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应付内忧外患,崇祯年间朝廷征收三饷(辽饷、剿饷和练饷)。加派三饷被认为是导致明朝灭亡的直接原因之一。
的确,表面上看,大明于崇祯朝进入了“征税—官逼民反—增兵—再加税”的死亡循环。但客观来说,流寇作乱不仅仅是加派饷银造成的,除了人祸还有天灾。崇祯初年与崇祯十二年发生了两次大规模旱灾,前一次主要集中在陕北,为流寇作乱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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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二年这次,旱灾更是扩大到全国范围,“两京、河南、山东、山西旱饥”。次年,“两京、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浙江大旱蝗。至冬大饥,人相食,草木俱尽,道殣相望”。这两年,朝廷还要一面剿寇,一面赈灾,手忙脚乱。
到了崇祯十三年,朝廷也大规模免除了各地的逋欠。
五月,减商州、湖广田租,命地方设法赈济,招徕流民,又截留漕米万石赈山东,免霍、泰、潜山七年以上逋税之五成,近年之三成。
七月,发帑金二万,赈顺天、保定。
八月,发仓粟赈河东饥民,帑金三万赈真定、山东、河南饥民。
九月,免汝州十年前田租和陇西五县逋赋,折征江南绢、布等岁课。
此时,起义军已被剿得七零八落。崇祯十三年冬十二月,是农民起义最黑暗的时刻,大量人马被困于函谷关、崤山之间,满天星、张妙子等不少造反头目请降;李自成只率千余人在陕豫大山中游击;张献忠、罗汝才在四川被明军追得鸡飞狗跳。此时是明末农民起义黎明前的黑暗,在崇祯看来,离剿灭起义军只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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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年的全国性大旱将大明孤注一掷的加派,以及毕其功于一役的围剿毁于一旦。朝廷财政破产,已经无法支撑军队粮饷与赈灾两项支出,旱灾、蝗灾之下,百姓被迫再度成为流民,流寇人数呈几何级数增长。崇祯十四年九月,当李自成卷土重来时,麾下又是几十万之众。事已至此,朝堂上任何努力都已化为泡影。
在东林党人眼中,这些加派对他们的根据地,如江南地区影响尤其大。江南赋税、徭役本来就比较沉重,一旦加派,犹如百上加斤,就拿万历年间苏州、松江二府为例,还有均徭税、开河税、练兵税、织造税、贴役税、加耗税、二京杂费、库子役、公务役等,加上三饷,再富庶也扛不住。
所以终崇祯一朝,东林党一直劝谏皇帝轻徭薄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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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四年(1631年)给事中吴执御上疏言加派之害:“理财加派,不得已而用之,未有年余不罢者。捐助搜括,二者犹难为训。”
崇祯七年(1634年),阁辅钱士升说:“若江南府帑并无存留,且漕粮加派,江南独溢。民力已竭,不堪再困。”
崇祯八年(1635年),倪元璐上言:“今民最苦,无若催科。未敢兴言,冀停加派,惟请自崇祯七年以前,一应逋负悉与蠲除,断自八年督征。有司考成,亦少宽之。东南杂解,扰累无纪,如绢、布、丝、绵、颜料、漆、油之类,悉可改从折色。此二者于下诚益,于上无损,民之脱此,犹汤火也。”
崇祯十一年,给事中左懋第上言:“练饷之派,以益军实,不得已之事也。今兵汰而饷犹未减,恐贪者藉以饱其私。惟陛下诏宽加派之数,使天下明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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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些都是东林党与其同道的进谏,几乎贯穿了整个崇祯朝。那崇祯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
崇祯十一年三月,崇祯在左顺门接见了一批前来考选候补的官员。崇祯只有一个问题——论兵论饷。其中一个叫曾就义的知县说:“百姓之困,皆由吏之不廉,使守令俱廉,即稍从加派,以济军需,未为不可。”
崇祯对这个回答大为赞赏,直接将曾就义拔擢为考选第一。过了一年,朝廷加征二百八十万两练饷。由此可见,君臣双方在加派问题上可谓针锋相对。
大明内外都在打仗,粮饷需求巨大,加兵加饷看着也理所当然。当时朝中关于加派的局面耐人寻味:所有前线或者兵部官员,如杨嗣昌、卢象昇都支持加派;而御史、给事中、翰林院侍读等跟打仗没什么关系的官员就天天喊着轻徭薄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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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何东林党如此反对加派呢?
