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母亲今天下午画的。”
王医生从一沓厚厚的病历中,抽出了一张纸推到顾呈面前。
纸上上,是一个简陋的房间,有一张床。
床边,站着一个男人身影。
顾呈看着那幅画,眉头紧锁,完全不明白这和剪刀有什么关系。
王医生这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根据我们对她进行评估时的观察,和从她那些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的信息,我们有一个初步的推断......”
01
顾呈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将钥匙插进锁孔。
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这条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开了,一股混杂着饭菜余味和陈旧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的灯亮着,电视机开着,里面正播放着聒噪的保健品广告,一个声音洪亮的男人在屏幕里激情澎湃地大喊着。
七十八岁的母亲苏佩兰就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穿透了电视,望向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遥远地方。
“妈,我回来了。”顾呈换上拖鞋,声音里带着一天工作下来洗不掉的疲惫。
苏佩兰像是没听见,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顾呈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妈?”
苏佩兰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受了惊的鸟,茫然地转过头来看他。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然后是警惕,最后才慢慢地、不确定地浮现出一点模糊的熟悉感。
“哦......是呈呈啊。”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妈。”顾呈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关掉了吵闹的电视。
“饿了吧?我给您把饭菜热一下。”
他走向厨房,熟练地从冰箱里端出下午就准备好的饭菜。
两菜一汤,都是母亲年轻时爱吃的。
可如今,这些精心准备的菜肴,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
顾呈将碗筷在母亲面前摆好,“妈,吃饭了。”
苏佩兰只是低头看着,没有动。
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妈?”顾呈又叫了一声,把筷子塞进她的手里。
苏佩兰这才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夹起一筷子青菜,慢慢地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迟缓而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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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呈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年了。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从父亲三年前去世时开始,或许更早。
起初只是忘性大,出门忘了带钥匙,烧水忘了关火。
顾呈以为,这只是人老了的正常现象。
可渐渐地,情况越来越不对劲。
她开始认错人,把对门的老邻居叫成自己早已过世多年的妹妹。
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又会突然害怕地哭起来。
家里的小东西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失踪”。
顾呈刚买的一副老花镜,转眼就找不到了,最后却在米缸里被发现。
他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第二天会在冰箱的冷冻层里结着冰。
他知道,母亲病了。
可他不敢深想,也不愿承认。
苏佩兰曾经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小学教师,知书达理,爱干净,一辈子都活得体面又讲究。
顾呈无法将眼前这个眼神浑浊、举止怪异的老人,和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又有智慧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晚饭在沉默中结束。
苏佩呈吃得很少,剩下的饭菜被顾呈倒掉。
他给母亲放好洗澡水,扶着她进浴室。
从浴室出来,母亲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她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一个已经褪了色的相框,那是她和父亲年轻时的合影。
“老顾啊,”她对着照片轻声说,“今天楼下的小李,又送来了他家自己种的南瓜。”
顾呈的心猛地一揪。
楼下的小李一家,早在五年前就搬走了。
他没有戳穿母亲,只是默默地帮她铺好床被。
“妈,时间不早了,睡吧。”
苏佩兰点点头,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了下来。
顾呈帮她盖好被子,关掉大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壁灯。
“有事就叫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声说。
房间里没有回应。
顾呈带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盘旋的,全是母亲今天的样子。
他害怕。
他害怕母亲的病情会越来越重,害怕有一天她会彻底不认识自己。
更害怕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淹死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发现四周只有一片汪洋。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立刻站起来,悄悄地走到母亲的房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安静了片刻,随即又响起了什么东西被塞进枕头下的声音。
顾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拧开了门把手。
借着壁灯微弱的光,他看见母亲已经躺好了,似乎是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掀开母亲的枕头一角。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那件东西上,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那是一把剪刀。
一把他放在客厅茶几抽屉里,用来剪线头的裁缝剪刀。
顾呈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藏一把剪冷刀在枕头底下?
