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去哪了。”
林晓举着电话听筒,窗户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像是有谁在墙角那边呜咽。
“嫂子,我就是个接电话的,苏然在执行任务,你问我,我问谁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林晓还想再问点什么,那边已经咔哒一声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一声一声,敲在她的心上。
她放下电话,看着墙上那张苏然穿着军装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苏然的笑容却还和二十年前一样,灿烂得有些晃眼。
桌上的信封堆了厚厚一摞,每一封都来自遥远的边疆,可二十年了,那地方究竟叫什么名字,她还是不知道。
01
二十年的信,每一封都像是一片羽毛,从遥远得看不见的地方飘过来,轻轻落在林晓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分量,却堆积起一座山的重量。
这些信,林晓都用一个印着蓝色花纹的铁皮盒子装着,放在床头柜的最里面。
每天晚上睡前,她都要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像是抚摸丈夫的脸。
信里的内容大同小异,总是说边疆的风很大,雪很厚,说新来的战友是个爱脸红的小伙子,说食堂的馒头蒸得越来越硬了。
苏然的字写得很好看,一笔一画,都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
可他从来不说自己在哪儿,部队的番号是什么,只在信封的落款处写着“边防某部”。
这个“某部”,像一团迷雾,笼罩了林晓二十年的青春。
儿子阳阳今年十八岁,是在苏然走后一年出生的。
阳阳对父亲的全部认知,就来自这些信,和偶尔几次短暂得像是幻觉的视频通话。
视频里的苏然总是在一个信号不好的地方,画面卡顿,声音断续,穿着不合身的旧军装,背景永远是一片模糊的灰白。
他总是笑着问阳阳:“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啊。”
阳阳还没来得及回答,苏然那边就总有紧急任务,他匆匆说一句“我得走了”,屏幕就黑了。
阳阳对着黑掉的屏幕,常常会发呆很久。
他问林晓:“妈,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兵啊,怎么二十年都不回家探亲一次。”
林晓摸着他的头,说:“你爸是英雄,守着大家,才顾不上我们这个小家。”
这话,她对自己也说了二十年,说到自己都快信了。
可最近半年,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苏然的信隔了两个月才来一封,信纸皱巴巴的,字也写得潦草。
过去每个月准时寄到邮局的钱,这个月少了一半,林晓去问,邮局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让林晓心里发毛的,是电话。
她壮着胆子,按照苏然以前给的一个号码打过去,说是“部队后勤部”。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人,说话懒洋洋的,一听是找苏然的家属,就说:“在外面执行任务呢,联系不上,别老打电话来问了,有事部队会通知的。”
林晓追问:“同志,能不能告诉我,苏然具体在哪个科室,我也好放心。”
对方沉默了一下,含糊地说:“这个是保密的,不能说,你就等着吧。”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林晓心里那个叫“某部”的迷雾,似乎更浓了,浓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阳阳高考结束了,成绩还不错,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阳阳突然对林晓说:“妈,我们去找爸吧,把通知书给他看,给他一个惊喜。”
这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晓死水一般的心湖。
二十年了,她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可苏然在信里反复叮嘱,部队有纪律,不让家属随便探访,怕影响工作。
她就一直忍着,等着。
可现在,她有点等不下去了。
那半张汇款单,那个含糊不清的电话,像两只小手,在她心里挠啊挠,让她坐立不安。
她看着阳阳那张和苏然有七分像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期待的光,心里某个坚守了二十年的堤坝,悄悄裂开了一道缝。
“行。”
她听到自己说。
“我们去找你爸。”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好像这是一场不可告人的私奔。
她悄悄地把家里不多的积蓄取出来,缝在一件旧棉袄的内衬里。
然后,她翻出苏然最近的一封信,看着信封上那个模糊的邮戳,辨认了半天,才看清上面写着“新疆,红石滩镇”。
这就是她全部的线索。
一个地名,一个虚无缥缈的“边防某部”。
她把苏然所有的信都带上了,还有那个苏然早年寄回来的,据说是他们部队的徽章,黄铜做的,沉甸甸的。
她想,这总是凭证吧。
临走前一天晚上,她把阳阳叫到身边,郑重地把那个蓝色花纹的铁皮盒子交给他:“阳阳,这些信你拿着,万一……妈是说万一,我们走散了,这就是找你爸的唯一线索。”
阳阳不懂母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丧气的话,他接过盒子,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接过了父亲二十年的人生。
火车是绿皮的,慢得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牛。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林晓和阳阳挤在硬座上,三十个小时的路程,把他们的身体和耐心都磨得又薄又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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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一路无话,只是死死地抱着那个装着钱的旧棉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风景从绿色的田野,慢慢变成黄色的戈壁,最后,只剩下单调的、望不到头的灰褐色。
天和地就像是被谁用脏兮兮的抹布胡乱抹了一把,混沌一片。
下了火车,还要转长途汽车。
汽车比火车更破,在颠簸不平的路上开了五个小时,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快要摇散架了。
当司机操着一口浓重的新疆口音喊出“红石滩镇到了”的时候,林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红石滩镇比她想象的还要荒凉,只有一条光秃秃的主街,两旁是低矮的平房,风一刮,满天都是沙土。
林晓拉着阳阳,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旅馆的老板是个维族大叔,很热情,问他们来这儿干嘛。
林晓小心翼翼地问:“大叔,您知道这附近,有个叫‘边防某部’的军队驻地吗。”
老板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哦,你们说的是不是镇子东头那个军营啊,开车过去还要半个多小时呢。”
林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02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和阳阳包了辆车,直奔镇子东头的军营。
远远的,就看见了高高的围墙和严肃的岗哨。
车子在门口停下,林晓的心跳得厉害,二十年了,她终于要见到他了。
她拉着阳阳,走到哨兵面前,声音有些发抖:“同志,我们是来探亲的,我们找苏然。”
哨兵是个很年轻的战士,皮肤被晒得黝黑,他面无表情地敬了个礼:“请出示您的证件和探亲许可。”
