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推开门的时候,我正在给二叔削苹果。
他那句“阿默,这笔钱,咱们得分”,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我心口上拉了一道豁口,不深,但拉得又慢又钝,疼得钻心。
我叫林默,那个“默”,是沉默的默。从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二叔林德江家里。户口本上,父亲那一栏,写的是他的名字。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我是我大伯家的老三,因为家里孩子多,养不活,刚满周岁,就过继给了没生育的二叔。
这件事,像一个印记,烙在我身上。小时候,我不懂,只知道二叔二婶待我比亲生的还好。后来长大了,懂了,那点模糊的身世就成了一根细细的刺,扎在心里。平日里感觉不到,可一旦被触碰,就疼得厉害。
大哥林涛,就是那个总来碰这根刺的人。
这些年,我在城里跟着二叔学木工,凭着手艺吃饭,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大哥在老家,倒腾过不少生意,总是不见起色。我们兄弟之间,早就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来城里,十次有九次是为钱,我心里有数。
可这一次,不一样。
老家那片地,要修一条国道,二叔名下的那栋老宅子,正好在规划里。一笔六十多万的补偿款,前几天刚打到二叔的存折上。
这笔钱,我是准备留着给二叔看病的。他有慢阻肺,一到冬天就喘得厉害,住院吃药,开销像个无底洞。
大哥显然是听到了风声,专程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赶来。他坐在病床边,眼睛却一直瞟着我,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碗里那块唯一的肥肉。
那是一种混杂着理所当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的眼神。
他觉得,我拥有的一切,本该有他的一份。而我,从被抱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这个家的“外人”,一个欠了他们什么的“外人”。
我停下削苹果的手,刀刃在果皮上留下一道深痕。
“大哥,”我声音有些干,“二叔还病着,这事,以后再说。”
“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大哥的嗓门大了起来,引得隔壁床的病人不满地看过来。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急切却丝毫未减,“阿默,我不是来跟你抢的。但这钱,是老宅的钱,是爸妈留下的根!我爹妈那边,就我一个儿子顶门立户,你二叔这边,你也是独苗。这钱,理应一家一半!”
他嘴里的“爸妈”,指的是我的亲生父母,他的爹娘。
“一家一半”,这四个字,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天经地义。
躺在床上的二叔,费力地咳嗽了几声,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们,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我赶紧把水杯递过去,扶他喝了口水。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二十多年了。
我吃的是二叔二婶的饭,穿的是二叔二婶买的衣。我生病时,是二叔背着我跑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看医生。我学手艺时,是二叔把吃饭的本事,一刨一凿地传给我。
我的亲生父母,除了给了我一条命,还给了我什么?
是逢年过节时,那句客气又疏远的“阿默回来了”,还是大哥每次缺钱时,才想起我这个“兄弟”的理直气壮?
我把苹果和刀放在床头柜上,站起身,看着大哥。
“大哥,这钱,是二叔的。怎么用,他说了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哥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第一章 旧伤疤
大哥的脸,是一种酱紫色,像是夏天里被暴晒过头的茄子。
“林默,你这是什么话?”他梗着脖子,声音也跟着粗了起来,“我叫他一声二叔,你叫他一声爸,那是我亲叔!我爹是他亲哥!这宅子,是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你懂不懂?”
