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只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李建国扶着冰冷的水泥墙,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听见了,那不是哭声,是一种更绝望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
像一只被捂住了嘴巴,连挣扎都快没了力气的小猫。
他颤抖着,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刺耳得像一声惨叫。
屋里的两个人,都僵住了。
女孩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乱发遮住了她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当她的目光,和门口的李建国对上时,那枯井里,才终于重新渗出了一点点水光。
她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爸……爸爸……”
01.
1983年的夏天,红星钢厂家属院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煤烟混合的味道。
三车间的老师傅李建国,觉得自己的日子,又重新有了奔头。
老伴前年走了以后,家里就冷清得像个冰窖。五十岁的他,和一个二十岁、待业在家、整天无所事事的儿子李伟,两两相望,连口热饭都吃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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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经车间工会王大姐介绍,他娶了从乡下来的陈秀莲。
秀莲比他小了整整十五岁,人干净秀气,手脚也麻利。虽然带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但李建国不在乎。他这个年纪,就是想找个能搭伙过日子、知冷知热的人。
秀莲嫁过来后,那个冰窖一样的家,终于有了点烟火气。
窗户擦得锃亮,地扫得一尘不染,饭桌上,也从单调的馒头咸菜,变成了三菜一汤。
秀莲带来的女儿,小名叫杏儿,是个懂事又腼腆的姑娘。她总是低着头,话不多,但让她干什么活,都从不推辞。李建国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亲闺女一样。
他对这个重组的家庭,很满意。
但他的儿子,李伟,很不满意。
李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对从乡下来的母女。他觉得陈秀莲抢了他亲妈的位置,那个叫杏儿的土丫头,分走了他爸对他的关注。
饭桌上,陈秀莲给他夹菜,他会直接用筷子扒拉到一边。
陈秀莲给他洗好的衣服,他会嫌弃上面有股乡下人的土腥味,扔在盆里让她重洗。
李建国骂他,让他尊重长辈。
李伟就把脖子一梗,嘴里振振有词:“什么长辈?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讲究的是新思想,自由平等,你那套封建大家长的做派,早过时了!”
李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嘴笨,说不过儿子,最后只能气得干瞪眼。
而陈秀莲和杏儿,就像两株住进别人屋檐下的藤草,在这个家里,活得小心翼翼。
02.
家里的筒子楼,空间逼仄。一条窄窄的过道,连接着所有的房间。
从杏儿的房间去唯一的厕所,必须经过李伟的房门口。
这短短的几步路,成了杏儿每天的噩梦。
李伟总会“恰好”在她经过的时候,从房间里出来。在狭窄的过道里,他会故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挤蹭女孩那正在发育的、单薄的身体。
杏儿每次都吓得浑身僵硬,像只受惊的兔子,贴着墙壁,飞快地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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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声张。
她看见过,母亲在深夜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偷偷抹眼泪。她知道,母亲在这个家立足不易,她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
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也变得不再安全。
有时候,她会发现自己晾在外面的内衣,被人挪动了位置。还有一次,她收衣服时,发现自己的内衣上,有几块黏糊糊的、干掉了的、让她恶心反胃的痕迹。
她吓得把那件衣服扔进了灶膛,烧成了灰。
最恐怖的一次,是李建国上夜班。
那天半夜,杏儿被自己房门外一阵轻微的、金属刮擦的声音惊醒。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她看到了李伟那张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狰狞的脸。他正拿着一小截铁丝,试图捅开她房间那把老旧的门锁。
杏儿吓得魂飞魄散,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头桌子,死死地顶在了门后。
门外的李伟,似乎是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他没有再继续,只是隔着门,用一种阴冷的、像蛇一样的声音,低声说:
“丫头,我劝你老实点。你要是敢嚷嚷出去,看我怎么跟院子里的人说你。到时候,你跟你那个妈,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满了杏儿的全身。
她知道,李伟说得出,就做得出。在这个年代,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命还重要。
她只能忍。
她以为,只要自己忍下去,或许……或许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03.
