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陈默,三十岁,是个瘸子。
我的左腿在12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废了,那场事故夺走了我父母的生命,也碾碎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出院那天,天空是灰色的,就像我之后的人生。我拄着拐杖,拖着一条不再听使唤的腿,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从此,我的世界变得歪斜,正如我走路的姿势,左脚深,右脚浅,一步一顿,在寂静的楼道里,总能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而孤单的回响。
![]()
也就是在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里,我遇到了老黄。
那时候它还不能叫老黄,只是一条瘦骨嶙峋、毛色杂乱的流浪狗,大概也就几个月大,躲在小区垃圾桶后面,被几个熊孩子用石子丢掷。它不叫也不跑,只是蜷缩着身体,用一双湿漉漉的、满是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它的眼神,像极了当时的我。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过去,用我那条好腿和手里的拐杖,赶走了那群孩子。我蹲下身,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最后,我朝它伸出了手,轻声说:“没地方去的话,跟我回家吧。”
它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拖着一条同样受了伤、微微有点跛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跟在了我的身后。两个残缺的灵魂,就这样在那个黄昏,凑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
我给它取名“老黄”,因为它那一身土黄色的毛。医生说它的后腿受了伤,虽然能痊愈,但以后走路可能都会有点不自然。我当时笑了,说:“正好,咱俩凑一对,走路都有节奏感。”
12年过去了,它从一只胆怯、瘦弱的小流浪狗,变成了一条毛色暗淡、眼神浑浊的老狗。眼角的白毛像撒了一层霜,走起路来也慢悠悠的,不再有当年那种小心翼翼的警惕。它后腿的旧伤早已好了,但或许是当年的心理阴影,它奔跑起来,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协调。
街坊邻居都说,老黄通人性,是条忠犬。没错,它只认我。除了我,它不让任何人碰触。它是我用一个馒头、一根火腿肠,从这个冷漠的世界里换回来的家人。
它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暖光,也是我沉默世界里唯一的听众。我会对着它絮絮叨叨地讲公司里的琐事,讲菜市场的菜价,讲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它总是安静地趴在我脚边,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能听懂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12年的相伴,我们之间早已无需言语。我一个眼神,它就知道我是要出门还是准备给它喂食;它喉咙里一个细微的音调变化,我也能分辨出它是饿了,还是只想让我挠挠它的下巴。
我们就像是彼此的救赎,在各自残缺的世界里,拼凑出了一份完整的温暖。
然而,就在它步入第十二个年头的某个午后,我发现了一件让我毛骨悚然的事情。
那天阳光很好,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书,老黄就趴在我脚边的地毯上打盹。我看得有些倦了,便起身想到厨房倒杯水。
因为腿脚不便,我起身的动作总是很慢。左腿先用力撑起,身体重心前倾,然后右腿跟上,站稳后,左腿再拖着往前迈出第一步。这是一个我重复了12年、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动作。
就在我转身走向厨房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地上的老黄。
它醒了。
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站起来跟向我,而是依旧保持着趴卧的姿势,只是微微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腿。
那眼神很奇怪,不像是在看主人,倒像是在……研究。专注,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思索。
我当时并没太在意,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一只老狗,还能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呢?
我喝完水回到阳台,它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专注的眼神只是我的错觉。
但从那天起,一个微小的、怪异的种子,就在我心里悄悄埋下了。
02
日子照常过着,平淡如水。我每天跛着脚去一家小公司做文案,下班后买菜做饭,然后和老黄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以为之前看到的那一幕,真的只是我的错觉。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天。
那天公司临时加班,我回到家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推开门,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在客厅里投下昏暗的光斑。
往常这个时候,老黄早就应该摇着尾巴迎上来了。但今天,门口却异常安静。
“老黄?”我唤了一声,一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
没有回应。
我的心猛地一沉。老黄年纪大了,我最怕它出什么意外。我急忙打开灯,刺眼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
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老黄的身影。我心里一慌,跛着脚冲向卧室、厨房、卫生间,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它的名字。
“老黄!老黄,你跑哪儿去了?”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最后,我在阳台的角落里找到了它。
它蜷缩在那个我几乎已经遗忘的旧狗窝里——那是它刚被我带回家时用的,因为它总缺乏安全感。它背对着我,身体微微发抖。阳台的窗户没关严,夹杂着湿气的冷风灌进来,吹得它的毛有些凌乱。
我松了口气,走过去,蹲下身子想安抚它:“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还以为你……”
我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光,我看到老黄的前爪旁边,散落着几片破碎的药片,是我平时吃的止痛药。药瓶倒在地上,瓶盖被咬得坑坑洼洼。
我每天都需要服用这种强效止痛药来缓解腿部的神经痛,因为副作用很大,我总是小心地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它怎么会跑到这里?老黄又是怎么把它弄出来的?
我压下心头的疑惑,伸手去摸它的背,想看看它有没有事。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它的一瞬间,它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从角落里蹿了出去!
它的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只十二岁的老狗。
更让我感到诡异的是它跑动的姿势。
它不是用四条腿跑,而是后腿直立,前腿蜷缩在胸前,身体歪歪斜斜地,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样,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客厅!它只跑了两三步,似乎是掌握不好平衡,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变回了四脚着地的姿势。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阳台的冷风吹在我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什么?它刚才是在……模仿我走路吗?