他开始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词:血缘、祖产、香火。
这些词,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下地戳着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最怕的,就是别人跟我提这些。
二叔靠在床头,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朝我摆了摆,示意我别再说了。
“涛子……你来了……”二叔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坐,坐下说。”
大哥见二叔开了口,气焰收敛了些,但屁股却没沾凳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个讨债的。
“二叔,我不是来跟阿默吵架的。您也知道,我那小厂子,今年行情不好,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了。家里头,你侄孙马上要上初中,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他开始诉苦,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我难,我急,我需要钱。
我没做声,只是默默地把二叔的枕头垫高了些。
我太了解我这个大哥了。他的“难”,多半是自己折腾出来的。前几年搞养殖,赔了;后来开饭店,也关了。他总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却没那个踏实肯干的性子。二叔私下里,没少接济他。那些钱,都是二叔做木工活,一刨子一刨子攒下来的血汗钱。
可大哥似乎从不记这些恩情,只觉得这是叔叔帮衬侄子,天经地义。
“二叔,这六十多万,不是小数目。”大哥的语气软了下来,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您和我婶就两个人,阿默也大了,能自己挣钱。您匀我一半,三十万,不,二十万也行!我拿去周转,厂子活了,我以后连本带利还您!”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他借的不是钱,而是一份亲情。
二叔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滴滴”的单调声。
“涛子,”二叔终于开口了,“这钱……是留给阿默娶媳妇用的。”
一句话,让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大哥的脸,瞬间从酱紫色变成了铁青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叔,又猛地转头瞪着我,那眼神,像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二叔这是在护着我。他怕我跟大哥起了正面冲突,伤了那点所剩无几的兄弟情分,所以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这话,也彻底堵死了大哥的路。
“娶媳妇?”大哥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二叔,您这话说的,我听不懂了。他林默娶媳妇,就要拿我林家的祖产去贴?我们老林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个规矩?”
他刻意加重了“我林家”三个字,像是在提醒我,也像是在提醒二叔,我,林默,终究是个外人。
这根刺,又被他狠狠地往里捅了一下。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大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宅子,是二叔的名字。补偿款,自然也是二叔的。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
“放屁!”大哥彻底撕破了脸皮,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林默,你别忘了你姓什么!你是我林家的种!要不是我爹妈当年点头,你连这条命都没有!现在翅膀硬了,想独吞家产?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吗?”
“良心”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最怕的,就是这“良心”的拷问。
是啊,我姓林。我的身体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这是我无法改变,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些年,我拼命地学手艺,拼命地挣钱,就是想证明,我林默不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堂堂正正。我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和那边家庭的关系,过年过节,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我甚至觉得,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就能慢慢填平那道因为“过继”而产生的裂痕。
可现实,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被“送”出去的孩子。我对二叔二婶好,是本分;我要是忘了他们,就是忘恩负义。
“咳……咳咳……”床上的二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脸色憋得通红。
我吓坏了,赶紧冲过去给他拍背顺气。
“爸!爸!您怎么样?”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哥也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快……快叫医生……”二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慌忙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检查和抢救。我被护士推到门外,大哥也跟着退了出来。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大哥站在不远处,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然后烦躁地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不真切。
“阿默,”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急了点。”
我没有回答。
“二叔的身体,要紧。”他又说了一句。
我依旧沉默。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墙上,捻灭。然后,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事,没完。我等你电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件事,才刚刚开始。那笔躺在存折里的钱,就像一块被扔进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会一圈一圈地荡开,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而我,就站在漩涡的中心。
第二章 刨花香
医生说,二叔是情绪激动,引得旧病复发,要留院观察几天。
我在医院陪了二叔一夜。他睡得不安稳,总是说胡话,嘴里念叨着“木头”、“尺寸”、“阿默”这些词。我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一夜没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二叔醒了。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
“回去睡会儿吧,我没事。”
“我不困。”我给他倒了杯温水,“爸,昨天的事,您别往心里去。”
二叔喝了口水,摇摇头,没说话。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那双曾经能看透木头纹理的眼睛,如今已经有些浑浊。
我知道他有心事。
“爸,”我轻声说,“那笔钱,我一分都不会要。都留着给您看病,养老。”
二叔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像一块未经打磨的木料,但很温暖。
“阿默,你是个好孩子。”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这钱,你大哥……他说的,也有一点道理。”
我愣住了。
“爸,您说什么?”