她想做什么?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剪刀抽了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然后像做贼一样退出了房间。
那一夜,顾呈抱着那把冰冷的剪刀,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直到天色发白。
第二天早上,顾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装作若无其事地给母亲做好了早餐。
苏佩兰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顾呈试探着问:“妈,您昨晚睡得好吗?”
苏佩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茫然,“睡得......挺好。”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情。
顾呈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却没有丝毫减轻。
他将那把剪刀收了起来,藏到了自己房间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当他再次为母亲整理床铺时,那熟悉而又恐怖的触感,再次从枕头底下传来。
又是一把剪刀。
这次是放在厨房里,用来剪鱼鳍的。
比上次那把更大、更锋利。
顾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不是偶然。
母亲在有意识地、持续地做着这件事。
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开始失眠,每晚都要等到夜深人静,确认母亲睡熟了,才敢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检查她的枕头下。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但那种不确定性,比确定的危险更折磨人。
他像一个走钢丝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家里的所有利器,他都偷偷地藏了起来。
菜刀、水果刀、甚至是指甲剪。
可母亲总有办法找到新的“武器”。
一把生了锈的美工刀,一根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长针,都被他先后从那个枕头底下搜出来过。
他快要被逼疯了。
他再次尝试和母亲沟通。
这一次,他直接将找到的剪刀放在母亲面前。
“妈,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吗?”他的声音尽可能地放得轻柔。
苏佩兰看着那把剪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她一把将剪刀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顾呈,就像护着自己孩子的母兽。
“你别想抢走我的东西!”她尖声叫道,“你们都是坏人!都想害我!”
“妈,我不是坏人,我是呈呈啊!”顾呈感到一阵锥心的痛。
“我不认识你!”苏佩兰向后缩着,用剪刀对着他,“你走开!不然我......”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个动作,却像一把真正的刀,狠狠地扎进了顾呈的心里。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寻求帮助。
他请了一天假,半哄半骗地将母亲带到了社区医院。
一位看起来很有经验的老医生,在听完顾呈的描述,又和苏佩兰简单聊了几句后,神情严肃地对顾呈说:“你母亲这个情况,很像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当“阿尔茨海默病”这几个字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时,顾呈还是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医生接着说:“她现在可能还伴有一些精神行为症状,比如妄想和攻击性。我建议你尽快带她去市里的大医院,挂神经内科或者精神科,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和确诊。”
“精神科?”顾呈对这个词本能地感到抗拒。
“对,”医生点点头,“不要讳疾忌医。很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发展到一定阶段,都需要精神科的介入治疗。这对她、对你,都好。”
走出医院,苏佩兰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
“我没病!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她用力地甩开顾呈的手,“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嫌我拖累你了?”
顾呈百口莫辩,只能一遍遍地安抚她:“妈,没有,我就是带您做个常规体检。”
然而,这件事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亲戚们的耳朵里。
最先打来电话的,是顾呈的舅舅,苏佩兰唯一的弟弟,苏信良。
“呈呈啊,我听你表姐说,你带你妈去医院了?还看了......看了那个什么精神科?”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质疑。
顾呈硬着头皮承认了,“是的,舅舅。医生说妈的情况不太好,建议我们去做个详细检查。”
“胡闹!”苏信良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你妈那就是年纪大了,人老了都那样!有点糊涂,爱忘事,这算什么病?你倒好,直接把人往精神病院领!你让咱们老苏家的脸往哪儿搁?”
“舅舅,不是你想的那样,妈她......”
“你别解释了!”苏信"良粗暴地打断他,“我告诉你,你妈没病!是你这个当儿子的没耐心!你爸走得早,你妈一个人拉扯你多不容易?现在她老了,需要你照顾了,你就嫌她烦了?我告诉你顾呈,做人得有良心!”
