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映着元帅卫展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盯着眼前的猎户,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的计策,是要拿我这三万弟兄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猎户骆旌的眼神平静如雪山之巅的冰湖,他迎着元帅的目光,缓缓开口。
“元帅,想要活命,全军必须先‘死’一次。”
一句话,让帐内瞬间死寂。
01
后周王朝中期,北境的战火如同烧不尽的野草,春风一吹便再次燃起。
镇北军元帅卫展,便是那把试图将野草连根拔起的铁犁。
他四十余岁,正值一个将领的黄金年龄,谋略与勇猛兼备,过往的战功足以让他名留青史。
常年的胜利,在他坚毅的性格里,也凿出了一丝名为“骄傲”的裂痕。
这一次,他亲率三万镇北军精锐,誓要将北方游牧部落“雪厥族”的主力彻底歼灭于苍狼雪山之中。
大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着深入这片白色的险峻山脉。
初期的战事顺遂得让人几乎以为是神明在庇佑。
雪厥人的抵抗零星而微弱,似乎不堪一击。
卫展的自信心随着每一场小胜而不断膨胀。
随军的向导,一个名叫骆旌的本地猎户,曾数次提醒他,雪山的天气如同女人的脸,说变就变。
骆旌还说,雪厥人就像雪山里的狼,最擅长的不是正面搏杀,而是利用环境消耗猎物的耐心和体力。
卫展听了,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山野村夫的谨慎之言。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下令大军加速前进,务必在暴雪来临前咬住昆屠的主力。
昆屠,便是雪厥族那位以狡猾和残忍著称的首领。
他正是利用了卫展的这份骄傲,撒下了一张无形的巨网。
雪厥族的小股部队如鬼魅般时隐时现,不断引诱着镇北军向更深的山脉腹地进发。
终于,镇北军追着“溃逃”的敌军,冲进了一处名为“阴风谷”的绝地。
这山谷三面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如巨人的手掌将他们合围,只有来时的一条狭窄通路。
当最后一批镇北军士兵踏入谷底时,天色骤然阴沉下来。
没有一丝预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鹅毛般的大雪,开始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起初,士兵们还为这北国风光而感叹。
但很快,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风越来越大,卷着雪沫子,像无数冰冷的刀子抽打在脸上。
气温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急剧下降。
不过半日功夫,来时的那条狭窄通路,便被厚厚的积雪彻底封死。
也就在这时,三面峭壁的山脊之上,黑压压的人影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般。
是雪厥人的主力。
他们身披厚重的皮裘,在风雪中稳如山岩,手中张开的弓箭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中计了!”
卫展身边的副将发出一声惊呼。
卫展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之前的一切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昆屠利用天时与地利,将他的三万大军变成了一群笼中之兽。
雪厥人并不急于进攻。
他们只是占据着绝对的制高点,用零星的箭雨和偶尔滚落的巨石,给谷底的镇北军施加着压力。
每一支射下来的箭,都可能带走一条性命。
每一块滚落的石,都能在人群中砸出一片血肉模糊。
更可怕的敌人,是寒冷和饥饿。
这是一场典型的“雪困”。
昆屠要用这座苍狼雪山,活活耗死这支后周最精锐的部队。
卫展很快从震惊和愤怒中冷静下来。
他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元帅,绝不会轻易被绝境击垮。
他立刻下令,全军就地安营,盾牌手组成龟甲阵防御高处的袭击,同时派遣工兵营尝试挖掘被大雪封住的谷口。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更为残酷。
雪一直在下,没有片刻停歇。
刚挖开的积雪,很快又被新的落雪填满,挖掘的进度几乎为零。
他们带来的粮草,是按急行军的标准配备的,在这种纯消耗下,根本撑不了几天。
马匹最先倒下,它们无法抵御这样的严寒,也没有足够的草料。
士兵们的士气,随着气温一同跌入了冰点。
夜里,阴风谷的风声凄厉如鬼哭。
士兵们挤在单薄的帐篷里,围着微弱的篝火瑟瑟发抖。
总有那么一些人,在睡梦中身体慢慢变冷,再也没能等到第二天的日出。
卫展组织了第一次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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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集结了军中最勇猛的五千锐士,试图向谷口发起一次决死冲锋。