“那宅子,是你爷爷留下的。按理说,你大伯,我,一人一半。”二叔的声音很慢,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当年分家,你大伯要了村里的田地,我要了那栋老宅子和这套木工家什。你大伯说,地能养活人,房子不能。我没跟他争。”
这是我第一次听二叔说起分家的事。
“后来,你大哥他们兄弟几个,一个个出生,家里日子过得紧巴。你出生那年,赶上灾年,地里收成不好。奶水都不够……”二叔的声音更低了,“你大伯找到我,说,德江,你和弟妹没孩子,把老三……抱去养吧。好歹,能让他活下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了,透不过气来。
这些细节,是我从未知道的。二叔二婶,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他们只是告诉我,我是他们的儿子。
“我当时就答应了。”二叔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我抱着你回来的时候,你瘦得像只小猫,哭声都细细的。你二婶把你抱在怀里,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说,这孩子,跟我们有缘分。”
我低下头,不想让二叔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我们把你养大,不是图你什么。就是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缘分。”二叔拍了拍我的手背,“你大哥那边……日子确实不容易。他那个人,心气高,本事不大,总想走捷径。可他,终究是你大哥。血,是断不了的。”
“爸,我明白。”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您别操心了,这事,我会处理好。”
二叔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像是累了。
离开医院,我没有回家,而是回了我们的木工房。
那是我和二叔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木头清香和油漆味道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像金色的精灵。
靠墙立着高大的料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木料:榉木、橡木、胡桃木……这些都是二叔几十年来积攒下的宝贝。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刨花,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走到二叔那张用了几十年的工作台前,上面还放着他没做完的一件活儿,一个给邻居家小孩做的木马。马的雏形已经出来,线条流畅,憨态可掬。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他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角尺……
每一件工具,都带着岁月的包浆,木质的手柄被磨得油光发亮,那是二叔的手,日复一日摩挲留下的印记。
我拿起一把他最常用的刨子。刨身是红木的,很沉,压手。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觉到二叔握着它时,手掌传来的温度。
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的童年,没有花哨的玩具,只有满地的木头块。二叔用边角料给我做了小手枪、小汽车、积木。刨花就是我的雪花,锯末就是我的沙土。
我五岁的时候,就能分清榉木和橡木的区别。七岁的时候,二叔开始教我磨刨刀。他告诉我,一个好木匠,刀具要比自己的脸还干净。
他把一块磨刀石放在水里,浸透,然后捞出来,细细地告诉我,手要怎么握,力道要怎么用,角度要怎么找。
“阿默,你看,”他一边示范,一边说,“这刨刀,就像人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急,不能躁。磨得平,磨得利,它才能听你的话,刨出来的木活儿,才光滑,才漂亮。”
我学得很慢,一开始总是磨不好,不是角度偏了,就是手上起了泡。二叔从不骂我,他只是拿过我手里的刨刀,重新磨给我看。
他的手很大,很稳。刨刀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等我终于能独立磨好一把刨刀时,二叔摸着我的头,笑了。那是我记忆里,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好小子,”他说,“有出息。这门手艺,饿不死人。”
从那天起,我成了他真正的徒弟。
他教我画图,教我开料,教我开榫卯。他告诉我,做木工,最重要的是心要正。心正,线才能画直;心正,榫卯才能严丝合缝。
“我们做的是良心活。”他总是这么说,“一件家具,交到人家手里,可能要用一辈子,甚至几辈子。我们不能有半点马虎。一个地方没做好,就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二T恤衫多年来,我们师徒俩,父子俩,就在这个充满刨花香的工坊里,用一把把刨子,一把把凿子,做出了无数的桌椅板凳,柜子木床。我们的活儿好,讲信用,回头客很多。
靠着这门手艺,二叔二婶把我拉扯大,供我读完高中。我没考上大学,也不想去考。我觉得,守着这间木工房,守着二叔,比什么都重要。
这几年,二叔的身体越来越差,工坊里的活儿,基本都是我一个人在干。他偶尔会过来,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眯着眼睛看我忙活,嘴里叼着他那杆老烟枪,吧嗒吧嗒地抽着。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觉得那样的画面,就是我心里最安稳的归宿。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笔补偿款的到来,直到大哥的出现。
他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用二十多年时间,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平静生活。
我拿起工作台上的那块木料,是一块上好的榉木。我打开刨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俯下身,稳稳地推出。
“唰——”
刨子划过木料,带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刨花。木料的表面,瞬间变得光滑如镜。
刨花散发出的清香,让我纷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推着刨子,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烦躁、委屈、愤怒,都随着那些刨花,一起推出去。
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二叔还需要我。这个家,还需要我。
