多边主义的重要性。

执政党西班牙社会工人党（PSOE）的执政联盟伙伴也对特朗普的表态予以回应。

西班牙左翼政党联盟“联合行动（Sumar）”领导人尤兰达·迪亚斯（Yolanda Díaz Pérez）公开表示，西班牙“主权不可侵犯，不会向美国总统的威胁低头，我们不会为了取悦特朗普而增加军费”。

▲ 西班牙左翼政党联盟“联合行动（Sumar）”领导人尤兰达·迪亚斯

总体而言，西班牙政府拒绝接受美国以增加军费换取保障的逻辑。

“搭便车”与“霸凌者”？美西矛盾的深层逻辑

从美国的视角出发，美西矛盾的原因有二：一是特朗普对盟友的“搭便车”行为不满。

他长期抨击欧洲国家没有公平分担防务成本，将过多负担推给美国。

特朗普在多次讲话中强调，美国在北约中的贡献远超其他成员，也曾公开表示“如果他们不付钱，我就不保护他们”。

▲ 特朗普和吕特在北约峰会上握手

特朗普将外交政策视作杠杆——盟友如果不按他的要求行事，就要在其他方面付出代价。

因此，如果西班牙拒绝满足美国的军费要求，就用关税惩罚西班牙企业，抵消其在美国主导的欧洲防务安全合作中的收益。

二是美国自身的地缘战略调整。

美国在一份战略指导备忘录中强调，美国的本土防御将成为国防优先事项，而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传统的欧洲盟友需要“承担更多责任”。

除战略规划外，美国也在实际推动着欧洲防务责任的再分配，让其欧洲盟友在遏制俄罗斯方面发挥更大作用。特朗普政府要求结束部分专注于俄罗斯威胁的欧洲安全援助项目。

在欧盟与美国关于对乌援助的谈话中，特朗普及其政府高层多次强调：欧洲应更多地为乌克兰提供财政与武器支持，不能完全依赖美国。

“让欧洲出力”的论调，越来越频繁出现在美欧谈判中。

美国将2025年北约防务开支目标从各成员国GDP的2%大幅提升至5%，同样服务于欧洲防务责任再分配的战略。

简而言之，在美国看来，西班牙没有为欧洲安全做出足够的贡献，享受了“被保护的甜头”却不愿付出。

▲ 图为2023年西班牙议会选举席位分布图，红色为西班牙社会工人党，粉色为联合行动

与此相对，西班牙的考量则根植于国内政治与其外交的价值取向。

首先，桑切斯政府由西班牙社会工人党联合左翼政党和地区性政党组成，是一个少数派联合政府，议会对其政策的推行构成显著阻力。

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Chatham House）及西班牙塞尔电台（Cadena SER）做出过相似分析，若在两个月内将国防预算提升至GDP的5%可能直接导致桑切斯政府垮台。

桑切斯早在今年6月的海牙峰会上就给北约秘书长马克·吕特（Mark Rutte）写信，明确表示“5%的目标既不合理也不必要”。

▲ 5月，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和北约秘书长吕特

如果实施这一指令，可能需要裁减公共服务并提高税收来弥补财政赤字，这将侵蚀西班牙福利国家的基础。

因此，维持政治稳定和社会福利是西班牙拒绝提高军费的主要动因。

此外，西班牙的外交价值观更强调人道主义、多边主义和战略自主。

西班牙在巴以问题上力推两国方案，对加沙的人道主义危机高度关注。

桑切斯政府在9月派遣一艘军舰支援试图进入加沙的非官方船队，其本人也批评以色列在加沙“发动灭绝式战争”，并宣布对以色列实行军火禁运。

在中美关系的问题上，桑切斯一贯寻求在两国间保持平衡。他多次访问中国，力图拓展经贸联系，被视为欧盟内部与中国进行对话合作的重要人物。

▲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

他在今年4月访华期间表示，中欧应共同反对单边贸易政策，特别是美国的关税政策。中欧应建立更平衡的关系，避免贸易战。

此外，西班牙长期维护与拉美国家的传统纽带，推动欧盟与拉美合作，力促欧盟与“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的自由贸易协定。

