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不开眼啊!多好的一对夫妻,说走就走了!” 王家院子外,邻居张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里屋瞧。
“可不是嘛,留下个孩子可怎么办哟!孩子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刚没了爹妈,哭得嗓子都哑了。” 另一个邻居压低了声音,叹着气。
屋里,灵堂前,十九岁的李月穿着不合身的黑衣,怀里紧紧抱着三岁的侄女玲玲。
玲玲似乎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周围压抑的气氛和姐姐脸上冰冷的泪水而感到害怕,小声地抽泣着。
“姑姑……怕……” 玲玲把头埋在李月的怀里。
李月僵硬地拍着她的背,眼神空洞地望着父母的黑白照片。
车祸,这个冰冷的词,在一夜之间,砸碎了她的大学梦,也砸碎了她全部的未来。她的人生,从今天起,似乎只剩下无尽的责任和这个嗷嗷待哺的侄女。
她的人生,完了。
01
李家所在的青瓦镇,是个典型的南方小镇,日子过得像镇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静又乏味。
李月的家,就在镇子的最东头,一个带着宽敞院子的老宅。父母和哥哥嫂子原本都在镇上的食品厂上班,日子不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
李月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大学生,是全家的骄傲。她争气,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眼看着再过半个月就要去报到了。
![]()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哥哥和嫂子的命,也让这个家瞬间崩塌。
办理后事的那几天,李月像个木偶一样,被亲戚们推着走。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压在枕头底下,那鲜红的印章,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她。
“小月啊,以后玲玲就得你多操心了。你哥嫂就留下这么一个根苗,你可得好好把她带大。” 说话的是家里的三叔公,辈分最大,说话也最有分量。
“是啊小月,你是个有文化的,肯定能把孩子教好。家里这点积蓄,还有厂里的抚恤金,省着点花,拉扯个孩子应该够了。” 几个姑姑婶婶也在一旁附和。
没有一个人问她,你的大学怎么办?你的人生怎么办?
仿佛在一夜之间,她就不再是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十九岁少女李月,而只是三岁孤女玲玲的“姑姑”。
“姑姑,饿……” 玲玲扯着李月的衣角,怯生生地说。
李月低下头,看着侄女那双酷似哥哥的、清澈又无辜的大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在哥哥嫂子还在世的时候,她最爱抱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侄女玩。
![]()
可现在,这份喜欢,变成了一副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担子。
她默默地走进厨房,学着嫂子生前的样子,笨拙地给玲玲煮了一碗鸡蛋羹。看着玲玲小口小口地吃着,李月的心里,没有一丝为人长辈的慰藉,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迷茫和绝望。
院子里,有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井口用一块沉重的青石板盖着,是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
小时候,哥哥总喜欢骗她说井里有妖怪,吓得她不敢靠近。如今,她看着那口井,心里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这口枯井一样,被一块沉重的石板,死死地压住了。
02
压垮李月心中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一个叫张伟的男人。
张伟是李月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他高大帅气,脑子活络,早就受够了青瓦镇的死气沉沉,一心想去南方的大城市闯荡。
李月考上省城的大学,也是受了他的影响。他们原本约好了,一个在省城读书,一个去沿海打拼,等过几年稳定下来,就结婚,在大城市里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哥哥嫂子出事后,张伟是第一个跑来安慰李月的。
“小月,你别怕,有我呢。” 他紧紧地抱着浑身发抖的李月,给了她当时最需要的温暖。
那段时间,张伟几乎天天都来李家帮忙,干点体力活,陪着李月说说话。他成了李月在黑暗中能抓住的唯一一束光。
然而,当葬礼结束,亲戚们都散去,日子重新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中时,问题开始浮现了。
“小月,你……真的不打算去上大学了?” 一天晚上,张伟犹豫着开口。
李月正在给玲玲洗脸,闻言动作一滞,没有回头,声音很轻:“不去了。我走了,玲玲怎么办?”
