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的秋意早已浸透了建康城郊,寒风卷着枯败的槐叶,在泥泞的官道上打着旋。
一队金兵押着数十个俘虏挪着步子,铁链子拖在泥里,发出沉滞的哗啦声。
队伍末尾那个穿青衫的男子,衫子上的破洞被风灌得鼓鼓的,他始终垂着头,枯瘦的手指在袖管里不住地蜷缩。
那双手捏了二十多年画笔,此刻却糊着泥污,指甲缝里还嵌着血痂。
他叫赵广,曾是李公麟案头研墨铺纸的书童,如今是金人的阶下囚。
“站住!”
带队的百户猛地勒住马,皮鞭在空气里甩得啪啪响。
他指着赵广大声问道:“听说你是李伯时的徒弟?会画几笔?”
赵广缓缓抬脸,颧骨因连日饥饿高高耸着,衬得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没应声,只定定地望着那百户。
百户撇撇嘴,翻身下马,一脚踹翻旁边的粮袋,麦粒混着泥块滚了一地。
“给爷画!把营里那些南朝娘们的模样画下来,画得入眼,这些粮食全赏你。”
周围的俘虏都屏住了气。
谁不知道金兵打的什么主意?
那些被掳来的女子日夜受辱,画下她们的模样,不就是给金人的暴行刻碑立传么?
赵广袖里的手攥成了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百户见他不吭声,勃然大怒。
他腰间弯刀“噌”地出鞘,冰凉的刀刃瞬时压在了赵广颈间。
眼见着血珠渗出皮肉,百户才大吼:“敢抗命?信不信现在就卸了你!”
赵广不为所动。
百户更加气急败坏,手下也开始用力,温热的血珠顺着赵广的衣领往下淌。
赵广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却字字凿在地上:“我是宋人,不画这辱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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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墨香里的偷师岁月
元祐三年的春天,合肥李府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刚从京城辞官归乡的李公麟要挑个书童,半个城的穷人家都把孩子领来了。
十三岁的赵广站在人群里,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
母亲早逝,父亲靠扛活糊口,这次来,是盼着他能混口饱饭,若能跟着大画家学些本事,更是烧高香了。
李公麟坐在正厅太师椅上,目光扫过一群或紧张或机灵的孩子,最后落在赵广身上。
这孩子不似旁人咋咋呼呼,只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睛却黏在墙上那幅《五马图》上,那股子痴迷劲儿,不像个没读过书的毛孩子。
“你知道这画里是什么?”李公麟开口问。
赵广慌忙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回话:“回先生,是西域进贡的骏马。先生用墨线勾的,没上颜色,可马的筋骨都活了。”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愣了。
这孩子连字都认不全,竟能看出画里的门道?
李公麟来了兴致,又问:“那你说,我画马最该留心什么?”
“眼睛。”赵广答得干脆。
“先生画的马,眼睛里有光,像能看透人心似的。眼睛要是没神,马就成了死马。”
李公麟朗声笑起来,当即拍板:“就你了!往后跟着我研墨铺纸。”
赵广就这样进了李府。
他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把画堂打扫得连片落叶都没有。
然后蹲在砚台边研墨,墨条在砚台里磨出沙沙的响,磨得浓淡正好,先生该动笔了。
李公麟作画时,他就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喘,眼珠子却像钉在宣纸上,先生的笔锋如何转折,墨色如何浓淡,全刻在心里。
先生画马鬃时,笔走如疾风,簌簌几下就见飞动之势。
先生画马肌时,笔沉如流水,缓缓晕染出肌理的起伏。
赵广夜里躺在柴房,就折根树枝在地上划,凭着记忆勾描那些线条,常常练到后半夜。
有回李公麟画完《维摩诘图》,让赵广挂起来晾。
他挂好画,实在按捺不住,就站在画前比画着临摹,没留神先生走了进来。
“你也想学画?”
李公麟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赵广扑通跪倒在地。
他以为少不了一顿骂。
没想到先生扶起他,指着画说:“你刚才那几笔,有几分我的意思,就是少了点灵气。画画不光要学笔法,更要懂画里的人,画里的故事。”
赵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打那以后,李公麟不再只让他做杂活,偶尔会指点他几笔。
赵广学得疯魔,白天盯着先生的笔,晚上就着月光在废纸上练。
有回先生要画《牧马图》,让他先打个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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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广手心全是汗,捏着笔却没犹豫,按先生教的法子,一笔一笔往下画。
画完,李公麟拿起草稿看了半晌,眼里带着惊讶:“你这孩子,真是块画画的料!这马,有我七分神韵了。”
赵广听到这话眼圈都红了。
往后他练得更勤,李公麟也把毕生心得一股脑儿传给了他。
到二十岁上,赵广的画已经小有名气,尤其画马,几乎能乱真。
有人出高价求画,他总婉拒:“我是先生的徒弟,先生还在,哪能独自卖画营生?”
李公麟知道了,对他更加看重。
“有这份心便好。但手艺总得传下去,你多画些,让更多人知道白描的好。”
在先生鼓励下,赵广才开始独立创作,他的画既有李公麟的细腻,又多了几分灵动,很快便被文人雅士瞧上了。
原以为日子会这么过下去,谁曾想,一场兵祸,碎了这画堂里的平静。
二、乱世中的生死抉择
宣和七年冬天,金兵的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转眼就逼到京城。
消息传到合肥,李公麟急得整宿睡不着,看着满室画作,又看看身边的赵广,叹气道:“乱世要来了,这些画怕是保不住了,你也得当心。”
赵广攥着画笔,说得笃定:“先生放心,我定护着您和这些画。”
可这话终究落了空。
靖康二年,汴京破了,徽钦二帝被掳走,就是后来人说的靖康之耻。
消息传来,李公麟一口气没上来,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赵广忍着泪葬了先生,揣着先生几幅真迹,打算南下投奔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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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路上兵荒马乱,逃难的百姓像潮水,金兵的铁蹄踏过,处处是火光。
建炎三年,他走到建康,还是被金兵抓了去。
起初,金兵只把他当普通俘虏,让他搬粮草。
赵广的右手常年握笔,本就不如左手有力,搬东西慢了,金兵的鞭子就没头没脸抽下来。
可再苦再累,他每晚都偷偷用左手在衣襟上划,画先生教的线条。
他怕手生了,更怕忘了先生的话。
直到那天,百户知道了他会画画,才有了官道上那一幕。
百户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鲜血顺着赵广的衣襟往下流。
但他看到金兵那双猥琐的眼睛在宋朝女人身上瞟来瞟去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些女人何其无辜,她们有宋朝的公主,妃嫔,有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有普通百姓的姑娘。
她们整日忍受金兵的打骂和羞辱,现在金兵还让他把这些画下来,那自己跟这些牲口有什么区别?
赵广没有畏惧百户的弯刀,而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画!”
百户气急败坏,怒吼着挥刀劈下。
“噗”的一声闷响,鲜血喷溅在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