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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山脚下有个小镇,以出产青峰漆器闻名。镇上最大的漆器作坊“云家工坊”里,有两位年轻学徒:云松与云柏。他们是师兄弟,同拜在名匠云老爷子门下学艺。
云松是师兄,天资聪颖,任何技法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他刷的漆面平整如镜,雕刻的花鸟栩栩如生,不到三年,已经能独立完成中等难度的漆器了。可云柏恰恰相反,他是师弟,性子慢,手也慢,学什么都比旁人慢半拍。更让人着急的是,他胆子还特别小,不敢登高取漆料,不敢伸手捉毒虫,连打磨漆器都轻手轻脚,生怕弄坏了。
“云柏啊,你这胆子比兔子还小,怎么做漆器?”云松常常半是调侃半是责备地说,“漆器讲究胆大心细,你连手都不敢下,怎么能成器?”
云柏听了,只是低着头,手里的活计不停,轻声回道:“师兄,我、我会努力的。”
工坊里的其他学徒也常拿云柏开玩笑,笑他连漆树都不敢碰,笑他三年还只会打底磨坯。云柏从不还口,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他那慢工出细活的工作。
云老爷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从不责备云柏,偶尔还会指点他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这让云松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师父为何对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如此宽容?
三年学艺期满,按照规矩,云老爷子要出一道考题,通过者才能出师,成为独当一面的漆匠。
这天清晨,云老爷子将两位徒弟叫到工坊后院。院中石桌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素面木胎漆盒,旁边是各色漆料和工具。
“今日的考题很简单,”云老爷子捋着花白的胡须,“这两个木盒,你们各取一个,用你们所学,施漆装饰,三日后的此时交给我。”
云松信心满满,这样的考题正合他意。他早就想好要做一个繁复华丽的漆盒,让师父刮目相看。
云柏却怯生生地问:“师父,用、用什么漆都可以吗?”
云老爷子点头:“工坊里所有的漆料和工具,随你们取用。”
两人各自取了木盒,回到工位。云松立刻忙碌起来,他挑选了最珍贵的生漆,调出朱红、墨黑、金粉,准备在盒面上绘制百鸟朝凤图。这是漆器中最难的题材之一,需要精湛的技艺和极大的胆量,一笔错,满盘输。
而云柏却抱着木盒发呆,半天不见动静。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了工坊后院的小仓库,那里存放着一些多年不用的老漆料和旧工具。
云松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这胆小鬼,怕是连好漆都不敢用,尽去找些没人要的废料。
第一天,云松已经完成了底漆和初步的描绘,金凤的轮廓已然显现,栩栩如生。而云柏只是慢吞吞地打磨木胎,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都不满意。
第二天,云松的百鸟朝凤图已完成大半,金碧辉煌,引来其他学徒阵阵赞叹。云柏这才开始上第一遍底漆,用的是一种看起来颇为普通的黑漆。
第三天清晨,云松已进入最后的修饰阶段,他的漆盒光彩夺目,令人不敢直视。而云柏的漆盒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毫无特色。不过,云松注意到,云柏不知从哪找来一些干枯的花草和几块不起眼的石头,正在捣鼓着什么。
“师弟,你这是要放弃了吗?”云松忍不住问道,“要不要我分你些金粉?”
云柏摇摇头,脸上带着罕见的专注:“谢谢师兄,我、我自己来就好。”
正午过后,云松的作品已经完成,他满意地放下漆刷,四处走走放松筋骨。路过云柏的工作台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个黑漆盒上竟隐隐浮现出奇妙的花纹——那不是画上去的,倒像是从漆层中自然透出来的。
云松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那花纹又不见了,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黑漆盒。
“怪事。”云松嘀咕着走开了。
三日时限到,两人将作品呈给云老爷子。
云松的漆盒果然惊艳,金凤展翅,百鸟环绕,漆面光洁如镜,雕刻精细入微。工坊里的学徒们围观着,无不赞叹。
“师父,弟子完成了。”云松自信满满,“这百鸟朝凤图用了金粉、朱砂、孔雀石粉等十几种珍贵材料,漆层七遍,打磨四十九次,方才完成。”
云老爷子仔细端详,频频点头:“好,好,技艺纯熟,胆大心细,不愧是我云松徒儿。”
轮到云柏,他怯生生地将那个黑漆盒放在桌上。众人一看,哄笑起来——那漆盒通体黝黑,毫无装饰,漆面也不够光亮,看上去平平无奇,与云松的杰作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云松心中得意,暗想这次师父总该认清谁才是真正的传人了。
然而云老爷子拿起云柏的漆盒,仔细端详了许久,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将漆盒转来转去,又用手轻轻抚摸漆面,最后竟站起身来,走到阳光下继续观看。
“师父这是怎么了?一个破黑盒子看这么久?”学徒们窃窃私语。
云松也纳闷,忍不住说:“师父,师弟大概是技艺未精,您别为难他了。”
云老爷子不答,只是将漆盒递给云松:“你来看看。”
云松接过漆盒,初看只觉得漆面粗糙,颜色暗淡,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作品。但看着看着,他忽然“咦”了一声——在阳光下,那黑漆盒的表面竟然隐隐浮现出细密的纹理,像是远山的轮廓,又像是水波的涟漪。
他变换角度,纹理也随之变化,时而如云海翻腾,时而如星河璀璨,奇妙无比。更让人惊讶的是,用手抚摸,漆面竟然温润如玉,完全没有普通漆器的冰冷感。
“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松惊呆了。
云老爷子长叹一声,眼中闪着激动的光:“云柏,你用的是‘漆心’技法?”
