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昆2025最新演讲：解决美国财政危机的五种可能方式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曼昆教授2025年7月在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发表的第17届费尔德斯坦年度演讲，题为“财政前景”（The Fiscal Future）。他分析了美国政府债务的发展轨迹，并针对美国财政现状提出了五种可能结局。更多经济学的基础知识，可以参考曼昆教授的经济学经典入门书《经济学原理》。

很荣幸也很高兴发表今年的费尔德斯坦演讲。我不是马丁的学生——我不是在哈佛，而是在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接受教育。然而，马丁对我的生活和事业有着深远的影响。

1977年，作为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新生，我向杰出的教师哈维·罗森学习微观经济学导论，后来他聘请我做他的研究助理。哈维是马丁的一名博士生，所以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还是作为马丁的门徒进入了经济学领域。

四年后，作为麻省理工学院博士项目的一年级学生，我选修了年轻有为的助理教授拉里·萨默斯的几门课程，这让我再次成为马丁的学生。然后，在1982年夏天，当里根总统提名马丁担任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时，我接到了马丁的电话——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话。在拉里的推荐下，马丁给了我一份委员会的工作。我很快接受了，并在华盛顿度过了1982-1983学年。

1985年，我加入哈佛大学后，第二次为马丁工作。马丁当时是经济学原理（EC 10）的负责人，这是哈佛大学全年开设的经济学入门课程。当时，新任助理教授讲授经济学原理的一部分内容是惯例。许多助理教授不喜欢这项任务，所以这项安排很快就被取消了。但我却非常喜欢。经济学原理在一年的时间里涵盖了微观和宏观的基础知识，它很好地提醒了我最初爱上经济学的原因。

多年后，当我坐下来撰写我的入门教材时，马丁对这门学科的理解方法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从很多方面来看，我写的书，就像马丁如果当初花时间写的话，他也会写出来的一样。我的书于1997年出版后，我很高兴马丁的经济学原理成为首批采用这种方法的课程之一。

眼前的问题

我今天想谈的话题与马丁息息相关：财政政策的立场和政府债务的走向。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马丁一直倡导增加私人和公共部门的储蓄。如果他今天还在我们这里，我毫不怀疑他会对美国目前的财政走向感到担忧。

宏观经济学课程研究政府债务如何影响利率、资本积累、贸易赤字等。但所有这些分析的出发点都是代际收入转移。就个人能力而言，父母不能选择入不敷出，给子女留下负面遗产。然而，作为选民和公民，父母可以做到这一点，美国人现在正在大规模地这样做。

从历史上看，债务-GDP比率的巨大变化遵循一个简单的模式。债务通常会在危机期间激增，如重大战争、严重的经济衰退或新冠肺炎疫情。然后，当常态回归时，债务-GDP比率逐渐下降。

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与这种历史模式有很大不同。对于那些关注经济政策辩论的人来说，这再熟悉不过了。在经历了2008-09年大衰退和20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大规模预算赤字后，政府债务占GDP的比例接近二战结束时的历史高点。就其本身而言，这并不一定令人担忧。在1945年后的几十年里，国家通过经济增长、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和财政审慎的组合，成功地大幅降低了相对于收入的债务水平。

但是我们面前的轨迹并不那么良性。根据国会预算办公室(CBO)的2025年预测，根据现行法律，债务-GDP比率将在未来三十年继续上升，并在2055年达到156%。此外，这种不断增加的债务看不到尽头。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一预测过于乐观。它假设美国经济将经历正常的经济增长，而不会出现像大战、严重衰退或另一个疫情那样的危机，后者将进一步推高债务。它也没有考虑特朗普总统刚刚签署成为法律的所谓“Big Beautiful Bill”，该法案将加快政府债务的上升。

我毫不怀疑，债务与GDP比率上升的道路将在某个时候停止。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它将如何以及何时停止。这就是我今天想与大家讨论的内容。只有五种方法可以阻止这种上升趋势。它们是（1）非凡的经济增长，（2）政府违约，（3）大规模货币创造，（4）大幅削减政府支出，以及（5）大幅增税。我鼓励你试着给这些可能的结果分配概率。让我们依次考虑这些可能性。

可能性1：非凡的增长

我们从非凡的经济增长（extraordinary economic growth）开始。这肯定是最良性的可能结果。当CBO进行债务预测时，它假设未来的生产率将以我们历史上经历过的速度增长。由于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和生物技术的进步，我们是否有可能进入一个更快速增长的新黄金时代？

是的，有可能。例如，ARK Invest首席执行官兼基金经理Cathie Wood表示，由于这些新的发展，经济增长将很快从历史平均水平的3%加速到未来的6%至8%。一些人将这种可能性称为“技术奇点”（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当听到这样的预测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太荒谬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看到互联网彻底改变了人们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但经济增长并不突出。今天的新兴技术的影响可能是相似的：改变生活，但不至于改变到建立一条全新的增长道路。

我希望我是错的，Cathie Wood是对的。对于财政政策制定者来说，假设快速增长会拯救他们无疑是轻率的。

可能性2：政府违约

下一种可能性是政府将拖欠债务。对许多人来说，这样的事件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美国政府债券通常被认为是最安全的资产之一。但我认为，这种观点过于乐观。

历史上有许多主权违约的例子。1500年至1800年间，西班牙违约了十几次。最近，我们看到俄罗斯在1998年、希腊在2015年、委内瑞拉在2017年、阿根廷在2001年、2014年和2020年违约。

美国也不能幸免于使违约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选择的政治和经济力量。更重要的是，美国事实上曾经发生过债务违约。正如塞巴斯丁安·爱德华兹在其著作《美国违约》（