这件事,我必须处理好。不能让二叔为难,也不能让大哥……把这个家彻底搅散了。
可是,该怎么做呢?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难道血缘,真的比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还要重吗?这个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解不开,也剪不断。
第三章 亲情的绑架
我以为大哥会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我错了。
第二天下午,我刚从医院给二叔送完饭回来,就看到木工房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大哥林涛,另一个,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知道,大哥这是搬救兵来了。他知道我性子硬,说不动我,就把妈给请来了。
这是我最怕的场面。
我可以跟大哥拍桌子瞪眼,但我对着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默……”她看到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又干又涩。我张了张嘴,那声“妈”,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最后,我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进来说吧。”我拿出钥匙,打开了工坊的门。
大哥扶着她,走了进去。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新奇。
“哟,这地方不赖嘛。”大哥一屁股坐在一张刚做好的长凳上,拍了拍凳面,“阿默,手艺见长啊。”
我没理他,给妈倒了杯水。
“喝水。”我把杯子递给她。
她双手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捧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阿默,妈来看看你。”她喝了一小口,然后把杯子放在一边,抬起头,终于敢正眼看我了,“你……瘦了。”
我心里一酸。
“我挺好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
“好什么好!”大哥在一旁插话,“你看你,老大不小了,连个对象都没有。要是有这笔钱,在城里买套房,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
他又把话题绕回了钱上。
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她转向我,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阿默,你大哥他……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人在城里,不容易。有个家,才算有个根。”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妈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她的眼圈红了,“当年家里穷,实在是没办法。把你过继给你二叔,也是想让你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你二叔二婶,是好人,把你教得这么好,我们心里……感激。”
她说着,开始抹眼泪。
我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她。她的眼泪,像一滴滴滚烫的油,滴在我的心上。
“你别怪你大哥。”她一边哭,一边说,“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他那个厂子,要是再没钱周转,就真的要倒了。那厂子里,还有好几十号工人指着他吃饭呢!他要是倒了,你让他怎么活?让咱们这一家子怎么活?”
她把“咱们这一家子”说得很重。
我明白了。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亲情绑架。
大哥负责唱红脸,扮恶人,把矛盾挑起来。妈负责唱白脸,打悲情牌,用眼泪和所谓的“苦衷”来软化我。
他们把我放在一个道德的审判席上。如果我不同意分钱,我就是不孝,是忘恩负义,是看着亲大哥走投无路、见死不救的白眼狼。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妈,”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钱,是二叔的救命钱。他身体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妈连连点头,“我们不要多,就要二十万。剩下的,都留给你二叔。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二十万?”我冷笑一声,“大哥昨天还说三十万,今天就变成二十万了。这钱,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可以讨价还价的数字,是吗?”
大哥的脸又挂不住了,站起来想说什么,被妈一把按了下去。
“阿默,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情分的事!我们是一家人啊!你大哥是你亲哥,他有难了,你这个当弟弟的,能眼睁睁看着吗?”
“情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这些年,你们跟我讲过情分吗?是二叔生病住院,你们来看过一次,还是我逢年过节回去,你们多留我吃过一顿热饭?”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戳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大哥“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林默,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没有我们,你早饿死了!现在出息了,就不认爹妈,不认哥哥了?”
“你养过我一天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陡然拔高,“我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我二叔二叔挣来的!我学的这身手艺,是我二叔一招一式教的!你们除了生下我,还为我做过什么?”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就说我们是一家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你们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那个被送出去的、多余的人!”
