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不是我锁的!你听不懂人话吗?”
昏暗的旅馆走廊里,张磊的声音尖锐又嚣张,他倚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耐烦。
“警察都查过了,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你想讹钱,找错人了!”
他身后,电视的光明明灭灭,照着他那张毫无悔意的脸。
走廊另一头,李建国站在阴影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沾着黑灰,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他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水泥地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张磊嗤笑了一声,往前凑了凑,声音拔高了:
“怎么?还想动手?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01
工地上,搅拌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李建国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背上冲出几道沟壑。他挥舞着手里的铁锹,一铲一铲地把水泥和沙子撮进搅拌机里,动作机械,却很有力道。
他这辈子,除了力气,也没别的什么东西了。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像揣了只发疯的蜜蜂。他开始没理会,工地上电话多,不是催料的就是催工的,吵得很。
可那手机不依不饶,震个没完。
“建国!你电话!” 旁边戴着草帽的工友吼了一嗓子。
李建国这才停下来,把铁锹往沙堆里一插,喘着粗气掏出那个用了五六年的老人机。屏幕上,一串陌生的号码。
他划开接听键,放到耳边。
“喂?”
“请问是李默的家属吗?”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着很急。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小默是他在读大学的儿子,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指望。
“我是他爸。小默咋了?”
“您儿子出事了,在市医院抢救,您赶紧过来一趟吧!”
“轰——”
李建国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搅拌机的声音、工友的喊叫声,一下子都听不见了。他只觉得手里的手机有千斤重,差点没拿稳。
“出……出啥事了?” 他的声音发干,发飘。
“出租屋失火,是电瓶车……烧伤很严重,在重症监护室。”
后面的话,李建国已经听不清了。他挂了电话,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水泥浇筑的雕像。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他的后背,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热。
“老李?老李!你没事吧?” 工友推了他一把。
他回过神,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二话不说,抓起搭在钢筋上的那件破旧迷彩服就往外冲。
“哎,你去哪儿啊!工钱还没结呢!” 包工头在后面喊。
李建国头也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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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现在他脑子里只有儿子。
他跑出工地,拦了辆三轮摩的,吼了一声:“去火车站!快!”
三轮车夫看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没敢多问,一拧油门,车子“突突突”地冲了出去。
坐在车上,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李建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
他想起儿子上次打电话回来的情景。
那是半个月前,小默在电话里说,考研复习很紧张,但都挺好的,让他别担心,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他还笑着跟儿子说:“你老子我身体好得很,还能再干二十年!你好好念书,考上了,咱家祖坟都冒青烟了!”
小默在电话那头也笑了,说等他考上了,就接他去城里享福。
享福……
李建国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从没在人前掉过泪,工地上钢筋砸了脚,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跟人起了冲突,打得头破血流,他也是吐口唾沫继续干活。可现在,一想到儿子,他那颗糙汉子的心,就像被泡进了盐水里,又酸又疼。
电瓶车……他知道儿子有辆电瓶车。
那是小默上大学第二年,为了省点公交费,自己用攒下来的生活费买的二手车。当时李建国还挺高兴,觉得儿子懂事,知道省钱了。
可怎么就……失火了呢?
02
市医院,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
李建国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重症监护室(ICU)。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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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高高瘦瘦、一脸书生气的儿子了。
床上的人,从头到脚缠满了白色的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嘴。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连接着旁边一堆发出“滴滴”声的仪器。
其中一根最粗的管子,从他嘴里插进去,连着一台会起伏的机器。
那就是呼吸机。
李建国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想看清儿子的脸,可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看到纱布上渗出的一些黄色的液体,和那双因为疼痛而紧紧闭着的眼睛。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李默的父亲吧?”
李建国木然地点点头。
“情况很不好。” 医生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全身烧伤面积达到85%,深度烧伤。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后续的治疗费用,会是一个天文数字。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天文数字……
李建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工地上,一天挣三百块,一个月不休息,也就九千。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就是给老家盖房子时,从亲戚那东拼西凑借来的五万块。
天文数字,是多少?他不敢想。
“医生,” 他沙哑地开口,“我儿子……他……疼不疼?”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我们用了镇痛药,但他这个情况,不可能完全不疼。”
不可能不疼。
这四个字,像四把锥子,扎进了李建国的心里。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火焰是怎样一寸一寸地烧灼着儿子的皮肤,烧掉他的头发,烧进他的肉里。
一个年轻的民警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本子。
“李师傅,有些情况需要跟您了解一下。您儿子是跟一个叫张磊的同学合租的,对吧?”