然而,冲锋的队伍刚一集结,山脊上的雪厥人便发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箭矢如蝗,滚石如雷。
狭窄的谷底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锐士们在没过膝盖的深雪中步履维艰,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成片倒下,鲜血将洁白的雪地染得触目惊心。
一次冲锋,折损了近千人,却连谷口的边都没摸到。
卫展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之师如此徒劳地死去,心如刀割。
他的骄傲,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他又尝试了两次规模不大的夜间突袭,试图寻找峭壁上可以攀爬的路径。
但雪厥人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每一次尝试都以惨败告终。
镇北军的伤亡数字在不断攀升。
粮草已经见底,士兵们开始啃食皮甲,煮食战马的尸体。
当最后一匹战马被分食殆尽后,真正的饥饿降临了。
恐慌和绝望如同瘟疫一般在军中蔓延。
曾经纪律严明的镇北军,开始出现为了争抢一点点食物而斗殴的现象。
卫展看着眼前这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军队,仿佛看到了一支走向地狱的幽灵。
他知道,如果再没有奇迹发生,这三万精忠报国的将士,连同他自己,都将化为这阴风谷里的累累白骨。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一人走出帅帐,望着漫天飞雪。
刺骨的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因为他的心早已被悔恨的火焰烧得麻木。
是他,是他刚愎自用,轻敌冒进,才将这三万条鲜活的生命带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这位百战百胜的元帅,即将迎来人生中最耻辱、也是最后的一场败仗。
他甚至想过,拔出腰间的佩剑,以死谢罪。
但他不能。
作为主帅,他若死了,这支军队最后的一点点凝聚力也将荡然无存,只会崩溃得更快。
他要活着,哪怕是屈辱地活着,也要亲眼看着最后一个士兵倒下。
这是他作为元帅,必须承担的责任。
苍狼雪山,这座埋葬了他赫赫战功的坟墓,寂静无声地注视着这位陷入绝境的将领。
02
在整个镇北军都陷入混乱和绝望的深渊时,有一个人却显得异常镇定。
他就是那个被征为向导的猎户,骆旌。
他二十多岁,皮肤黝黑,相貌平平,沉默寡言得像一块山里的石头。
自大军被困以来,他就没再提过任何建议。
因为他知道,在所有人都失去理智的时候,任何话语都是苍白的。
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当士兵们挤在帐篷里发抖时,他却带着几个信得过他的乡亲,在背风处的雪地里挖起了雪洞。
很多人嘲笑他,觉得这是野人的行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外面风雪交加,雪洞里却异常温暖。
当士兵们因食物短缺而哀嚎时,骆旌拿着一把小刀,在一些看似光秃秃的岩石缝隙里,总能撬出一些冻得像石块一样的植物根茎。
他告诉身边的人,这叫“雪参”,虽然味道苦涩,但能充饥,还能提供热量。
他还教大家如何收集被冻死的马匹身上的油脂,混着撕下来的破布条,制作成简易的油灯和燃料。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在绝境之中,却闪烁着生存智慧的光芒。
骆旌和他身边的一小撮人,虽然同样面黄肌瘦,但精神状态明显要比其他士兵好得多。
他的这些举动,渐渐引起了卫展的副将,一位名叫宗亭的将领的注意。
宗亭是个务实的人,他不像卫展那般骄傲,但也同样对这个山野猎户没有太过在意。
但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在一次巡营时,他看到骆旌正用雪擦拭着一头被冻死的雪狼的皮毛。
宗亭好奇地问他在做什么。
骆旌头也不抬地回答:“雪厥人崇拜狼,他们的首领昆屠尤其喜欢用完整的狼皮做装饰。这头狼或许能派上用场。”
宗亭听得云里雾里,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猎户想的,或许和他们这些只知道冲锋陷阵的军人不一样。
这天夜里,军中断粮的第三天,又有一百多名士兵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
军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卫展枯坐在帅帐之中,一夜未眠,双眼通红,鬓角竟已生出了白发。
宗亭走进帐来,看着元帅憔悴的模样,心中不忍。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元帅,属下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听听那个猎户的看法。”
卫展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问:“哪个猎户?”
