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冒了新芽,春天,福州螺洲,村口很静,那屋子还是老样子,青砖木门,门楣上的字都看不清了,石阶磨得发亮,树还那么撑着,瓦檐底下,树枝都拱进了老宅子,吴韶成就坐在那棵树底下,一坐就是半天,那棵树是他爸吴石种的。
这老屋,是他小时候的家,后来五十多年他没敢回来,头一次回来是清明,从郑州赶过来,七十多岁的人了,拖着个行李箱,进屋就找厅堂里以前的座位,厅里头暗,下午的太阳斜着照进来,墙上有张照片,1949年在南京拍的,他爸穿着军服,把美金塞他手里,说你先用着,日子不会太久,这句话就成了最后一句话,几个月后人就被抓了,再也没回来。
那时候他在南京大学念书,从报纸上看到他爸被枪决的消息,没人通知,没个告别,他把报纸剪下来藏在本子里,谁也不给看,家里被盖了个戳,叛徒家属,他被分配到河南冶金,技术再好也升不上去,他妹妹也是,上海医学院毕业,直接给安排到内蒙古的医院,一干就是几十年,上头不让提他爸的事,这事在心里压了二十多年。
1973年,他爸被追认为烈士,那张报纸才又拿了出来,用塑料套封好,贴在墙上,“一掬丹心”,这几个字他记了一辈子。
退休后,吴韶成开始翻箱倒柜,二楼的木箱子里,是他爸的手稿,军事讲义、诗词、画册,背后还贴着字条,几千本书早就没了,他把自己的一千多本书捐给了郑州大学,设了个吴石奖学金,那些手稿他一页一页地看,想象着他爸写诗的样子,“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那是临死前写的诗,他一遍一遍地找来看,不是为了背下来,是怕忘了。
他回了五次家,每次都拎着包,从郑州到福州,下了车直接去螺洲村,每次来都差不多,不是回来住,就是回来看看,看看老宅子,看看那棵树,看看这个没等到他爸回来的屋子,最后一次是2014年的春天,院子里有游客在树上系红丝带,他什么也没说,就坐着,红绸带上写着“丹心无改,暗夜有光”,家里剩下的东西他全都捐了,地图、遗书都在里头,那之后他就没再回来过。
1981年他去了美国,见到了他妈,老太太八十一了,讲着福州话,做了一桌子家乡菜,那顿饭谁也吃不下去,三十多年没见,一开口就哭,弟弟妹妹在台湾长大的,心里早就认了父亲那个标签,吴韶成慢慢地讲,讲潜伏,讲牺牲,讲监狱里的诗,讲他妈是怎么撑过来的,他们才明白,他爸走的不是一条情报线,是一种信仰,走的每一步都是命,回来的时候他带了母亲做的围巾和一本诗集。
故居开放了,人来人往,院子也修了,榕树边上放了长椅,墙上贴着烈士介绍,还有复制的遗书,他的侄孙吴行说,老人家回来后话更少了,就坐在椅子上,也不看那些展板,就抬头看榕树,树底下埋着他小时候的弹弓,一直没找着,“我们都以为他是来祭奠父亲,其实他是在跟那个年代说话。”
晚年他写了些回忆文章,《凭将一掬丹心在》,里头没什么总结,就是把那些事一件件贴在纸上,他说这不是写文章,是怕忘了,他爸不是为了牺牲去牺牲,是想做点有用的事,这老宅子也不是给游客看的,是给一家人留个念想,“五次回来,是走路,也是回头。”
父亲走得早,弟妹离得远,一个家就那么卡在时代的缝里,谁都不敢提,年纪大了,才敢一点点拼起来,把话说出来,他爸留下的不只是个名字,是活过的证据,就像那棵榕树,它不说话,可它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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