American Default

可能性3：大规模货币创造

人们有时会说，一个债务以本币计价的国家永远不需要违约，因为它总是可以印钱偿还债权人。这是真的，但我觉得这种想法不像一些提出这种想法的人那样让人放心。

对于央行利用货币扩张为鲁莽的财政政策融资会发生什么，我们有很多历史经验。德国20世纪20年代的恶性通货膨胀（hyperinflation）是最著名的例子。最近，类似的故事在津巴布韦上演。从2006年到2009年，津巴布韦的货币单位从50津巴布韦元到100万亿津巴布韦元。甚至100万亿津巴布韦元的纸币也很快变得一文不值。我记得在津巴布韦的一个厕所里看到一张照片，警告人们不要用厕所冲报纸、纸板或津巴布韦元。货币经济学有一条著名的定理：当人们被告知不要把钱冲进马桶时，货币政策就不是最优的。

当然，这种恶性通胀是一种违约形式，因为债券持有者得到的是一文不值的货币。但这是一种特别具有破坏性的违约方式。高通货膨胀对整个经济造成严重破坏。如果可以选择，政府明确违约可能比以恶性通货膨胀的形式进行隐性违约更好。

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总统已经明确表示，他认为总统应该在货币政策上拥有更多权力——这一观点遭到了大多数经济学家的反对。上个月，特朗普甚至公开考虑任命自己为美联储成员。他一直在推动更具扩张性的货币政策。在未来几年，财政和货币政策制定者之间的冲突很可能成为决定性事件。尚不清楚未来的美联储是否有勇气面对一位要求苛刻、好战的总统。因此，我不排除高通胀的可能性。

可能性4：大幅削减开支

让财政政策走上可持续道路的下一个方法是大幅削减政府支出。许多人倾向于这种选择，至少在他们考虑它意味着什么的细节之前是这样。

特朗普总统通过授权埃隆·马斯克和新成立的政府效率部(DOGE)开始了他的第二个任期。这一举措导致了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联邦裁员。我个人对DOGE采取的混乱方法感到困扰。它似乎在遵循马克·扎克伯格提出的著名硅谷禁令，即“快速行动，打破常规”。这句话可能适用于一家初创公司，但它不是管理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政府之一的正确方法。

不管一个人对DOGE裁员计划的看法如何，总有理由相信它对整个预算的影响是有限的。政府文职雇员的薪酬仅占联邦预算的4%左右。国防开支约占联邦预算的13%，超过一半的联邦支出用于社会保障和健康项目，大幅削减这些福利项目在政治上是危险的。所有这些让我得出结论，鉴于美国人对政府的期望，大幅削减支出可能是不可能的。

可能性5：大幅增税

这让我想到了美国应对其不可持续的财政轨迹的最后一种方式：增税。我认为这是长期最有可能的结果，原因有二。

第一，解决这个问题的前四种方法——超常增长、政府违约、高通胀或大规模削减支出——似乎都不可信或不可接受。

第二，美国现在与其他国家相比是一个低税收国家。在生活的大多数方面，回归均值是一种强大而普遍的力量，这种情况也不例外。

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是，美国必须增税多少才能弥补即将到来的财政缺口。为了在收入增加的情况下弥补占GDP 4%的财政缺口，美国需要将总体税收收入提高约14%。这是一个巨大的增税，但它只能让我们达到英国普遍税收水平的一半。美国税收仍将低于经合组织平均水平，也远低于法国、意大利和瑞典的水平。从严格的经济角度来看，这是完全可行的。

最大的问题是，增税足以弥补财政缺口在政治上是否可行。共和党不想对任何人增税(除了有大量捐赠的大学)。民主党人只想对最富有的1%人群增税。因此，两党基本上同意99%的美国人不应该忍受更高的税收。这种两党共识是我们现在所处位置和未来方向之间的拦路虎。

清算日

那么，清算的这一天会多快到来呢？鲁迪·多恩布什有句名言：“在经济学中，事情发生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然后发生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要快。”如果美国在下一个15年继续沿着债务-GDP比率逐渐上升的道路前进，我不会感到震惊。但如果债券购买者更快地突然发起攻击，我也不会感到震惊。财政基础的裂缝已经开始出现。今年5月，穆迪将美国政府债务评级降至AAA以下，理由是巨额赤字和利息成本上升。现在，没有一个主要的信用评级机构给美国债务最高评级。

总结性的想法

从纯经济的角度来看，让联邦政府走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相对简单。如果NBER研究协会的一个随机小组可以被任命为君主委员会（committee of monarchs），他们可以在一个长周末解决这个问题。

在现实世界中，解决方案必须来自我们的民选代表，他们知道任何解决方案都会给当代选民带来巨大痛苦。对大多数政治家来说，获得连任是他们最优先考虑的事情。制定好的政策是最不重要的。有可能，甚至很有可能，在金融市场让政策制定者别无选择之前，解决方案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对几乎所有人来说都不愉快。

但是，如果马丁·费尔德斯坦今天和我们在一起，他可能会给我们更乐观的理由。他的大量专栏文章——许多是和凯特一起写的——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即受过更好教育的公众会接受更理性的经济政策。也许这一次会发生。从1790年到1830年，从1870年到1910年，以及从1945年到1975年，美国经历了政府债务相对于GDP的大幅下降，但没有出现重大经济混乱。也许财政未来真的会如此良性。我还看不到穿过政治丛林从这里到那里的路径，但我希望它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随时可以被发现。

注：费尔德斯坦讲座系列于2009年设立，旨在纪念已故经济学家马丁·费尔德斯坦领导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三十年间所实现的革新性成就。原文标题为“2025, 17th Annual Feldstein Lecture, N. Gregory Mankiw, ‘The Fiscal Future’”，译者：Wit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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