钱士升所说的话,可视为东林党诉求的核心。江南没有叛乱,加派的所有钱粮都转移支付到其他地方救火,甚至漕粮加派都由江南承担,以致百姓不堪重负。看上去,东林士大夫们是在为民请命,只是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明朝养士有优免政策,秀才以上功名者,按等级有赋税、徭役的优免额度。因此,江南地方形成一种特殊风气,百姓为了逃避苛捐杂税,连人带地投寄入士大夫门下,是为“诡寄”。
那么,缙绅大户得到田土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可以当中间商赚差价。明末三饷加派,地方就开始拖欠,而地方官没法全力催征,久而久之对拖欠行为也就默许了。当时对地方官的考核,征到七成的税收就过关。老百姓缴纳八成赋税的,就可以成为良户,就是合格的纳税人,而缴纳六七成的,也说得过去,官方不会把他们视为抗税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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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士大夫会与官府讨价还价:你提高税额,我就拖欠一点,相当于打个折扣,比如缙绅大户去谈缴纳七成,诡寄的老百姓给家主实交八成。结果就是三赢局面,老百姓少交两成,大户赚了一成,地方官虽然少收一些,但好歹大头交上去了。久而久之,各方逐渐形成一种默契,但拖欠越来越严重,输家自然是国家。这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江南逋欠”。
朝廷诸君对田地的诡寄、兼并清楚得很。杨嗣昌就说:“加赋出于田地,而田地现在都归了高门大户,百亩田地只增银三四钱,这样做还能抑制兼并。”江南加派主要落在缙绅大户头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东林党坚决反对加派,这到底是出于为民请命之心,还是为了维护江南士大夫的利益,就由不得崇祯起疑心了。
站在大明朝社稷安危的立场上,增兵加饷到底孰是孰非呢?其实谁都没有错。安内攘外是当时明朝必须做的选择,剿寇必须增兵,增兵必然加派,明朝赌的就是一两年内剿灭起义军,就能停止加派,与民休息。只是天命不在崇祯一边,这场豪赌输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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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剧中的崇祯帝)
崇祯十四年,周延儒第二次入阁。他能东山再起和东林党的支持分不开,崇祯和东林党双方暂时合作。周延儒向崇祯推荐东林党及其同道,郑三俊、刘宗周、李邦华、倪元璐、蒋德璟、范景文等人得到起用,只是此时已经是崇祯十五年。
最后两年的人事调整,并不代表着崇祯信任东林党,只是因为之前四五年时间,局势一再恶化,曾经为他信任的薛国观被赐死、杨嗣昌自杀,崇祯实在没办法了,才再次任用东林党人。
但在帝国风雨飘摇之时,江南士大夫的代表东林党与崇祯亮了明牌:我们不再支持你,我们要抛弃你,南迁可以,但我们只会拥戴你的儿子,你已经是沉没成本,就在北京为社稷而死吧。
东林党还有江南退路,但另外一些人没有退路,他们是东林党的政治对头,是勋贵集团,是太监团队。他们的根在北方,他们的利益在北京,他们更不可能支持皇帝南迁,也需要国君死社稷。
关于南迁的争执,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内涵,能让人察觉到明朝政治中强大的潜规则——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虽然朱元璋、朱棣父子用残酷的杀戮巩固了皇权专制,但士大夫们还是通过二百多年锲而不舍的努力,顽强地分走了皇帝的权力,维系着皇权不下县的底层秩序。皇帝表面上一言九鼎,但如果失去群臣的支持,仍然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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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日,崇祯仍然茫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历史的弃子。所有人都想要他死,一场意图合伙把皇帝卖了的计划正密锣紧鼓地进行中。
以上内容节选自唐元鹏:《崇祯七十二小时》,万有引力·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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