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王叔,我妈让我给您带句话。她想问问您,当年那包红糖的油纸上,是不是写了字?」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那是1969年的冬天,我是糖厂的锅炉工。
那年头,红糖是稀罕物,是给英雄模范的奖励,跟“黑五类”家属没有半点关系。
我忘不了那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是地主的女儿,虚弱得躺在草席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我看着不忍,从厂里偷了半包结块的红糖,趁天黑塞给了她家。
没过几天,我就因「盗窃集体财产」、「同情地主阶级」被开除,成了全村的笑话。
17年后,她那个当年嗷嗷待哺的儿子大学毕业,坐着吉普车回来,却对我提出了一个让我脊背发凉的疑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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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崭新的绿色吉普车停在我家门口时,我正蹲在院子里,用粗糙的手指捻着旱烟。
泥土糊成的矮墙,经年的风雨已经让它摇摇欲坠,就像我这把老骨头。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两瓶酒和一盒点心。
他径直朝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影子将我整个人都罩住了。
「请问,您是王坤,王叔吗?」他开口,声音很客气。
我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他。这人面生得很,不像是村里的。
「我就是,你找我啥事?」我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
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有尊敬,也有一丝不易察앗的激动。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我旁边的石墩上。
「王叔,我叫赵卫东。我母亲是林婉清。」
林婉清。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拧得我心口一阵绞痛。
17年了,我以为我早就把这个人,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
赵卫东看着我骤变的脸色,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进来坐吧。」
屋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是那扇小小的窗户。他似乎有些不适应,但还是找了张板凳坐下,坐得笔直。
我给他倒了碗水,水里飘着几根茶叶末子。
「你妈……她还好吗?」我问出这句话,喉咙干得发紧。
赵卫东端着碗,却没有喝,眼神沉了下去。「我妈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年……已经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空了一块。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堵得难受。
那个冬天里,躺在草席上,脸白得像纸一样的女人,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些苦日子。
「王叔,」赵卫东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我这次来,是受我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妈让我给您带句话。她想问问您,当年那包红糖的油纸上,是不是写了字?」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
写字?
我愣住了。什么字?我怎么不记得我写过什么字?
那是一个能冻掉人耳朵的冬天。我是县糖厂的锅炉工,二十岁出头,正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候。
在那个年代,能进工厂当工人,捧上「铁饭碗」,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我每天把锅炉烧得旺旺的,看着一车车的甘蔗进去,变成一包包金贵的红糖,心里头比蜜还甜。
厂里的红糖,那可不是谁都能吃上的。那是给英雄模范的奖励,是慰问军属的特供品。普通人想买,得凭票,而且一年到头也分不到几两。
而林婉清,她是地主的女儿,是我们村的「黑五类」。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村东头的那条小河边。她提着一个破了边的木桶,正在洗衣服。那时候她已经怀着孕,肚子很大了,可动作还是很利索。
河水冰冷刺骨,她的手冻得通红,脸颊却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她长得是真好看,就算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衣服,也遮不住那份清丽。村里的小年轻们背地里都叫她「俏地主」。
可没人敢跟她走近。谁跟她沾上关系,谁就是立场有问题。
她的男人赵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娶了她,也跟着抬不起头来。一家人住在村尾一间快要塌了的茅草屋里,日子过得连乞丐都不如。
我当时年轻,心里头没什么阶级斗争的弦,只觉得她可怜。每次在路上碰到,我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不是怕她,是怕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同情,会给她惹来麻烦。
2.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一连几天都没停。
我从厂里下班回家,路过村卫生所,听见几个妇女在门口闲聊。
「听说了吗?村尾那个地主家的闺女,生了!」
「生了?这么大的雪,那破屋子四面漏风,能活得下来?」
「谁说不是呢!听说生了个小子,可她自己大出血,差点没过去。现在躺在草席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她那个窝囊废男人,跑了好几家借点红糖冲水,谁敢借给他啊!」
「活该!地主崽子,饿死才好!」
尖刻的嘲笑声钻进我的耳朵,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我的脑子里,全是林婉清那张苍白的脸。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连口红糖水都喝不上。
那不是什么「阶级敌人」,那是一条人命。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们的对话,那个「活该」,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上班,我魂不守舍。锅炉房的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可我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林婉清虚弱的样子。
下午,厂里给评上的劳模发奖励,其中就有红糖。
看着仓库保管员老李,把一包包用油纸裹得整整齐齐的红糖搬出来,我的心跳得厉害。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脑子里滋长。
我跟老李关系不错,他有时会让我帮他看着仓库。我知道仓库的后窗,有一扇的插销是坏的。
晚上收工,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全厂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巡逻的保安老张。
我躲在暗处,等老张打着手电筒走远了,才猫着腰,绕到仓库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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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撬开那扇窗户,翻了进去。
仓库里一股甜腻的香气,我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找到了放红糖的架子。
我不敢拿整包的,怕数目对不上,就从一个破了口的麻袋里,掰了半块已经结成硬块的红糖。
那糖块又冷又硬,硌得我手心生疼。我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扯过一张包糖用的油纸,胡乱把糖块包了起来,塞进怀里。
怀里的糖块冰冷,我的心却烧得滚烫。
我从窗户翻出来,一路小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直奔村尾。
林婉清家的茅草屋,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窗户是用破布堵着的,寒风从门缝里「呜呜」地灌进去。
我不敢敲门,怕被人看见。我绕到屋后,听见里面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和男人压抑的叹息。
