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丨投稿指南(ID:TOUGAO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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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南作者:夕四
残雪,一个一到10月就要火一次的女人。
从2019年开始,残雪年年登上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无一缺席,近三年更是连续霸榜第一,今年也不例外。
可年年热,年年被遛,人们戏称村上春树年年陪跑,但现在,残雪似乎也开始“春树”化了。
尽管在部分预测榜单里,今年的残雪名列前十。
但在更多的人眼里,残雪在今年“出局”诺贝尔文学奖,几乎已经成为定局。
这个预测有关于时代,更有关于残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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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5月,残雪出生在《新湖南报》报社大院,父亲邓钧洪当时是社长,母亲也在报社工作。
按长沙文化圈来论,残雪在当时高低都算是个高干子弟。
可惜,成也高干,败也高干,在残雪4岁的时候,起风了。
父亲被贬到湖南师范学院图书馆看守柑橘园,母亲也被下放衡山劳动3年,其他的子女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如残雪的哥哥,著名哲学家邓晓芒,也到了农村劳动,残雪占了年纪小的便宜,幸免于难,被准许跟着外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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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前排左二)与家人的合影
某种程度上而言,短篇小说《山上的小屋》,照见的就是镜子里童年残雪的世界。
一家四口明明处于同个空间,但又好似隔了十万八千里。
父亲正在被梦魇折磨,想要剪开纠缠逃走,可井底的那把剪刀快生锈了;
母亲因为怪诞的想法似乎陷入某种莫名的焦虑;
而“我”反复整理抽屉,又执着地寻找那座根本不存在的“山上的小屋”;
一个家庭之中,家人彼此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在同个空间,每个人都在孤独地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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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残雪
如童年的残雪,在她还在探索世界的时候,突然寒风凛冽,把她小小的世界刮得真干净,幼小的她只能抱着剩下的枯藤老树,苦捱过这个寒冬。
然而,寒风过后,大地敛了所有活气,大饥荒到来,枯藤老树最后一片叶子被晒干了,外婆的命运掉了下来。
这时残雪才7岁,小小的世界变得更大了,大到只有她自己,她伸出手摸索世界的每一次,摸到的都只有一手的空。
残雪也曾直言,自己失去了童年所有的记忆,她说:“写水平流动小说的人肯定是有记忆。因为我的情况是丧失了记忆,所以既不考虑也不想考虑以前的事。我总是只考虑现在。”
过往没有了,未来也没来,当下一切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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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残雪作品精选》| 长江文艺出版社
这份空,后来渐渐渗到她的小说里,也唯独只有空被渗进去了,空占领了精神高地,故事就在这之间若隐若现,因果脉络也似有若无,都变得不太重要了。
这也是为何残雪的小说读来让人云里雾里,语言如梦呓般,读懂了又没懂,连同行王蒙都说,“看她(残雪)的短篇小说就好像一页掀过去,再掀一页,但整个连起来是相当吃力、相当枯燥的。”
很有意思的是,莫言、余华、史铁生、残雪同处于一个时代,但他们呈现时代创伤的方式截然不同。
莫言不言自己的伤痛,在《秋水》一文中,“那时候,高密东北乡还是蛮荒之地,我爷爷带着那姑娘来了”,而莫言也带着自己所有的伤痛来到了高密东北乡。
他一点点拔掉自己身上的倒刺,将它们一根根插进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后来开出了《红高粱家族》《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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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系列作品(部分)
余华不撤退,也不逃避,他冷静地立足于自己身下的废墟,近乎残酷地解剖自己及旁人的伤。
他拿的像是一把钝刀,切开现实的表皮,一刀切不开再下一刀,一刀接一刀。
“爹从粪缸上摔下来摔死了”“娘是病死的”“凤霞难产死了”“二喜被砸成肉泥”“苦根吃豆子撑死的”……
每次刀起刀落都粘连着血肉,每一次都疼得让人想哭,但哭多了也会觉得眼泪成了摆设,到最后不知是该哭还是喊疼。
所以,余华从不会去追寻意义,在现实与虚无的边界,他收回了脚,做出了最终的总结:活着不需要意义,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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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
而残雪恰恰相反,明知虚无,也要义无反顾向前追索。
莫言构建了新的世界,余华就在原本的世界,残雪在自己空旷的世界,拿着捕梦网左右挥动,捕捉漂浮在空气里的、细碎的“精神灰尘”。
