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周建斌是在一阵独有的、混杂着铁锈和汗酸味的空气里醒来的。
火车哐啷哐啷地响,像一头老牛在黑夜里不知疲倦地犁地。
他动了动发麻的身体,骨头缝里都像是被这硬卧车厢的节奏给颠散了架。
窗外是墨一样的黑,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一闪而过,像是黑布上不小心溅落的油星子,随即就没了踪影。
他对面铺位的汉子打着雷一样的鼾声,脚臭味丝丝缕缕地往上铺钻。
周建斌把头又往里缩了缩,心里头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想着上海,那个只在电视里、在别人的嘴里听过的名字。
现在,他正坐着火车,朝着那个名字奔过去。
去上海是舅舅高志远的意思。母亲前阵子身上长了个东西,去县医院割了,人没什么大碍,就是元气伤了些。
在上海的舅舅听说了,一个电话打过来,声音在听筒里嗡嗡地响,带着大老板特有的那种中气。
他说,姐,你受苦了,让建斌带你和嫂子来上海耍耍,散散心,吃住我全包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推辞,说花那冤枉钱干啥,可舅舅不由分说地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挂了电话,母亲脸上泛着光,好像病都好了一半。
她说,你舅舅是有良心的,发达了也没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
妻子王琴却在旁边盘算开了。
她把周建斌拉到小屋里,压低了声音说:“你舅舅这么大老板,请我们去,我们空着手能行?那不是让人家笑话死。你妈的身子骨还不经折腾,我看就我们带着晓北去就行了,全当是让孩子去见见世面。”
周建斌觉得在理。
他是县水利局的一个小科员,不好不坏地混了二十年,身上早就被磨平了棱角,唯独剩下那点可怜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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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面前,尤其是有钱的亲戚面前,这面子就更得撑圆了。
王琴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钱都攥在手里,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
可这次,她却一反常态地大方起来。
她不知道从哪儿托的关系,硬是搞来了两瓶茅台,那红色的包装盒子,烫金的字,光是看着就觉得沉甸甸的。
又买了整整两条“中华”烟,用红色的塑料袋子小心翼翼地包了三层。
这两样东西,花掉了周建斌一个多月的工资,王琴付钱的时候,手都有些抖。
儿子周晓北刚上大学,人有些木讷,话不多,听说了要去上海,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书包。
出发前一晚,周建斌把那两瓶酒和两条烟拿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开了灯,自己坐在沙发上,来来回回地看。
灯光下,那酒和烟都像是在发光。他心里头,也像是被这光给照亮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舅舅高志远接过礼物时那赞许的眼神,仿佛听到了舅妈和表妹的惊叹。
他觉得,这趟上海之行,有了这两样东西压阵,他的腰杆子,也能挺得直一些。
火车到上海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站台上的空气是湿的,黏的,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和他们县城那种干燥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完全不同。
周建斌一家三口随着人流往外走,像三只不小心掉进河里的蚂蚁,晕头转向。
出站口黑压压的全是人。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周建斌先生”。
周建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舅舅派来接他们的司机。
那年轻人接过他们手里简陋的行李,领着他们上了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
车门一关,外面所有的嘈杂声瞬间就小了下去。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王琴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车子在宽阔得看不到头的马路上跑,两边全是高得望不见顶的楼。
02
周晓北的眼睛一直贴在车窗上,嘴巴微微张着,显然是被这大都市的阵势给震住了。
周建斌和王琴则显得拘谨得多,两人并排坐着,手放在膝盖上,身子坐得笔直,像是来上级单位汇报工作的。
酒店在一栋闪着玻璃光的大楼里。
司机帮他们办了入住,把房卡交到周建斌手里,说:“高总吩咐了,你们先休息,晚上他过来接你们吃饭。”
房间很大,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窗户外面,就是鳞次栉比的高楼。
王琴摸了摸那雪白的被罩,又去卫生间看了看那亮得能照出人影儿的水龙头,小声对周建斌说:“这得花多少钱一晚啊,你舅舅真是太客气了。”
周建斌没说话,他心里头有些发虚。
这种过分的客气,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距离。
他宁愿舅舅把他们接到家里去住,哪怕是打个地铺,也比住在这冷冰冰的、豪华得让人手足无措的酒店里要强。
晚上,舅舅高志远来了。
他比周建斌记忆里胖了些,头发也稀疏了,但精神头很足,说话声如洪钟。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牌子的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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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就哈哈大笑着,挨个拍了拍周建斌和周晓北的肩膀。
“路上累了吧?建斌,你这几年没怎么变嘛,还是老样子。”舅舅说。
舅妈刘芸跟在后面,她保养得很好,看起来比王琴要年轻十岁。
她穿着一条得体的裙子,脸上挂着客气又疏离的微笑,打量着他们一家人。
“嫂子,晓北,快坐。”她说,但眼神却在他们带来的那个旧帆布行李包上停留了片刻。