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了。
紧接着,其他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电话也轮番轰炸了过来。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差不多。
他们指责顾呈小题大做,不孝顺,甚至有人阴阳怪气地暗示,他是不是想早点把母亲送走,好霸占那套老房子。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飞刀,刀刀扎向顾呈最脆弱的地方。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一边是日益严重、充满未知的母亲的病情。
一边是整个家族排山倒海般的误解和指责。
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剪刀,就像一个恐怖的象征,时刻提醒着他,这个家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02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晚,顾呈因为公司一个紧急的项目加了班,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他怕吵醒母亲,动作放得极轻。
换鞋,洗漱,然后习惯性地去母亲的房间看一眼。
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洒在母亲的床上。
被子隆起,母亲侧着身子,似乎睡得很沉。
顾呈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出去。
极度的疲惫让他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他做了一个很乱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还在,母亲年轻而美丽,一家三口在公园里放风筝。
阳光很好,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突然,天色暗了下来,风筝线断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变得模糊。
他怎么也抓不住他们。
他从梦中惊醒,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透进来。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他猛地坐起来,借着朦胧的光线,看到一个人影,正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前。
是母亲。
她穿着睡衣,赤着脚,长发披散着,在黑暗中像一个幽灵。
而她的手里,正握着那把他藏在厨房最高处的柜子里的一把剪刀。
剪刀的尖端,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正对着他的方向。
顾呈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了冰。
恐惧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和母亲,就这样在黑暗中对峙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有坏人......”
苏佩兰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而飘忽,像是在说梦话。
“有坏人要来抓我......要把我带走......”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顾呈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意识到,母亲并不是要伤害他。
她只是病了。
病得把现实和幻觉混淆在了一起。
她活在自己的恐惧里,而他,可能是她幻觉中的一部分。
“妈......”顾呈缓缓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别怕,没有坏人。”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被子,试图坐起来。
“你别动!”苏佩兰的反应很激烈,手中的剪刀又向前递了几分。
“好,我不动,我不动。”顾呈立刻停下了动作,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用这辈子最温柔、最和缓的语气说:“妈,你看看我,我是呈呈啊。”
“我是你的儿子。”
“这里是我们的家,很安全,没有人会来抓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苏佩E兰似乎有些动摇,眼神里的疯狂和警惕,渐渐被迷茫所取代。
她看着顾呈,看了很久很久。
“呈呈?”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哎,是我,妈。”顾呈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
他趁着这个机会,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妈,把剪刀给我,好吗?那个东西危险。”
他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冰冷的刀刃。
苏佩兰的身子抖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顾呈小心翼翼地,将剪刀从她的手中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当剪刀完全脱离母亲的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将剪刀远远地扔到地上,然后一把抱住了母亲。
母亲的身体很瘦,很轻,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
“没事了,妈,没事了。”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安抚自己那样。
怀里的母亲,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一刻,压垮顾呈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会出事的。
他不能拿自己和母亲的生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为了母亲,也为了他自己,他必须做出那个最艰难,也是在亲戚们眼中最“不孝”的决定。
他要送母亲去医院。
不是普通的医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
天亮后,顾呈拨通了之前在社区医院拿到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一位医生。
顾呈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叙述了母亲的情况,尤其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医生听完后,语气严肃地说:“先生,您母亲的情况,根据您的描述,已经相当严重,必须立刻进行专业的干预和治疗。拖延下去,对她本人和对家人都非常危险。”
医生的这番话,印证了顾呈的判断,也让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开始联系医院的床位,办理入院手续。
这个过程,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亲戚。
他知道,告诉他们,只会引来新一轮的阻挠和谩骂。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当医院的救护车停在老旧的居民楼下时,还是惊动了左邻右舍。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跟着顾呈上了楼。
苏佩兰看到他们,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她缩在墙角,惊恐地大叫着。
“妈,我们去医院,去看看病,很快就回来。”顾呈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我不去!我没病!是你要害我!”苏佩兰开始激烈地反抗。
医护人员不得不采取了强制措施。
就在这片混乱中,顾呈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舅舅苏信良。
顾呈按了免提。
“顾呈!你这个畜生!你真的要把你妈送进疯人院?!”电话那头,是苏信良气急败坏的咆哮。
“邻居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我们老苏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顾呈拿着手机,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解释吗?