张伟的眉头皱了起来:“可以送去给叔公他们带,或者……送到福利院也行啊。她是你侄女,不是你女儿,你没必要为了她,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张伟,你胡说什么!” 李月猛地回头,眼中满是失望,“她是我哥唯一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把她送走!”
“那你怎么办?你才十九岁!你就要像个老妈子一样,一辈子被拴在这个小破镇上吗?那我呢?我们两个的未来呢?” 张伟也激动起来,“我过几天就要走了,去南边!我本来想的是,我先去,你上你的学,我们一起努力。可现在呢?”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戳中了李月心中最痛的地方。
“我不知道……” 李月无力地垂下头,眼泪掉了下来。
看着她怀里那个因为争吵而吓得不敢出声的玲玲,张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在他看来,这个三岁的小孩,就是他们美好未来的绊脚石。
从那天起,张伟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每次来,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留在青瓦镇有多么没有前途。
他不止一次地暗示李月,如果她选择留下,那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完了。
03
矛盾的第一次正面爆发,是因为一张火车票。
张伟要去南方的日子定下来了。他买了两张票,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给李月的。
“小月,我后天就走了。” 他把那张票放在李月面前,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跟我一起走,我们忘了这里的一切,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李月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它通向的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未来。可她一低头,就能看到正抱着她小腿、仰着脸冲她笑的玲玲。
“我……我走不了。” 李月的声音艰涩。
“又是为了她?” 张伟的耐心似乎耗尽了,他指着玲玲,压着火气说,“李月,你清醒一点!你带上她,我们怎么生活?我们自己都还是半大孩子,住地下室,吃泡面,你让她跟我们一起受苦吗?”
“我告诉你,你要是想跟我走,就必须把她放下!”
“放下?我怎么放下!” 李月也哭喊起来,“她是我亲侄女!她没爹没妈了,我就她一个亲人了!”
“那你就守着她过一辈子吧!” 张伟失望地收回那张火车票,“我在镇口的桥上等你,后天早上六点,火车不等人。你来,我们就一起走。你不来,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月的哭声和被吓坏的玲玲的抽泣声。
“姑姑……不哭……” 玲玲伸出小手,想去擦姑姑脸上的泪。
李月看着她,眼神复杂。她知道,张伟说得对,带着玲玲,她的人生将是无尽的黑暗。可抛下玲玲,她良心上又过不去。
那两天,李月像是丢了魂一样。她脑子里,两个小人一直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快走吧,去追寻你的爱情和未来,你才十九岁,不能被一个孩子拖累死。
另一个小人说,不行,那是你哥的骨肉,你走了,她就成了真正的孤儿,你会愧疚一辈子的。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04
后天,清晨五点。
天还没亮,东边的天空只泛着一丝鱼肚白。
李月一夜没睡,眼睛又红又肿。她坐在床边,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玲玲。小家伙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李月的身边,放着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小小的行李包。那是她犹豫了两天两夜后,最终做出的决定。
她还是想走。她太年轻了,她不甘心。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和张伟在一起。
她悄悄地起床,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
她想,也许可以把玲玲托付给三叔公,等自己在外面稳定了,再寄钱回来,或者……再把她接过去。她在心里为自己的“背叛”找着借口,但这些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玲玲醒了。
小家伙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姑姑背着包,立马就清醒了,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姑姑,你要去哪里?你不要玲玲了吗?”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死死地抱住了李月的小腿。
“我……我不走,姑姑就是出去一下。” 李月慌乱地解释,试图掰开玲玲的手。
“不!姑姑骗人!你要像爸爸妈妈一样,不要玲玲了!” 玲玲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剧烈地颤抖。
她的哭声,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在李月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去镇口桥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
李月的心,乱成了一团麻。她看着死抱着自己不放的玲玲,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只是……让她暂时待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等自己走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她的……对,就是这样……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了。
“玲玲,不哭不哭。” 李月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姑姑不走了,姑姑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玲玲抽泣着问。
“我们玩捉迷藏。” 李月拉着玲玲,一步步地走向了院子里的那口枯井,“姑姑带你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块沉重的青石板挪开一道缝隙。
“你先进去,在里面等着,千万不要出声哦,等姑姑藏好了,就来找你。” 她用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语气,哄骗着年幼的侄女。
玲玲虽然害怕,但对姑姑的话还是深信不疑。她顺着井壁上早已干枯的藤蔓,被李月半抱半推地放了下去。
枯井不深,大概只有三四米。玲玲站稳后,还仰着头,冲着井口的李月笑:
“姑姑,快来找我呀。”
李月看着那张天真的笑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不敢再看,猛地转过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那块青石板,重新推回了原位。
“轰——”
石板与井口合拢的声音,沉闷而绝望。
井里,玲玲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开始惊恐地哭喊起来:“姑姑!天黑了!玲玲怕!姑姑!”