王琴赶紧把那个装着烟酒的红色塑料袋递过去,脸上堆着笑:“舅舅,舅妈,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就是老家的一点心意。”
高志远接过去,随手就放在了门口的柜子上,嘴里说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 他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
周建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准备了一路的客套话,在舅舅这种不甚在意的态度面前,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晚饭是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店吃的。菜一道一道地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很多菜周建斌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舅舅高志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和经理服务员都很熟络。
他坐在主位上,高谈阔论,讲他在生意场上的纵横捭阖,讲上海日新月异的变化。
周建斌努力地听着,想插上几句话,却发现自己对舅舅说的那些什么融资、上市、并购一窍不通。
他只能在舅舅举杯的时候,赶紧跟着举杯,然后把杯子里昂贵的酒水一饮而尽。
那酒很柔和,也很辛辣,一直烧到他的胃里。
舅妈刘芸则不停地给王琴夹菜,问的却都是些不咸不淡的问题。“嫂子,现在家里都挺好的吧?你还在原来的厂里上班?”“建斌现在单位里怎么样,还是科员?”“晓北学习不错吧,以后考研可得来上海。”
王琴拘谨地一一回答着。
她想说说家里的新变化,比如新买的电视机,比如单位里分的水果,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显得那么寒酸和可笑。
他们的表妹,高婷婷,也来了。
她穿着一身名牌的校服,化着淡妆,对周晓北这个从县城来的表哥,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全程低着头玩手机,偶尔抬起头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周晓北试着跟她说话,问她在学校的情况,她只是“嗯”、“啊”地敷衍着。
一顿饭,吃得周建斌如坐针毡。他感觉自己和这个家,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他能看到他们的光鲜亮丽,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03
饭桌上昂贵的菜肴,在他嘴里嚼着,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他带来的那两瓶茅台,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打开。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流水账一样过去了。
舅舅确实尽到了地主之谊,每天都让那个白衬衫司机开着车,带他们去逛上海最有名的地方。他们去了外滩,看了那些电影里才有的西洋建筑。
他们登上了东方明珠,从高处往下看,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模型。
司机还带他们去城隍庙吃了小笼包,给他们每个人都买了纪念品。
可是,舅舅和舅妈却再也没怎么露面。
每次打电话,都说公司里忙,有重要的会议要开。高婷婷也说要准备考试,见不着人。
周建斌和王琴心里头都渐渐明白了。
他们就像是舅舅花钱请来的两个游客,按照既定的路线,完成了一次客气的观光。
这其中,有亲戚的情分,但那情分,薄得像一张纸。
王琴晚上在酒店里偷偷抹眼泪。她说:“我们是不是不该来?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周建斌心里也不好受。
他安慰妻子说:“别多想,舅舅是大老板,是真的忙。”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有多么苍白。他想起临行前,他看着那两瓶酒时的志得意满,心里觉得一阵阵的发臊。
回程的火车票是早就定好的。离开酒店那天,上海下着小雨,天气阴沉沉的,就像周建斌的心情。
他们把行李收拾好,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王琴特地给舅妈刘芸打了个电话告别,感谢这几天的款待。
舅妈在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很客气,嘱咐他们路上小心,却丝毫没有要过来送一下的意思。
一家人坐上出租车,往火车站去。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退去,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繁华的街景,都像是要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周建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解脱,又像是更深的失落。
车子快到火车站的时候,周建斌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了摸,想掏根烟抽。
他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是酒店的房卡。走的时候太匆忙,竟然忘了还给前台。
“师傅,麻烦掉个头,回刚才那个酒店。”周建斌对司机说。
王琴在一旁拉他:“算了,一张房卡,酒店肯定有备用的。回头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了,别误了火车。”
周建斌却很执拗。他是在单位里待久了的人,养成了凡事都得有头有尾的习惯。
拿着人家的东西不还,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说:“不行,必须得送回去。这也是个信誉问题。再说,也正好跟舅舅他们再当面道个别,上次走得太急了。”
王琴拗不过他,只好让司机掉头。出租车在车流里穿梭,又回到了那栋闪着光的大楼前。
周建斌让王琴和晓北在车里等着,他自己一个人下了车。
他跟门口的保安打了声招呼,因为来过几次,保安也认得他,就放他进去了。
舅舅家住在别墅区,离这个酒店不远。周建斌想,既然回来了,索性就把房卡直接交给舅舅,也算是再见一面。
