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配的月光

（来源：廊坊日报）

转自：廊坊日报

读李敬泽的散文集《青鸟集》，不禁哑然失笑。

《枕草子》中有一段写的是“不相配”的东西：“不相配的东西是头发不好的人穿着白绫的衣服、髻发上带着葵叶，很拙的字写在红纸上面。”——这是开篇首文《〈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中的第一句。

所谓名家散文无规矩。李敬泽引用《枕草子》中的一段句子开篇点题，语言简约典雅，刻画精细入微。让人看一眼就抑制不住读下去。

接下来依然是引用的句子，读来更令人忍俊不禁：“穷老百姓的家里下了雪，只有月光照进那里，都是不相配的，很可惜的。”初读有点莫名其妙。但仔细品味，顿觉大有情趣。该句的妙处在于穷老百姓家里下了雪，只有月光照进那里。

试想，纯白洁净的一场雪，倘若下在富贵人家的山湖园林、艇塘轩榭之中会是怎样的一幅光景。《红楼梦》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有一段经典描述：宝玉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地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显得分外精神……这段经典桥段中有青松翠竹、白雪红梅，身着鹤氅狐帽的脂粉香娃们，一边烧烤羊羔鹿肉，一边吟咏诗词歌赋。雪下到这样的富贵人家方可流传千古佳篇。南宋诗人卢梅坡有诗“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可见，寒雪和蜡梅，月光和诗词是文学审美中永远的绝配。

但是，这雪如果下到穷老百姓家里，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白雪和月光首先让我们想到的是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的“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一股冰凉彻骨的朔风已经迎面扑来。其次，我们还会想到晚唐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夜雪》 “已讶裘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白居易在《卖炭翁》中还写道：“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碳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张孜《雪诗》中“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在以上诗词中可见，大雪下在穷老百姓家里，除了透彻体骨的严寒，更有缺衣少粮的世事维艰。

再来细细品味“穷老百姓的家里下了雪，只有月光照进那里，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不相配的一件事”，就会觉得入情入理，而且亘古不变。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好奇起来，《枕草子》是何书？是怎样的作者，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才能涵养出如此精妙绝伦的语言审美呢？打开DeepSeek搜索：《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创作的随笔集。意思为放在枕边的册子，被誉为日本随笔文学的鼻祖。清少纳言是日本皇宫中的女官，因其博学多识，才华横溢深得皇后赏识。她创作的《枕草子》与同时代的紫式部创作的《源氏物语》并称为平安时代文学双璧。

清少纳言所处的平安时代在公元1000年前后，这个时期正好是中国的北宋初年。北宋朝代，那可是华夏文明辉煌璀璨的时期，是中国哲学思想、文学艺术、文化审美的盛时。那时候在皇宫中出入的是一大群青史留名、熠熠生辉的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如司马光、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那是被誉为拥有神仙班底的一个朝代。

与中国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在盛唐时期与中国文化密切交融。这部《枕草子》是日本“女房文学”（宫廷女官文学）的最高成就，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有重要地位。透过这些作品，可以了解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生活、宫廷文化和审美趣味。我们可以想象这位来自日本清原家族的宫廷女官，想必是一位青丝如云，发髻高挽，身着华美和服盛装，在明黄的绢纸上誊写秀美字体的高贵仕女，她逶迤的步履和娇贵的神态中还保留着中国盛唐文化的余韵。据说，她精通中国古典文学，对白居易的诗歌非常喜爱并且运用得出神入化。

深具意味的是，据史料记载，晚年的清少纳言经济拮据，晚景凄凉，一度靠变卖衣物和抄写经文为生。

试想，当大雪落满庭院，已经垂垂老去的清少纳言孤独地坐在冷寂的窗前，抬头望见那一轮清冷的月光时，眼前是否掠过似曾相识的“不相配”的落寞。

那一轮不相配的雪夜满月在文学的天空朗照了千年，直到20世纪中期，我国著名文学家周作人把它翻译成中文，才走入我国文人墨客的文学视域。

今晚，又一个月满星稀之夜。在李敬泽的作品中，我有幸捕捉到了这些存放了千年而依然璀璨的奇文佳句，如同一缕清辉投入了我的眼波心底。随笔记之，虽然可能像“很拙的字写在红纸上面”一般的不相配，但或许会形成另一缕清寂淡泊的微光，折射传递给更多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