世界幻灭了,破碎了,她也不想办法去重建或者修补,她就在荡起的灰尘中坐着,灰尘在她手心烫出了洞,灼伤了她的肩膀,落到她幽深的心里,发出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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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残雪在自己空荡荡的世界游走,后来她找到了一根拐杖,那就是哲学。
她父亲的书柜,排列着大部头的哲学典籍,《辩证唯物论》《资本论》……
16岁的残雪如饥似渴地读,遇到不懂的地方,父亲也会仔细解读给她听,“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在家,每天都要给我讲解马克思的《资本论》”。
那本《资本论》上密密麻麻先是布满了父亲的批注,后来又多了残雪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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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马克思《资本论》| 中央编译出版社
哥哥邓晓芒也曾回忆那时候的残雪:
“1969年,她16岁,我21岁,她在城里蜗居于一间六七平米的杂物间,我在农村‘广阔天地’里摸爬滚打,但不约而同地,我们几乎同时开始埋头于读书。”
等他回到长沙,他发现妹妹已经长大了,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长成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样子。
上一次分别,他望着站在原地的妹妹,眼睛蓄满了潮,一眨眼,潮退,那道年幼的身影也被这滴泪轻轻洗掉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可以跟他进行思想交流的同龄人。
从17岁开始,残雪做过铣工、装配工、车工,还在街道厂的医疗站当过学徒,自学英语到可以代课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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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在车间
后来,她结婚了,与丈夫开了一家裁缝店,丈夫鲁庸跟残雪的哥哥初中还是一个学校的。
鲁庸很疼她,家中大小事都被他承包了,什么做饭、洗碗,残雪偶尔擦个桌子象征一下就行。
家里的事情交给丈夫,残雪每天从早到晚就坐在父亲的四室一厅,给人量衣服、做衣服。
在儿子出生后,残雪偶然间接触到了卡夫卡,卡夫卡的荒诞扭曲,深深吸引了刚为人母的残雪。
残雪还记得,那天阴沉的下午,“全身心的如醉如痴,恶意的复仇的快感,隐秘的、平息不了的情感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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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访谈录《为了报仇写小说》
这股激流冲垮了她紧闭多年的情感阀门,卡夫卡那座永远进不去的城堡,残雪那间永远找不到的山上的小屋,他们都在命运的原地打转,一直在前行,越走却离目的地越远。
卡夫卡走着走着,改变了目的地,选择用文学作为自己最后的终点站,残雪也学着他,开始进行自己的精神书写。
于是,即便每天只有十几分钟、多就半小时的空闲,残雪也要拿出本子,伏在缝纫机台写一段。
一段加一段,慢慢连成了残雪人生的第一部小说《黄泥街》,这时残雪已经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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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黄泥街》| 湖南文艺出版社
她早先把小说给哥哥看,邓晓芒指出问题,模仿的痕迹很重,看得出残雪受传统现实主义的束缚太深了。
然而,两年后再看到残雪几乎重写的《黄泥街》,邓晓芒惊得说不出话了。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种怪诞的写法,而且里面透露出来的那种摧枯拉朽的生命力,隐含一种令人恐惧的危险性。”
他再次为妹妹光速的成长感到高兴,但他也委婉地告诉残雪,这部作品好是好,但好得太超前了,只恐十年内没有发表的可能。
他的担忧是对的,《黄泥街》的出版之路一波三折,差点出生即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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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和哥哥邓晓芒
邓晓芒尝试将妹妹的作品介绍给文学界的朋友,欣赏的人寥寥无几,诗人徐晓鹤更是直截了当地说,《黄泥街》就像泼妇骂街。
残雪拿着《黄泥街》去敲《人民文学》的大门,主编李雪峰看了看,告诉她,《黄泥街》这样的作品,对《人民文学》来说尺度太大,接受无能。
残雪不死心,又托作家谭谈把《黄泥街》推荐给北京的一家文学杂志,被退了回来,韩少功自来熟地找到上海的杂志社推荐《黄泥街》,同样被婉拒。
兜兜转转,这部小说最后被作家丁玲收留,1986年发表在《中国》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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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与1986年《中国》杂志
而在此之前,1985年残雪已经以“我的母亲化作了一木盆肥皂水”,引起了文坛的关注,短篇小说《污水上的肥皂泡》一炮而红。
不过,真正奠定残雪文坛地位的,还是那篇经典的《山上的小屋》——《人民文学》首次接纳残雪的作品。