李建国点点头。他听儿子提过,说那个张磊是同校的,人看着还行,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事发的时候,张磊也在家。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听见爆炸声就醒了,发现阳台着火,火势很大。他想去救你儿子,但是客厅的火也烧起来了,他打不开你儿子的房门,就自己先跑下楼报了警。”
民警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勘察了现场,初步判断是电瓶车电池老化,充电时发生爆燃。你儿子的卧室门,有从外部反锁的痕迹。”
“反锁?” 李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啥意思?”
“就是说,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民警的表情很严肃,“但张磊否认了。他说他当时吓坏了,怕火势蔓延,可能是慌乱中碰到了锁,也可能是门被烧得变形了,他记不清了。现场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监控,所以……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他故意锁的门。”
没有证据。
李建国死死地盯着玻璃墙里的儿子。
他看到儿子放在床边的手,那只手也被纱布包着,但能看出形状——紧紧地攥着。
消防员说,破门的时候,他儿子就倒在卧室门口,手里还抓着那个被烧得滚烫、已经熔化的门把手。
他该有多绝望?
在熊熊大火和滚滚浓烟里,拼了命地想打开那扇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死了。
李建国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被汗浸得发软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半天没有点着。
他想起了儿子要去上大学那天。
也是在火车站,他给儿子扛着大包小包。临上车前,他塞给儿子一沓钱,那是他攒了半年的工钱。
“穷家富路,到了学校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别让人看扁了。”
儿子没接,反而从自己兜里掏出钱,往他手里塞。
“爸,我申请了助学贷款,生活费够了。这钱你拿着,给自己买两件好衣服,别老穿那件迷彩服了。”
他当时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笑骂道:“臭小子,还管起老子来了!赶紧上车!”
他看着儿子背着包挤上火车,隔着车窗跟他挥手,火车开动了,他还在站台上站着,直到那绿皮火车变成一个小点。
那天,他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骄傲的父亲了。
可现在,那个让他骄傲的儿子,就躺在几米之外,生死未卜。
而他这个当爹的,除了守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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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李建国才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了那个叫张磊的年轻人。
他个子很高,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斯斯文文。脸上也有些烟灰的痕迹,但精神头还不错。
他是一个人来的。
“叔叔。” 他走过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李建国站起身,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护崽的狼。
张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推了推眼镜,说:“李默……他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还活着。” 李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张磊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叔叔,我知道您心里难受。但这事,真的是个意外。消防队和警察都说了,是电瓶老化的问题。李默他……他总是在屋里充电,我说过他好几次,让他注意安全,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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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摇头,一副“我早就提醒过他”的无奈表情。
“我问你,” 李建国打断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那天晚上,你是不是锁了我儿子的门?”
张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没有!我怎么可能锁他的门?” 他立刻否认,声音也大了起来,“当时火那么大,烟那么浓,我眼睛都睁不开!我拍门了,喊他了,可他没回应!我怕火从他房间里窜出来,把整个屋子都点了,我只能先跑出去报警!我要是不报警,消防队怎么能来那么快?说不定……说不定我们俩都得死在里面!”