不,不可能。一定是加班太累,眼睛花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定了定神,缓缓站起身,走向客厅。老黄已经趴在了沙发旁,看到我走近,它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尾巴不安地扫着地板。
它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走到它面前,蹲下身,仔细检查它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伤口。我又掰开它的嘴,闻了闻,也没有闻到药味。看来它只是把药片弄了出来,并没有吃下去。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它为什么要偷我的药?又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姿势跑动?
那个踉跄的、歪斜的、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的姿势,像极了我跛着脚走路的样子。左边沉重,右边轻浮,每一步都仿佛在与地心引力做着艰难的抗争。
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第一次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老黄,它在学我。
03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变得疑神疑鬼。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老黄的一举一动。我会在假装看电视的时候,用余光偷瞄它;我会在半夜悄悄起床,趴在门缝里看它在客厅的动静。
而老黄,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它变得比以前更加安静,甚至有些刻意地躲避我的目光。很多时候,我们俩共处一室,气氛却安静得可怕,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我们就像两个心怀鬼胎的同谋,都在暗中窥探着对方,又都害怕被对方发现。
这种无声的对峙让我备受煎熬。
我开始失眠,夜里只要有一点声响,我就会立刻惊醒,竖起耳朵听客厅的动静。有好几次,我似乎都听到了轻微的、不规则的拖沓声,就像有人在学我走路,一步,又一步,在地板上试探。但当我鼓起勇气打开门时,看到的却总是老黄安稳地趴在它的窝里,呼吸均匀,仿佛早已进入了梦乡。
是我精神太紧张,出现幻听了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12年的独居生活,唯一的陪伴就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也许我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一天下午,我谎称公司有事,提前回了家。我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音。门被我推开一条小缝,足够我看到客厅里的情景。
![]()
客厅里,老黄正背对着我。
它没有趴着,也没有卧着。它是站着的,用它的两条后腿,摇摇晃晃地站立在地板上。它的两条前腿抬起,爪子微微蜷缩着,像人一样垂在身体两侧。
它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怪异的雕像。
然后,它动了。
它抬起了它的左后腿,身体猛地向左边一沉,然后右后腿艰难地跟上。
一步,两步……
它走得极其缓慢,极其别扭,每一步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体歪斜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但它没有,它就那样,一步一步地,模仿着我走路的姿态,从客厅的一头,慢慢地走向另一头。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墙壁上。那影子不再是一条狗的轮廓,而是一个佝偻的、畸形的、努力用双脚站立的人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我忘了呼吸,忘了思考,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攀升到头顶。
这不是幻觉。
我的狗,我养了12年的老黄,它真的在背着我,偷偷地学习如何像人一样走路。
04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条门缝后站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时,手脚已经冰凉麻木。我看到老黄在客厅里“走”了一个来回后,终于体力不支,重新趴回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舌头伸得老长。
我悄无声息地关上门,退了出去。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才像个游魂一样回了家。
推开门,老黄像往常一样迎上来,摇着尾巴,用头蹭我的腿。它眼神温顺,举止正常,仿佛下午那个诡异的“直立行走”的生物,根本不是它。
我看着它,心里百感交集。有恐惧,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相关的信息,“狗模仿人走路”、“动物异常行为”……但得到的结果大多是些搞笑视频,或者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民间传说。没有一个能解释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我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我开始害怕和老黄独处,害怕看到它那双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甚至开始害怕回家。这个曾经是我唯一避风港的地方,如今却像一个巨大的、未知的牢笼。
老黄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它开始对电视上的人类行为产生浓厚的兴趣。以前它只对动物世界或者有狗叫的画面有反应,现在,它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剧里的人如何吃饭、如何交谈、如何开关门。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切菜,一回头,看到它竟然用后腿支撑着身体,前爪扒着厨房的门框,探着脑袋往里看。那姿势,像极了一个好奇的孩子。
还有一次,我半夜被渴醒,去客厅倒水喝。路过老黄的窝时,我借着月光,看到它仰面躺着,四脚朝天,一只前爪还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发出了类似人类打鼾的、沉重的呼吸声。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认知,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
它不仅仅是在学我走路。
它是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挥之不去了。它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看着老黄日渐浑浊却似乎越来越有“思想”的眼睛,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问题开始在脑中盘旋:它,到底想干什么?
05
我决定和它摊牌。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对着一条狗摊牌?说出去谁会信?但我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诡异的平静了。我宁愿面对一个最坏的结果,也不想再被这种未知的恐惧慢慢吞噬。
这个周末,我哪儿也没去。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窗户被我擦得一尘不染,地板光洁如新,就像是要迎接某个重要的仪式。
老黄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它一整天都异常安静,大多数时间都趴在窝里,只是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深沉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洒了进来,给整个屋子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色。我站在窗前,擦拭着最后一块玻璃。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抹布摩擦玻璃的“沙沙”声。
我低着头,专注地擦着玻璃上一个顽固的污点。
![]()
就在这时,我从光洁如镜的玻璃倒影上,看到了我身后的一幕。
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就在我身后不远处,老黄,我养了12年的老狗,正悄无声息地,用它的两条后腿,稳稳地站立在客厅的中央。
这一次,它站得笔直,不再像之前那样摇摇晃晃。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它的轮廓,那个影子投射在我脚边,瘦长,挺拔,已经完全脱离了一只狗的形态。它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抬着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背影。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我没有立刻回头。我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抹布,依旧看着玻璃里的倒影,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然后,我突然转过身,目光如电,直直地射向它,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而平静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老黄全身猛地一僵,瞬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