跟一个根本不相信你的人,解释再多又有什么用?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把你妈送走,我......我就没你这个外甥!”
“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不孝子!”
电话被挂断了。
而楼道里,已经站满了闻声而来的邻居。
他们对着顾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些异样的、鄙夷的、同情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身上。
顾呈挺直了脊梁。
他看着被医护人员半强制地带下楼的母亲。
母亲还在哭喊着,叫着他的名字。
他快步跟了上去,在救护车门关上的前一刻,他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母亲的口袋。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绝了母亲的哭喊声。
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去。
顾呈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车影,直到它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周围的邻居还在议论纷纷。
亲戚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无一例外都是谩骂和诅咒。
顾呈没有接。
他默默地转过身,走上楼。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所有人都骂他不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别无选择。
也只有他知道,母亲每天都在枕头下藏一把剪刀,那是一种怎样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野兽般的呜咽。
03
市精神卫生中心坐落在城市的郊区,环境清幽,高大的梧桐树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这里没有顾呈想象中的铁窗和嚎叫,反而更像一个安静的疗养院。
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和走廊里偶尔经过的、眼神呆滞的病人,还是在时刻提醒着他,这里的特殊性。
苏佩兰被安排在一间双人病房,进行了镇静处理后,她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呈隔着病房门的玻璃窗,看了很久很久。
母亲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眉头紧锁,睡得极不安稳。
办完所有入院手续,已经是下午了。
主治医生姓王,是一位五十多岁、看起来很温和的男医生。
王医生将顾呈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顾先生,你先坐。”
办公室里很整洁,桌上堆满了病历。
“根据我们初步的检查,和你之前的描述,你母亲的情况,基本可以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王医生开门见山地说。
顾呈点点头,这个结果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这是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王医生耐心地解释着,“目前还没有可以根治的办法,但通过药物和专业的护理,可以延缓病情的发展,改善她的生活质量。”
“最关键的是,”王医生话锋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母亲现在还伴有非常严重的精神行为症状,我们称之为BPSD。这包括了你提到的被害妄想、幻觉,以及潜在的攻击行为。”
“这些症状,比记忆力衰退本身更危险,也更折磨患者和家属。”
顾呈认真地听着,将医生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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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冰冷而专业的医学术语,像一块块拼图,慢慢地拼凑出了母亲近一年来所有反常行为背后的真相。
他心中的许多困惑,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但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一个像噩梦一样纠缠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疑问。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他心底的问题。
“王医生,我......我就是想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母亲她......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剪刀?”
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医生的眼睛。
“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口,顾呈感觉自己的心脏又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害怕听到那个他最不敢想象的答案。
比如,她想伤害他。
或者,她想伤害她自己。
王医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一沓厚厚的病历中,抽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A4纸,上面是用蜡笔画的画,线条歪歪扭扭,色彩也很混乱,看得出是出自一个认知能力严重受损的人之手。
这是苏佩兰入院后,在接受艺术治疗时画的。
画上,是一个简陋的房间,有一张床。
床边,站着一个模糊的、几乎看不清五官的男人身影。
那个男人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一步步地走向那张床。
整个画面的色调是阴暗的,给人一种极度压抑和不安的感觉。
王医生将那张画推到顾呈面前。
“这是你母亲今天下午画的。”
顾呈看着那幅画,眉头紧锁,完全不明白这和剪刀有什么关系。
王医生这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这把剪刀,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也不是为了伤害她自己。”
“根据我们对她进行评估时的观察,和从她那些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的信息,我们有一个初步的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