他凭着记忆,朝舅舅家那栋带着小花园的别墅走去。为了给舅舅一个“惊喜”,他没有提前打电话。别墅区里很安静,只能听见雨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他走到舅舅家门口,正准备按门铃,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院子角落里的那几个墨绿色的垃圾桶。其中一个垃圾桶的盖子没有盖严,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红色一角。
周建斌的心猛地一跳。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掀开了那个垃圾桶的盖子。
那一瞬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04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两瓶他费了多少周折、花了一个月工资才买来的茅台酒,还有那两条包装精美的中华烟,正完好无损地,静静地躺在一堆烂菜叶和果皮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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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的包装盒甚至都没有被拆开,只是边角处沾了些肮脏的油污。
周建斌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像一尊石像一样愣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掀开垃圾桶盖的姿势。
雨丝细细地落在他脸上,冰凉冰凉的。他感觉不到冷,只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羞辱感,像是无数只蚂蚁,从他的脚底开始,密密麻麻地往上爬,一直爬到他的头顶。
他花了一个月工资换来的“心意”,他撑起自己那点可怜面子的“重礼”,在别人眼里,竟然和这些果皮、烂菜叶没有任何区别。
他甚至能想象出,舅舅或者舅妈,用一种轻蔑又不耐烦的神情,随手把这些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像扔垃圾一样扔出来的样子。
所有的虚荣,所有的期待,所有对亲情的幻想,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烧得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立刻转身就走,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就在他准备悄悄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时候,别墅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周建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闪去。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
只见舅妈刘芸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男人看起来很焦急,而刘芸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是一种混杂着愤怒、疲惫和绝望的苍白。他们显然没有发现躲在树后的周建斌。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激烈地争吵着,但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扔了?那毕竟是他的一片心意!”那个男人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
周建斌的心又是一紧,他知道,男人说的是他送的烟酒。
舅妈刘芸的声音尖锐得像是一根针:“心意?什么心意?你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高志远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赶紧走,别再来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
“可是,刘芸,事情总得解决啊。躲是躲不过去的。公司那边快顶不住了。”男人说。
“解决?怎么解决?拿什么解决?”刘芸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你让我怎么办?我连他的人都找不着!”
男人还想再说什么,但刘芸根本不给他机会,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他推出了院子。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紧闭的屋门一眼,然后快步离开了。
周建斌躲在树后,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捕捉到了一些惊人的信息。
舅舅高志远不见了?公司出事了?这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会因为自己送的东西和舅妈吵架?难道这几天他们看到的风光无限,全都是假象?一连串的疑问,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手里的那张酒店房卡,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前去问个究竟,还是该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悄悄地离开。
就在他犹豫不决,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铃声。
在这寂静的雨中,这铃声显得格外突兀。
周建斌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老婆”两个字。他心里一慌,赶紧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朝四周看了看,生怕被屋里的刘芸听见。
他刚把手机凑到耳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妻子王琴在那头用一种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建斌,你快回来!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