他越说越激动,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
李建国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个粗人,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也吵不来架。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火里挣扎的时候,这个本可以伸手拉一把的人,选择了跑。
不仅跑了,还可能……锁上了那扇唯一的生门。
“警察说了,没有证据。” 张磊见他没说话,语气又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叔叔,您不能因为心里不好受,就随便怀疑人。我也是受害者,我的东西也全烧光了,我现在都没地方住。”
李建国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没有温度的垃圾。
张磊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待不下去了。
“那个……叔叔,我学校还有事,我先走了。医药费的事,您放心,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
他嘴上说得好听,但李建国一个字也不信。
看着张磊转身离开的背影,李建国靠回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脑子里,全是儿子那只紧紧攥着门把手、被烧得焦黑的手。
04
两天后,张磊和他父母一起来了。
来的时候,李建国正蹲在ICU门口的地上,啃着一个冰冷的馒头。这是他这两天吃的第二顿饭。
张磊的父亲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瘦高中年人,穿着一件熨烫得笔挺的衬衫。他母亲则化着淡妆,挎着一个皮包,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扫过李建国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迷彩服。
“是李默的父亲吧?” 张磊的母亲先开了口,声音尖细。
李建国没说话,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馒头渣。
“叔叔,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了过来,“这里面是五千块钱。您先拿着,给孩子买点营养品。”
李建国看着那个信封,没有接。
五千块。
他儿子躺在里面,一天就要花掉不止这个数。
“医生也说了,这主要是个意外。” 张磊的母亲见他不动,把信封往他手里又塞了塞,语气躲闪,“小默他自己充电不小心,才出了这种事。我们能过来看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站在一旁的张磊,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像是在玩游戏。
这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嘴角咧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正好对上李建国看过来的目光。
他眼神里的冷漠和不屑,像一根针,扎进了李建国的心里。
“叔,” 张磊冷笑了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这事儿,真赖不着我。警察那边已经结案了,认定是意外,没有证据证明跟我有关系。您也别想着讹钱,没用。”
讹钱?
李建国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他这辈子,活得是糙,是穷,可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羞辱过。
他可以不要钱,他可以砸锅卖铁去救儿子。但他不能忍受,他儿子在里面生死未卜,而凶手,却在外面说他想讹钱!
张磊的父亲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在儿子说完话后,拉了他一把,然后对李建国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你……保重。”
一家三口,就这么转身走了。
那轻飘飘的“保重”两个字,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
李建国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信封。五千块钱,不厚,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捏得那么紧,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节节泛白。
他看着那一家三口消失在走廊尽头,没有追,也没有骂。
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05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怎么也盖不住出租屋里那股子焦糊味。
李建国推开那扇被消防员用斧子劈开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一片狼藉。墙壁被熏得漆黑,客厅里的家具烧得只剩下黑乎乎的架子。阳台上的防盗网已经扭曲变形,那辆惹祸的电瓶车,只剩下一个焦黑的铁壳子。
他慢慢走到儿子那间卧室的门口。
门已经被拆下来了,靠在墙边。门锁的位置,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周围的木头都碳化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个窟窿的边缘。
滚烫。
这是他儿子在生命最后一刻,感受到的温度。
李建国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到自己临时睡的那张床边。
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蛇皮袋。
袋子打开,里面是他从老家工地带出来的几件工具,一把锤子,一把钳子,还有……一把用来在工棚里劈柴烧火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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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刀很重,刀背厚实,刀刃被他磨得锃亮。
他把刀抽了出来,握在手里。冰冷的铁器,让他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稍微稳定了一些。
他想起了ICU里,儿子身上那些数不清的管子。
想起了医生说的“天文数字”。
想起了张磊一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想起了那句冰冷的“别想讹钱”。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了冰冷的刀面上,然后迅速滑落,碎成几瓣。
这是他两天来,流的第一滴眼泪。
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把刀揣进怀里,用衣服下摆盖住,转身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屋子。
张磊一家并没有住在什么好地方,只是大学城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李建国没费什么劲就打听到了。
他站在三楼的走廊里,找到了307房间。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里面传来张磊得意洋洋的声音,他正在打电话。
“……对,就说没证据,一口咬死是意外……他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能懂什么法?……难缠?难缠就晾着他,等他钱花光了,自己就滚回去了……放心吧,这种事我见多了,摆得平……”
李建国推开了门。
屋里的张磊吓了一跳,看到是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嗤笑。
他慢悠悠地挂了电话,从床上下来,倚着门框。
“老李,你想干嘛?动我一下试试?”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把手伸向怀里。
张磊往前凑了两步,下巴抬得高高的,声音也拔高了:
“我告诉你,这社会讲证据,不是你耍横就能讹钱的!”
男人笑了笑,那笑意里没有半点温度。
既然这个世界不给他和他儿子一条生路,那他就自己,给自己开一条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