“就是向导骆旌。”宗亭答道,“此人自入绝境以来,行事沉稳,颇有章法,他和他手下那几十个乡亲,是全军目前状况最好的一批人。或许......他有办法。”
“办法?”卫展自嘲地笑了笑,“连我这个元帅都束手无策,一个山野村夫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些苟活的小伎俩罢了。”
话虽如此,但卫展的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溺水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忍不住想去抓住。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沙哑地开口:“让他来见我。”
很快,骆旌被带到了帅帐。
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皮袄,身上还带着一股风雪的味道,与帐内凝重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跪拜行礼,只是微微躬了躬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元帅。
卫展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这张脸上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长期与大自然搏斗后留下的沉静与坚韧。
“宗亭说,你或许有办法带我们走出这片死地?”卫展开门见山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盼。
骆旌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走到了帐内悬挂的军事地图前,仔细地端详着阴风谷的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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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元帅,我想先问一个问题,您觉得雪厥人的首领昆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卫展皱了皱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沉吟道:“自然是我们的性命,全歼镇北军,他将名震草原。”
骆旌摇了摇头。
“不全是。”他说,“对于昆屠这种贪婪的头狼来说,杀死我们固然重要,但还有一样东西,他更想要。”
“是什么?”
“是我们身上的盔甲,手中的兵器,以及军中的辎重。”骆旌的语气十分肯定,
“镇北军的装备冠绝天下,这是草原上人尽皆知的事。”
“如果昆屠能得到这批装备,他的部落实力将瞬间暴涨。”
“所以,他宁愿用最稳妥的办法围困我们,也不愿用火攻或者巨石强攻,因为那会毁掉他最想要的战利品。”
卫展浑身一震。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作为一名将领,他思考的是如何战胜敌人。
而这个猎户,思考的却是敌人的欲望。
骆旌没有停下,他指着地图上的阴风谷,继续说道:“这阴风谷,看似是绝地,但换个角度看,它也是一个天然的猎场。”
“我们是猎物,他们是猎人。”卫展补充道,语气苦涩。
“没错。”骆旌点了点头,“但猎人,有时候也会变成猎物。这取决于谁更有耐心,谁更了解这片猎场。”
他接着分析道:“阴风谷的地形看似开阔,实则因为风向的缘故,谷底的积雪深浅不一。”
“有些地方积雪深达数尺,人陷进去就出不来,而有些地方风口处,积雪却很薄,下面就是冻实的土地。”
“这对于不熟悉地形的雪厥人来说,同样是陷阱。”
卫展静静地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发现,这个年轻的猎户,对雪山、对敌人、对人性的洞察,远超自己麾下的任何一位将军。
他之前的骄傲,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棋局的人,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而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猎户,却跳出了棋盘,以一个更高维度的视角在审视这场生死之局。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卫展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多了一丝力量,“但我们如今粮草断绝,兵无战心,就算看透了昆屠的意图,又如何破局?”
他紧紧盯着骆旌,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你的计策,究竟是什么?”
03
帅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映着元帅卫展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猎户。
骆旌的眼神平静如雪山之巅的冰湖,他迎着元帅的目光,缓缓开口。
“元帅,雪厥人想看我们死,那我们就‘死’给他们看。”
“想要活命,全军必须先‘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