李月捂住了耳朵,拎起身边的行李包,像逃命一样冲出了院子,朝着镇口的桥,狂奔而去。
她一路跑,玲玲的哭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不敢回头,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有邻居听到哭声的,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她的……
她逃离了青瓦镇,逃离了那个曾经的家,也逃离了那个被她亲手锁进黑暗深渊的、三岁的侄女。
05
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李月,已经从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三十七岁的中年女人。
她的人生,并没有像当初预想的那样,和张伟在大城市里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们确实在一起过几年,但那段日子,充满了争吵和不安。李月总是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玲玲在井里哭喊的场景。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人也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张伟最终受不了她这副样子,提出了分手。他不知道李月心里藏着那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只觉得她是个扫把星,整天死气沉沉。
分手后,李月独自一人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漂泊。她打过工,做过小生意,始终没有安定下来。
她不敢与人深交,更不敢结婚生子。那个被她锁在枯井里的秘密,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在她心底反复溃烂流脓。
这些年,她时常会想,玲玲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很快就被人救出来了?被人收养了?现在应该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她不敢回青瓦镇,不敢去打听。她害怕听到任何与玲玲有关的消息。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压抑在心底的愧疚和思念,却越来越重,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夜夜无法安眠。
终于,在她三十七岁这年,她决定回去看一看。
也许,那个老宅早已被推平了。也许,她能从老邻居那里,打听到玲玲早已被好心人收养的消息。只要能得到一丝慰藉,她这后半生,或许还能活得像个人样。
她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回到了这个阔别了十八年的青瓦镇。
镇子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些新盖的楼房。她凭着记忆,走到了镇东头。
那个熟悉的老宅院,居然还在。只是早已荒废,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当年的那扇木门,也早已腐朽不堪。
李月推开门,吱呀的声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拨开杂草,一步步地往里走。十八年前的那个清晨,她就是这样逃命般地冲了出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院子中央。
那口枯井,还在。
井口的青石板上,落满了枯枝败叶,还长出了一片青苔。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凝固了一样。
李月慢慢地走过去,双腿像灌了铅。她站在井边,十八年前,侄女玲玲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又一次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她浑身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跪倒在井边,伸出手,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石板。
“玲玲……对不起……姑姑对不起你……” 她泣不成声,将额头抵在石板上,无尽的悔恨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她身下的石板缝隙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稚嫩、飘忽,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
“姑姑……你来陪我了吗?”
李月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四下张望。院子里,除了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什么都没有。
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那个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
“姑姑……你来陪我了吗?”
李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但极致的恐惧之中,又生出了一丝荒谬到极点的、不可能的念头。
难道……难道玲玲还……
这个念头,像一道魔咒,驱使着她。她颤抖着,重新爬回井边,用尽了她这一生所有的力气,抠住石板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将那块封存了十八年罪恶与秘密的石板,缓缓地……推开。
石板与井沿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当一道缝隙被打开,李月颤抖着,将头探过去,向那片漆-黑的井底望去时——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