“你们今天来,不就是为了钱吗?说得那么好听,什么情分,什么亲情,都是假的!在你们眼里,我,还有我这个家,就是你们的提款机!”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妈被我吼得呆住了,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大哥也愣了,他大概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工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妈才颤抖着站起来,她走到我面前,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阿默,”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妈……对不起你。”
说完,她转身,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大哥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快步追了上去,扶住了她。
门口,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失望、伤心,还有一丝……怨恨。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刨花很软,但我却觉得浑身都硌得疼。
我捂住脸,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赢了吗?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守住了二叔的钱。
可为什么,我心里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反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得厉害。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是医院打来的。
护士的声音很急:“是林德江的家属吗?病人情况不太好,你赶紧过来一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四章 一碗面
我冲到医院的时候,二叔正在被抢救。
我站在急救室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和亮起的红灯,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大哥和妈走时的那一幕,我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冲动,不该说那些话。
如果二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门开了。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病人暂时稳定下来了。”
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医生,我爸他……”
“老毛病了,加上情绪波动太大。”医生看了我一眼,语气有些严肃,“你们家属,尽量不要再刺激他了。他这个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连连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二叔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需要观察4T恤衫小时。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处理得好一点,如果我没有跟大哥他们吵起来,二叔就不会这样。
我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坐了一夜。期间,二婶来了。她比二叔小几岁,身体还算硬朗,但常年的操劳也让她的背有些佝偻。
她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布袋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
“阿默,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了。”
饭盒里,是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面条还是热的,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端着饭盒,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婶,我对不起你们。”我的声音哽咽了,“我把爸气病了。”
二婶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傻孩子,不怪你。”她的声音很温柔,“你爸的脾气,我了解。他不是气你,他是气自己。气自己没本事,没能让你大哥过上好日子,现在还要为了这点钱,让你们兄弟俩生分。”
我愣住了,抬起头看着二婶。
“你大哥和来工坊的事,邻居都跟我说了。”二婶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些话,是重了点,但也是实话。这些年,你心里的苦,婶都看在眼里。”
“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我,那就是二婶。她没有生育,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我的每一次喜悦,每一次烦恼,她都懂。
“吃面吧。”二婶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你爸还指望着你呢。”
我含着眼泪,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面的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酸甜的西红柿,嫩滑的鸡蛋,劲道的面条,温暖了我的胃,也温暖了我那颗冰冷而慌乱的心。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二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
“阿默,”等我吃完面,她才开口,“有件事,我跟你爸商量了很久,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那笔钱。”二婶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商量好了。这钱,给你大哥二十万。”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婶,您说什么?爸他不是说……”
“你爸那是说给你大哥听的,是气话。”二婶打断了我,“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一边是养了二十多年的你,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侄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可是……”
“没有可是。”二婶的语气很坚定,“你大哥再混蛋,他也是你哥。他现在有难,我们能帮,就得帮一把。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不然,你爸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那爸的病怎么办?”我急了。
“你爸的病,有医保。剩下的,我们还有点积蓄,再加上你这几年挣的,够了。”二婶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阿默,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可以再挣。亲情要是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们不想你因为这件事,跟你大哥,跟你亲妈,结下解不开的疙瘩。我们把你养大,是希望你活得开心,活得坦荡,不是让你背着一身的债。”
我看着二婶,她花白的头发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那么刺眼。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我心里所有的防线。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要保护二叔二婶,保护这个家。
可到头来,还是他们,在用他们最朴素、最宽厚的方式,保护着我,保护着我心里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亲情。
他们考虑的,从来不是钱,而是我。
是怕我为难,怕我背负骂名,怕我将来后悔。
“婶……”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二婶帮我擦掉眼泪,“等你爸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你就去把这件事办了。大大方方地把钱给你大哥送去,告诉他,这是二叔的一点心意。让他好好干,别再折腾了。”
“另外,”二婶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也要跟他把话说清楚。这二十万,是情分,不是本分。以后,你二叔的养老送终,全由你来负责,跟他们那边,再没有关系。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那团乱麻,仿佛被二婶这几句话,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头。
是啊,亲兄弟,明算账。
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退让,或者一味地抗拒。我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保全亲情,又能守住底线的平衡点。
二婶给了我这个答案。
用最大的善意去对待亲人,但也要有最明确的边界。
这或许,才是解决这场家庭纷争,最好的办法。
第五章 木头与人心
二叔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终于转回了普通病房。
他的精神好了很多,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已经能坐起来说说话了。
我按照和二婶商量好的,找了个机会,跟二叔提了钱的事。
“爸,我想好了。那笔钱,给大哥二十万。”
二叔正喝着粥,听到我的话,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下文。
“就像婶说的,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我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这二十万,是您和婶看在血缘的份上,帮他渡过难关。但以后,您的养老,我们这个家,就都由我一个人负责。跟那边,划清界限。”
我看着二叔的眼睛,说得异常坚定。
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二叔听完,沉默了很久。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
“阿默,”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不委屈?”