总的来看，当前的西班牙外交追求多边合作并维护国家自主，同时顺应国内民意。西班牙国内政治和其外交的一贯立场，使其外交政策与特朗普政府对外政策中的“美国优先”存在天然冲突。

多元外交的“西班牙模式”

面对特朗普政府的持续施压，西班牙并未选择屈服或对抗，而是构建起一套多元化、多层次的外交战略，以巩固其国际地位并平衡大国影响。

在欧盟层面，西班牙与德国等欧洲主要国家协作，倡导“更团结的欧洲”。

桑切斯会见德国总理弗里德里希·默茨（Friedrich Merz）后，表示欧洲各国应团结一致、对抗分裂的主张，特别强调欧洲要在乌克兰和巴以问题上坚持原则。

▲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与德国总理默茨会面

在欧盟防务和能源政策中，西班牙则力推绿色能源合作和各国的能源联通，以增强欧洲的能源独立性。西班牙将自身定位为欧洲一体化的坚定支持者，希望借助欧盟平衡来自美国的干涉。

在巴以问题上，西班牙坚守人道主义原则，展现独立外交姿态。

西班牙与法国、意大利一道参加了埃及举办的加沙和平峰会，明确表示支持停火并加大对加沙人道主义援助。

这延续了西班牙外交政策重视国际法原则和人道主义的一贯做法，与美国力挺以色列的外交立场大相径庭。

面对以色列的强烈反应，西班牙政府则坚持其言论自由权，表示对巴以问题的表态是根据国际法进行的。

▲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左三）访问巴拉圭并签署协议

在欧洲与拉美地区的关系上，西班牙充分发挥“文化桥梁”优势，凭借其历史文化纽带推进双方合作。

2025年7月，桑切斯先后访问智利、乌拉圭和巴拉圭，推动西语国家间的交流，并致力于欧盟与南方共同市场自贸协定的早日达成。

此次南美之行，西班牙不仅签署了农业合作、劳务合作等实际的协议，还在商贸论坛上大力吸引西班牙企业投资南美市场。

西班牙将自身定位为“连接各方的桥梁”，承诺以互利合作促进共同繁荣。西班牙在美西关系紧张之际，试图通过与拉美的合作扩大外交影响力，以“北南对话”提高自身的主动性。

最后，在对华关系和跨大西洋关系方面，西班牙采取了一种“独立而灵活”的定位。

▲ 西班牙-中国贸易峰会

从与中国建立更紧密的经济联系，到与欧盟成员国共同应对美国施压，桑切斯政府展现出努力平衡大国利益的倾向。

桑切斯本人也是反对美国科技封锁和金融压力的欧洲声音之一，在全球治理相关议题上更倾向于通过多边机制和国际法解决分歧。

在当前国际环境中，西班牙倾向于同其他欧盟国家紧密合作，力求在贸易、科技等议题上保持战略自主。

结语

美西冲突表面上是军费分摊的争议，实质上折射出跨大西洋联盟内部深层次的战略分歧：美国追求“美国优先”和盟友责任转移，而西班牙坚守多边主义和战略自主。

面对特朗普政府的施压，西班牙并未放弃自己的政策方向，而是通过多边平台建立新的伙伴关系以分散风险，维护自身地位。

一方面，西班牙在欧盟框架下深化欧洲一体化合作、扩大与欧盟成员国的能源和防务合作，以增强西班牙和欧洲的战略自主性。

另一方面，不断在其传统影响力范围继续发挥协调作用，遵循多边主义的原则。

这使得西班牙在当前大国竞争的国际环境中保持了相对的独立。

如果美国继续单边施压，可能进一步推动欧洲国家抱团取暖，加速"战略自主欧洲"的形成。

而西班牙的“桥梁外交”模式，也为其他中等强国在大国博弈中寻求生存空间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样本：在坚守原则的前提下，以灵活的多边布局对冲单一大国的压力，以多元化的伙伴关系维护国家利益。

撰稿：于 博

编务：王薪尧

责编：邵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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