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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深秋,我又站在芮城风陵渡的黄河岸边。浊浪拍打着礁石,卷起的水雾里,总像有嘶哑的呐喊在回荡。八十载光阴磨平了岸边的弹痕,却磨不掉当地老人代代相传的那句话:“中条山的石头会说话,黄河的浪涛记着娃。”
1941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灼人。日军华北方面军调集十万兵力,向中条山扑来。这片横亘晋南的山脉,是当时中国军队在黄河以北最后的屏障。当地老辈人常说,那会儿山脚下的村落里,家家户户的门框上都刻着十字——不是祈福,是兵爷们教的简易急救标记。
我爷爷当时是一个货郎,经常往返于西安和运城之间,给驻守在马家窑的部队送些针线药品。那支部队是杨虎城将军的旧部,大多是十七八岁的陕西娃,最小的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战士们总爱围着他问西安城里的事,有人怀里揣着磨得发亮的铜锁,说是家乡姑娘给的信物,等打退了鬼子就回去提亲。
这年七月的一天,炮声响了整夜。日军的飞机像乌鸦一样遮天蔽日,炸弹把山炸得直抖。爷爷躲在崖洞的缝隙里,看见那些陕西娃抱着步枪往山梁上冲,绑腿上的泥渍混着血珠往下滴。他们的指挥官是位姓王的营长,左臂缠着绷带,举着大刀喊:“陕军的娃,咱身后就是黄河,就是家乡!”
战斗持续到第七天,部队被打散了。八百多名士兵退守到黄河岸边的绝壁。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刺刀拼弯了,就抱着鬼子滚下悬崖。最后剩下的三百多人,被日军逼到了悬崖尽头。
爷爷说,那天午后突然起了大风,黄河水翻着黑浪。日军的军官站在对面山头,用望远镜打量着这群只剩半截军装的中国士兵,大概是想看着他们投降。可风里传来的,是陕西娃们嘶哑的秦腔——“黄河在咆哮”的调子,跑了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激昂。
带头的是那个断了左臂的王营长。他把国旗裹在身上,对身后的士兵们喊:“娃们,咱是陕西冷娃,宁跳黄河不做俘虏!”第一个跃出悬崖的是那个揣铜锁的小兵,他喊着“秀儿,等我”,身影就被浪涛吞没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三百多个身影,像一群折翼的鹰,纵身坠入浑浊的黄河。
日军的机枪哑了。那些曾经嗷嗷叫的侵略者,看着这一幕,竟忘了扣动扳机。后来被俘的卫生员回忆,日军指挥官对着悬崖敬了个军礼,嘴里嘟囔着“支那军人,勇士”。
爷爷说他当时就在下游的芦苇荡里,看见黄河上漂着染血的军帽,有的帽檐上还别着野菊花。他捞起一顶,里面藏着半块啃剩的玉米面饼。那天晚上,黄河边的芦苇丛着了火,是士兵们最后点燃的信号弹,红得像血,映着半边天。
战后清理战场时,人们在悬崖上发现了用刺刀刻的字:“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魂”。字很浅,大概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如今那片崖壁已被划为文物保护单位,风雨冲刷让字迹愈发模糊,却总有人用手指一遍遍描摹,像是在和八十多年前的英灵对话。
去年,有位陕西老人带着孙子来寻亲。老人的父亲当年就是八百壮士中的一员,只留下一封家书,说“若我不归,黄河便是家”。站在悬崖边,老人颤抖着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锁,与博物馆里收藏的那半个玉米面饼放在一起。风吹过,铜锁撞击石块的声音,竟和远处黄河的涛声合上了拍。
我曾问过当地的文史专家,为什么史料里对这段历史记载寥寥。老人说,那会儿兵荒马乱,很多档案都遗失了。但黄河记得。每年汛期,河底的泥沙会卷上来些碎骨片,当地人说那是娃们还在守着河道。
夕阳西下时,我沿着新修的纪念步道往回走。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在纪念碑前献花,他们的红领巾在风中飘动,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带队老师指着黄河说:“这些哥哥们没有离开,他们化作了河底的礁石,永远挡着外来的风浪。”
暮色中的黄河渐渐沉静下来,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娃啊,记住,咱中国人的骨头,比中条山的石头还硬。”
是的,我记住了。记住了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陕西娃,记住了黄河呜咽处那纵身一跃的决绝,记住了他们用生命在中华民族的脊梁上刻下的那句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八个字,和黄河一起,永远奔涌在民族的血脉里。
原标题:《黄河呜咽处,英魂永不沉》
栏目编辑:张晓
来源:作者:杨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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