云柏腼腆地点点头:“弟子偶然在一本古书中看到记载,试了试,不知成不成。”
“何谓漆心?”云松忍不住问。
云老爷子解释道:“漆心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漆艺,不靠外来的色彩和装饰,而是通过特殊的配料和打磨技法,让漆层自身产生变幻无穷的纹理和光泽。你看这漆盒,看似朴素,实则内蕴乾坤,每一个角度都呈现不同的景致,这才是漆艺的最高境界啊!”
云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怎么可能?师弟他平时连漆都不敢...”
“正因为他不敢,才能静下心来,观察漆的本性。”云老爷子打断他,“你们可知,这些天云柏都在做什么?”
众人摇头。
云老爷子继续说:“他在后院收集晨露,用来调漆;他采摘特定时节的花草,提取汁液;他捡拾河滩上的卵石,研磨成粉。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是制作‘漆心’的关键。”
云松猛然想起云柏那些天的古怪举动——原来那不是胆怯和迟钝,而是专注和耐心。
“可是,他哪来的配方?”云松不甘心地问。
云柏小声回答:“是、是三年前师父放在仓库里的那本《漆经秘要》,我、我征得师父同意后,一直在研习。”
云松这才想起,三年前云柏确实问过云老爷子能否借阅那本破旧不堪的古书,当时他还笑云柏连基础都没掌握,就看什么秘要,简直是痴人说梦。
云老爷子看着云松,语重心长地说:“云松,你的技艺确实精湛,但做漆如做人,太过追求表面的华丽,反而会失了本心。云柏虽然胆小,却正是这份谨慎和耐心,让他能够静心研究漆的本质,这才有了今天的‘漆心’之作。”
云松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当晚,云松辗转难眠,起身来到工坊,借着月光再次观看那两个漆盒。云柏的黑漆盒在月光下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景象——漆面上仿佛有流水潺潺,月华如水,美得令人心醉。
“师兄。”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云柏。
云松叹了口气:“师弟,我输了,心服口服。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你胆小愚钝,没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高手。”
云柏摇摇头:“不,师兄技艺高超,是我远不能及的。我只是...只是另辟蹊径罢了。”
“你为何要选择这条最难的路?”云松不解,“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
云柏沉默片刻,轻声道:“师兄可知道,我为何如此胆小?”
云松摇头。
“我小时候,家中曾有一件祖传漆器,是曾祖父制作的‘漆心’漆盒。我七岁那年,失手打碎了它。”云柏声音低沉,“家父告诉我,那漆盒内蕴我们家族的传承和精神,打碎了它,就如同打碎了家族的根。从那以后,我就变得胆小怕事,生怕再犯错。但也正是那份愧疚,驱使我一定要重现‘漆心’技艺。”
云松恍然大悟:“所以你来找师父学艺,是为了...”
“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重现家族的荣耀。”云柏点头,“但我资质平平,只能以勤补拙,慢慢摸索。”
云松感慨万千,想起这三年来自己对云柏的轻视和嘲笑,不禁羞愧难当。
“师弟,对不起。”云松诚恳地说。
云柏笑了:“师兄不必如此,若非你的刺激,我可能还不会如此坚持。”
月光下,师兄弟二人冰释前嫌,聊了许多。云柏毫无保留地分享了“漆心”技法的要点,云松也坦诚了自己过于追求表面功夫的缺点。
“其实,‘漆心’技法还有一处关键,我尚未参透。”云柏忽然说,“古书上记载,真正的‘漆心’之作,漆面会随人心绪变化而呈现不同景致。喜悦时如春花烂漫,忧伤时如秋叶飘零。我的漆盒,还达不到这个境界。”
云松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为你的漆中还缺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情感。”云松说,“你的技法已经纯熟,但漆如人心,若无真情实感注入,终究是死物。”
云柏怔住了,许久才喃喃道:“师兄一言,令我茅塞顿开!”
此后半年,云松和云柏互相学习,共同钻研。云松放下了对华丽外表的执着,开始研究漆的本质;云柏则在云松的鼓励下,逐渐克服胆怯,敢于尝试新的技法。
半年后,云老爷子正式宣布退休,将云家工坊交给了他们两人共同管理。在二人的通力合作下,云家工坊研制出了许多新颖的漆器,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一对名为“日月同辉”的漆盒。
这两个漆盒,一个华丽如日,一个清雅如月,分开时各具特色,合在一起时,漆面上的图案竟会相互呼应,变幻出朝霞暮霭、星移斗转的奇妙景象。更神奇的是,手持漆盒的人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象也会随之变化。
人们都说,这是漆艺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
只有云松和云柏知道,这奇迹的背后,是一个胆小师弟的坚持,和一个骄傲师兄的醒悟。
每当有年轻学徒求教漆艺秘诀,云松总会说:“漆如人心,唯有真诚以待,方能见其本心。”
而云柏则会补充道:“慢不可怕,怕的是不敢开始;胆小无妨,不妨碍持之以恒。”
青峰山下,云家工坊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那里有两个匠心独运的漆匠,仍在探索着漆与心的无穷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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