林晓愣住了:“我们……没有许可,我们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这是他写给我的信。”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哨兵接过信,只是扫了一眼信封上的“边防某部”,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对着步话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对林晓说:“你们跟我来吧。”
林晓和阳阳跟着哨兵走进军营大门,穿过一个宽阔的操场。
操场上有很多战士在训练,喊着响亮的口号,一派威严景象。
林晓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才是部队该有的样子,苏然一定就在这里面。
哨兵把他们带到一间挂着“接待室”牌子的房间,让他们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干事走了进来。
干事很客气,给他们倒了两杯水:“两位好,我是负责登记的干事,请问你们要找谁。”
林晓连忙说:“我们找苏然,苏然,他是二十年前入伍的,一直在这里。”
干事点点头,拿出一个厚厚的名册,开始翻阅。
接待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林晓紧张地攥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干事的手。
干事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回第一页,眉头越锁越紧。
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着林晓,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同志,不好意思,我们部队的人员名册里,没有叫‘苏然’的。”
林晓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你再好好查查,是不是搞错了,苏州的苏,然后的然。”
干事又耐心地查了一遍,然后摇摇头:“确实没有,我又查了近三十年的入伍档案,都没有这个名字,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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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错的。”林晓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的信就是从这里寄出去的,邮戳上写着红石滩镇。”
她急切地从包里拿出那一沓信,还有那个黄铜徽章,一股脑地堆在桌子上:“你看,这都是他寄来的,还有这个徽章,也是他们部队的。”
干事拿起那个徽章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把徽章翻过来,又递给林晓,说:“同志,我们部队的徽章确实是这个样式,但这是十年前淘汰的旧款了,而且,我们发的徽章背面都刻有唯一的战士编号,您这个……是空白的。”
空白的。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林晓的耳朵里。
她拿起徽章,翻过来一看,背面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旁边的阳阳一直没说话,他拿起一封信,又拿起那个徽章,脸色煞白。
他拽了拽林晓的衣角,声音很小,像是怕被谁听见:“妈,爸爸是不是……骗了我们。”
林晓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强忍着,对那个干事说:“同志,求求你了,你再帮我查查吧,我们娘俩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容易啊。”
干事看着他们母子,也有些不忍,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再去电脑系统里查一下,用模糊搜索试试,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
干事出去了,接待室里只剩下林晓和阳阳。
林晓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和恐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阳阳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把那个铁皮盒子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上面冰冷的蓝色花纹。
他想象了无数次和父亲见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查无此人”的结局。
过了很久,久到林晓都快哭干了眼泪,那个干事才回来。
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凝重了。
“同志,”他对林晓说,“系统里……还是查不到。”
林晓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绝望地看着他。
“不过……”干事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刚才把情况跟我们领导汇报了,领导说,让你们先别走,他有点事情想问你们。”
林晓的心里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胡乱地抹了把脸,点点头。
她不肯离开军营,也不肯去接待室里等。
她就带着阳阳,坐在军营大门口的石阶上,像一尊望夫石。
太阳很毒,晒得地面都在冒烟。
阳阳怕她中暑,去小卖部买了瓶水,拧开递给她:“妈,喝点水吧。”
林晓没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好像能把它看穿一样。
她不相信,二十年的信,二十年的等待,会是一场骗局。
如果苏然不是这里的兵,那他是谁。
这些年,他到底在哪里。
那些信,又是从哪里寄出来的。
一个个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心。
03
到了下午,一辆吉普车从军营里开了出来,停在了她们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肩膀上扛着两颗星,看起来是个不小的官。
他径直走到林晓面前,语气很温和:“你就是林晓同志吧,我是这里的政委,你跟我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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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麻木地站起来,跟着政委走进了军营。
阳阳紧紧地跟在后面。
政委的办公室很宽敞,也很整洁。
他让林晓和阳阳坐下,然后亲自给他们倒了水。
“同志,你的情况,干事已经跟我说了。”政委坐在他们对面,表情很严肃,“这件事很蹊奇,我们也很重视,我已经让干事去联系上级单位,把所有退伍、转业人员的名单都再核查一遍。”
政委看着她的脸色,安慰道:“你先别紧张,我们只是按流程办事,任何可能都要考虑到。”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林晓的神经上。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个戴眼镜的干事推门走了进来,他快步走到政委身边,脸色凝重地在政委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林晓看见,政委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挥了挥手,让干事先出去。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才重新看向林晓,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沉。
他把林晓面前的水杯往她那边推了推,声音低沉而缓慢:“林晓同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