它被视为先锋文学以形式探索为主的代表作,这可能对文坛而言,只是一个标签一个阶段特征,但对残雪来说,是一生的路。
90年代先锋文学已死,而残雪却从遍地尸骸中爬了出来,继续着一个人的精神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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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残雪真正飙到大众视野前,人们没有欢迎这位勇士的凯旋,反而露出了怀疑甚至鄙夷的眼神,质疑她为何以如此怪异甚至近乎不堪的形象回来。
近几年,很多读者认识残雪的统一姿势,大抵先是疑问这位诺奖热门候选人是谁。
在看过残雪带着几分慈祥的照片后,接着再读她的小说,读完一头雾水怀疑自己走神,鼓励自己再读一遍,读完脑袋胀胀,还是不知所云,最后选择放弃。
放弃的快慢,取决于你要自我怀疑几次,再读几次。
大部分人一致认为,残雪的作品每个字都认识,但是凑在一起就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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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手稿
残雪曾谈及自己的创作,她说这是一场复仇,有学者就曾直接质问残雪,究竟在向谁复仇,是向传统文学叙事,还是向读者的阅读习惯?
在他们看来,残雪的作品,故事是不连贯的,意象要么抽象要么恶心。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李建军曾以《苍老的浮云》为例,指出残雪至少四次写到“放屁”,五次写到“阴水沟”,五次“拉屎”,十次“老鼠”……他认为这是残雪一种恶毒的快意。
也有不少读者觉得,残雪卖弄文字、故作高深,有人甚至将她的作品类比高中生写作,“一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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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
中国文坛不满意残雪,残雪也不满意中国文坛,她曾直言“如今的文坛跟黑帮团体差不多了”。
不仅骂了,她还点名重点骂了几位,说王蒙“在新世纪的创作大大倒退,还抛出他那套老于世故的、圆融的传统哲学毒害青年”;
说阿城“江郎才尽”;
说到格非,则更不留情,“我只看到一个过早衰老的中年人,利用自己有限的历史感悟,在勉为其难地拼凑所谓的中国故事”;
对同为女性的王安忆,评价堪称刻薄,说人家“近年的作品水准下降得不像话,大概做官做上了瘾吧”。
她的毒嘴所经之处,连《红楼梦》都逃不过,说《红楼梦》过时了,在当下相当于关于人的幼年的文学。
这种毒舌之下,加上晦涩的文字,残雪在国内文学圈,自然很难成为“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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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
可谁也没想到,在离开“先锋时代”之后很多年,残雪会由于墙外开花而再次被国内大众熟知。
2012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在颁奖前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人让他预测下一个获奖的中国人,
莫言说:我不预测,但我希望是中国的女作家残雪。
也许是莫言慧眼识金,也许是莫言获得诺贝尔奖的浪潮让世界文学开始关注东方古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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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2015年,在国内没有获得过任何奖项的残雪,一举拿下英国、美国等三个国际性文学奖项提名。
她的作品被选入美国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日本国学院的文学教材,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被收入美国大学教材的中国作家。
瑞典汉学家,诺奖评委马悦然将她奉为“中国的卡夫卡”还不够,还要继续拔高,说她“甚至比卡夫卡更厉害”。
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桑塔格对残雪的评价干脆利落,“如果要我说出谁是中国最好的作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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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星洲日报》刊登残雪获奖感言
气氛都给到这里了,残雪距离那个文坛的至高奖项之间,似乎只差临门一脚。
莫言的获奖,象征着中国文学在某一个阶段的结晶得到了承认,而下一个时代,还远未到来,当80后无法在国际上“扛旗”,人们总是期待能有下一个莫言。
残雪,因为诺奖的呼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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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9年突然被挤上诺奖热门候选榜开始,每一年诺奖开奖之前,残雪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她很无语也很无奈,“这只是一个奖,又还没有得,不必都来找我。诺贝尔文学奖也不过是个以通俗作品为主的文学奖罢了,含金量很低吧。”
这个回应很残雪!