我把心一横,走到门口,轻轻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里一点微弱的火光。
林婉清就躺在靠墙的草席上,身上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被。赵建国蹲在灶膛前,正试图把一根湿柴塞进去。
「谁?」赵建国警惕地站了起来。
我没敢出声,迅速把怀里那包红糖从门缝里塞了进去,扔在地上,然后转身就跑。
我不敢回头,身后传来赵建国惊疑不定的声音。我一口气跑回了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知道这包糖能不能救她的命,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3.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
每天上班,我都刻意避开仓库,看见厂领导就绕着走。
我安慰自己,只是半块结块的糖,又是从破麻袋里拿的,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村子里,关于林婉清家的议论也变了风向。
有人说,看见她家灶房冒烟了,好像在熬什么东西,香气飘了半个村子。
还有人说,看见赵建国出门时,脸上有了点血色,不再是那副死了爹娘的丧气样。
我听到这些,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
可我忘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们车间有个叫李二狗的,一直跟我别着劲。
我技术比他好,人缘也比他好,年底评先进,名额给了我,他一直怀恨在心。
那天我送糖的晚上,他正好去村西头的亲戚家喝酒,回来时抄了近路,恰好就看见一个黑影,从林婉清家的方向跑开。
他当时没看清是谁,但心里就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那天之后,他开始处处留意我。他发现我总是心神不宁,还发现我棉袄的口袋里,沾了几粒红糖的碎末。
这就够了。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锅炉房里铲煤,车间主任黑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厂保卫科的人。
「王坤,你出来一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
我被带到了厂长办公室。张厂长坐在办公桌后,脸色铁青。李二狗像条哈巴狗一样,站在他旁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王坤,」张厂长把一个账本摔在桌子上,「你自己说,上周二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我下班就回家了。」我嘴硬道。
「回家?」李二狗尖着嗓子笑了起来,「我可都看见了!你鬼鬼祟祟地往地主婆家跑,是不是你偷了厂里的红糖,送去给她补身子了?」
「你胡说!」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敢不敢让大家去你家搜搜?或者去地主婆家问问?」李二狗不依不饶。
张厂长一拍桌子:「够了!王坤,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这回事?主动交代,坦白从宽!」
我知道,抵赖是没用的。他们既然敢这么问,手里肯定有了证据。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认罪书。
张厂长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王坤啊王坤,厂里对你不薄吧?你年纪轻轻就是先进工作者,前途一片光明!你为什么要干这种糊涂事?那是红糖!是集体的财产!你送给谁不好,偏偏送给地主阶级!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只是看一个产妇可怜?说我只是想救一条人命?
在那个年代,这些话不仅苍白无力,而且是罪上加罪。
处理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我在全厂大会上被点名批评,罪名是「盗窃集体财产」、「同情地主阶级,阶级立场模糊」。
我的先进工作者称号被撤销,然后,被开除厂籍。
当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处分决定,走出糖厂大门时,天又开始下雪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根高高耸立的烟囱,那里曾经是我全部的骄傲和希望。
从那天起,一切都完了。
我从一个让人羡慕的工人,变成了全村的笑话。
我的未婚妻,在父母的压力下,哭着跟我退了婚。她把我们当初订亲的银镯子还给我时,说:「王坤,你糊涂啊!」
我父母气得卧病在床,在村里抬不起头。
我成了无业游民,只能跟着村里的壮劳力去出苦力,挣点微薄的工分。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乡亲,现在看到我都绕着走,背后指指点点。
而李二狗,因为「检举有功」,顶替了我的位置,当上了锅炉班的班长,整天在村里耀武扬威。
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斜着眼看我,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善人王坤吗?怎么着,给地主婆送糖,人家给你啥好处了?是不是让你摸摸小手了?」
我气得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可我不能动手。我一旦动手,就是「阶级报复」,罪名更大。
我只能忍着。
那段时间,我唯一感到慰藉的,是偶尔能远远地看见林婉清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
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很健康。
她看见我,会立刻低下头,躲开我的目光。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躲闪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成了两条活在同一个村子,却永远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地过去。
我没有再娶,一个人守着老屋,慢慢地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熬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心里的那团火,也早就熄灭了,只剩下一堆冷冰冰的灰。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随着时间,被彻底遗忘。
直到17年后,赵卫东开着吉普车,出现在我的面前。
4.
「写字?」我看着赵卫东,满脸的困惑,「我没写过什么字啊。就是厂里包糖用的普通油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情况紧急,我扯过油纸胡乱一包就跑了,哪有时间去写什么字。
赵卫东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他似乎并不意外。
「王叔,您再仔细想想。」他从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
他把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张泛黄、脆弱的油纸。
那正是我当年用来包红糖的油纸,上面还印着我们糖厂的红色标志。
油纸的边缘已经磨损,中间也有一道道清晰的折痕,看得出被珍藏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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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临走前,把这个交给我。她说,这包糖,这张纸,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希望。」
赵卫东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送糖的人,一定是个有大智慧,有大慈悲的人。」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算什么有大智慧的人?我只是一个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一辈子的蠢货。
赵卫东将那张油纸,慢慢地在我面前展开。
「王叔,您看。」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油纸上。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那张泛黄的油纸上,用我的笔迹写着一行我从未写过的字……
5.
那张油纸上,在糖厂标志的下方,有一行字。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来。那是一种很清秀的钢笔字,每一个笔锋,每一个顿挫,都熟悉得让我心惊。
那是我的笔迹。
我对自己写了二十几年的字很熟悉,绝不会认错。
可那行字的内容,却让我如遭雷击。
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