杏儿没有等来云开雾散。
八月份,红星钢厂接到了一笔来自省城的大订单,整个厂子都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日夜不休地轰鸣起来。
作为三车间技术骨干的李建国,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身上那件蓝色的工服,好像总也干不了,常年浸透着汗水和机油的味道。他经常是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拖着一身被掏空了的疲惫回到家,倒在床上就能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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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忙碌和疲惫,成了李伟肆无忌惮的保护伞。
而那场真正的暴风雨,就在一个李建国被车间主任一个电话叫回去、临时顶班加班的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第二天早上,李建国还在厂里没回来。
陈秀莲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熬了喷香的小米粥,蒸了白面馒头。
李伟吹着口哨,趿拉着拖鞋,第一个坐到了饭桌前。他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咬下去,含糊不清地夸了一句:“秀莲啊,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他没有叫“阿姨”,也从不叫妈,总是直呼其名。
陈秀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一点笑,“喜欢就多吃点。”
这时,杏儿也从自己的小屋里走了出来。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两腿发僵,挪动得很慢,像是病了。她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杏儿,快来吃饭,粥要凉了。”陈秀莲招呼着。
杏儿走到饭桌前,没有坐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一个陈年豁口。
李伟像没事人一样,喝着粥,还用脚在桌子底下,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杏儿的脚踝。
杏儿像是被火炭烫了一下,浑身剧烈地一抖,猛地向后跳开一步,后腰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这丫头,一惊一乍的干什么!”陈秀莲被女儿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责备地说。
李伟则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没事,嫂子……哦不,秀莲,杏儿就是胆子小。是吧,杏儿?”
他最后那两个字,叫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外人听不懂的、阴冷的意味。
杏儿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没说话,也没上桌吃饭,就那么转身,又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死死地关上了。
早饭后,李伟出了门。陈秀莲心神不宁地收拾完碗筷,走到了女儿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杏儿,你开门,跟妈说说话。”
里面没动静。
陈秀莲又敲了敲,声音放软了,“杏儿,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李伟又欺负你了?你跟妈说实话。”
她心里想的,还是那些挤蹭、言语上的骚扰。
过了很久,门里才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嗯”。
陈秀莲心里一酸,推开门走了进去。
杏儿正坐在床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陈秀莲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冰凉的头发,叹了口气。
“好孩子,不哭,不哭。妈知道你委屈。”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不知道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她只能用自己那套在乡下生活时学来的、最卑微的生存逻辑去劝女儿。
“可咱们是寄人篱下,你李叔叔对我们娘俩不薄。李伟年轻不懂事,脾气又混,咱们……咱们只能忍。”
“你以后,见着他,就绕着走,千万别跟他犟,听见没?”
“等妈在这个家站稳了脚跟,等过两年,他娶了媳妇搬出去,一切……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好不好?咱就再忍一忍。”
她以为这是在保护女儿,是在为她们的未来筹谋。
杏儿的哭声,慢慢地停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双原本还算清澈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灰一般的,空洞和麻木。
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救她了。
从那天起,杏儿就像被抽走了魂魄。那个原本还有些鲜活气的十八岁姑娘,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眼神空洞的木偶。
04.
李建国也察觉到了继女的异常。
他是个粗心的男人,但他不瞎。那个原本还会怯生生叫他一声“叔”的姑娘,现在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他问妻子陈秀莲:“杏儿这是怎么了?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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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莲愁容满面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可能……可能是想家了吧,或者,是觉得咱们冷落她了?”
李建国心里有些愧疚。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这段时间忙于工作,忽略了这个刚到新环境的继女。
他尝试着去关心她。
饭桌上,他特意用公筷,给她夹了一块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肥肉。
“杏儿,吃块肉,看你瘦的。”
筷子还没碰到碗,杏儿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哆嗦,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恐地看着他,连连后退。
李建国的好意,被这样激烈地回绝,他心里顿时也来了火气。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吃就滚回屋去!”他粗着嗓子吼道。
杏儿被他一吼,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一旁的李伟,这时假惺惺地站了起来,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爸,你别生气,我去劝劝她。”
他说着,就朝杏儿的房间走去,伸手想去推门,嘴里还说着:“杏儿,开门,哥跟你聊聊……”
他的手,刚碰到门板。
屋里,就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
“别碰我!!”
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
李建国被这声尖叫,震得愣在原地。他看着儿子尴尬地缩回手,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个继女,可能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好心”的儿子李伟,在转过身时,嘴角那一闪而过的、阴冷的笑意。
05.
那个夏夜,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李建国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乘凉,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白天杏儿那声惊恐的尖叫,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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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该跟个小姑娘计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白天那通火,发得没道理。
他起身,从水井里,打了一盆凉水,仔细地洗了洗手。然后,他从家里为数不多的存货里,翻出两颗水果糖,攥在手心,想去跟继女道个歉,哄哄她。
他走到杏儿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杏儿,睡了没?”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敲了敲,“杏儿,是叔,你开开门。”
里面,依旧死一般地寂静。
李建国心里一突,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没锁。
他推开门,屋里,是空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
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儿?
李建国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他赶紧转身,想去问问妻子,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儿子李伟的房门。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灯光。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好像……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是一种被压抑着的,极其痛苦的,呜咽声。
李建国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扶着墙,才勉强让自己站稳。
他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挪到了那扇门前。
那呜咽声,更清晰了。是杏儿的声音。
他颤抖着,抬起那只焊过无数钢板、此刻却重如千钧的手,将那扇虚掩的门,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后那不堪入目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碎了他李建国,五十年来建立起的一切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