只不过随着一年年的热门但颗粒无收,残雪在大众眼里也开始变得“村上春树”起来。
被遛了几年,残雪依然还只能是诺贝尔文学奖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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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在 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名单排第6
(ps:榜单每日都有变化)
明明叠了这么多buff,地位有了,近几年热度一年比一年高,但残雪就是最后都只能与诺奖擦肩而过。
残雪还有可能拿下诺贝尔文学奖吗?
这个问题在去年同样是东亚女性作家的韩江拿下诺奖之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近些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颇有几分抽风嫌疑,几乎以一种对着世界地图乱枪打鸟的形式,选择着各地文豪,除了一个安妮·埃尔诺之外,几乎年年都是爆冷。
而尽管残雪在某些赔率榜上高据第二,但同类型同地区的几乎不可能重复获奖的“潜规则”,还是让今年残雪的出局变得近乎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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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在诺贝尔奖现场发表获奖感言
另一方面,残雪及其作品本身也在接受着拷问。
残雪最鲜明的个性,成就了她,同时也限制了她。
诺贝尔文学奖最强调“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即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普世关怀与社会批判。
不说关怀、批判,残雪连现实社会都没有进入,始终在向内自我索求。
她人生的这部电影,从头到尾主角只有她自己,观众经过幕布,影子投射在幕布上,走过然后消失,始终不能与里面的主角重合。
这也让大家对残雪获奖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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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部分作品
虽然旁人急得不行,当事人却一脸轻松,对于自己能不能得奖,残雪不太在乎,“不是我的目标,完全是很偶然的事情”。
获不获奖,她的日子照常过,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下楼跑五千米,风雨无阻,下雨就撑着雨伞跑,跑回来坐下来写一个小时,到了晚上还要举一个小时的哑铃。
歌手唱歌有开嗓环节,残雪身为作家也需要“开手”,不跑步不写作,宁愿压缩写作时间也要把每天的量跑达标了,可以说残雪所有的作品都是“跑”出来的。
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残雪是身体在路上寻找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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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肖全拍摄的残雪
跑完过后,灵感的闸门就打开了,那一个小时的写作,残雪文思泉涌,写到停不下来。
她将之称为身体写作,“从前,我向往体格上的完美,今天,我的身体属于写作,而我的写作,是我活的方式,至少目前,我一刻也不能停止。”
当被问到再这样写下去,读者依旧很少怎么办,残雪操着一口纯正的湖南普通话说,“我的小说是为未来写的,是写给年轻人的。”
作品代替残雪,回答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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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
当年轻人以后站在未来,他们会看懂现在的我。
而现在的我,就继续走路,继续一个人的朝圣,我要踩得深一点,让多年后的他们走上这条路时,看着这些脚印不会觉得孤单。
我要在花园里留下挂锁、照片、钥匙和成百上千的诗歌与留言,等他们到来时,这些印记会告诉他们,曾有个人与他们同路。
参考资料:
1.残雪《同爸爸会合》
2.邓晓芒《我的妹妹残雪》
3.《残雪之夜:AAWW专访中国作家残雪》
4.《中国先锋作家残雪的自述及答问》
5.澎湃新闻《作家残雪:“写作,是我活的方式,一刻也不能停止”》
6.澎湃新闻《专访作家残雪:对中国文坛不抱什么希望,也懒得评价》
7.瞭望《残雪:树挪死,人挪活》
8.扬子晚报《专访残雪:写一个文学的乌托邦,给现在或未来的青年读者》
9.红岩《残雪:我正站在世界文学交流的前沿》
10.晨报周刊《采访残雪》
11.当代文学批评《施叔青:为了报仇写小说——与残雪谈写作》
内容策划: 翟晨旭 夏夜飞行
排版设计: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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