我摇了摇头,笑了笑:“不委屈。您和婶把我养大,教我手艺,给我一个家。我孝顺你们,是天经地义的事。能用二十万,把这些年的恩怨理清楚,让我能安安心心地给您二老养老,值了。”
这番话,是我的肺腑之言。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大哥的出现,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深处的矛盾和挣扎。我一边渴望得到亲生家庭的认可,一边又怨恨他们对我的忽视和索取。这种矛盾,让我活得很累。
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要做一个选择,一个对自己,也对所有人都负责任的选择。
二叔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漾起了一层笑意。那是一种欣慰的,带着一点心疼的笑。
“好,好孩子。”他点了点头,“长大了,有担当了。就按你说的办。”
得到了二叔的同意,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第二天,我从银行取了二十万现金,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去了大哥在城郊租的房子。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大嫂。她看到我,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
“阿默?你……你怎么来了?”
“我找大哥。”
大哥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我手里的袋子,眼神闪烁了一下。
“进来吧。”他把我让进屋。
屋子不大,很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味和方便面的味道。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也就是我的侄子,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头也不抬。
这就是大哥口中,那个“哪哪都需要钱”的家。
我没有坐,直接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了茶几上。
“这里是二十万。”
大哥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袋子,又看了一眼我,似乎不敢相信。
“这是……”
“这是二叔让我拿来给你的。”我看着他,语气平静,“二叔说,这是他当叔叔的一点心意。厂子有困难,先拿去周转。以后,好好干,别再让他操心了。”
大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伸出手,想去拿那个袋子,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阿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些结巴。
“意思很明白。”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这二十万,是情分。拿着这笔钱,以后二叔二婶的养老送终,生老病死,都跟你,跟你们那个家,再没有任何关系。我林默,一个人,全部承担。”
“你……”大哥的眼睛瞪大了。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是来跟你做个了断。”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大哥,我们是亲兄弟,这没错。但从我被抱走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是两家人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把这两家合成一家,但现在我明白了,合不了。”
“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再怎么缝,都有疤。”
“以后,我们还是兄弟。你有困难,如果我能帮,我还会帮。但二叔二婶,是我的爹妈,是我的底线。谁都不能碰。”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
像是把压在心头二十多年的那块石头,亲手搬开了。
大哥愣愣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失落。
我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在我身后叫了一声。
“阿默!”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蚊子叫。
但我听见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没有回答,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走在小区的路上,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抬头看着天,天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这件事,到这里,才算是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回了木工房。
推开门,刨花香依旧。我走到二叔的工作台前,拿起他那把最心爱的刨子。
二叔曾经告诉我,木头是有脾气的。有的木头性子直,有的木头性子软,有的木头爱开裂,有的木头爱变形。一个好木匠,就是要摸清木头的脾气,顺着它的纹理,才能把它做成一件好东西。
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哥、我、二叔……我们每个人,都像一块块不同的木头,有着各自的纹理和脾气。这些年,我们被“亲情”这根绳子,强行捆绑在一起,互相纠缠,互相伤害。
现在,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把这些缠绕的结,一个个解开。
或许,解开之后,我们才能真正看清彼此,才能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距离,相处下去。
我拿起一块木料,俯下身,稳稳地,推出了一刨。
“唰——”
生活,还要继续。
第六章 新的年轮
二叔出院后,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了。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木工房的门口,看着我干活。阳光透过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眯着眼,叼着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脸安详。
大哥那边,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我偶尔会从老家的一些亲戚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据说,他拿了那二十万,把厂子的窟窿堵上了,还清了工人的工资。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折腾,而是踏踏实实地做起了老本行,接一些小工程,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总算安稳了下来。
过年的时候,他给我发了条短信,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回了他一句:大哥,保重。
我知道,我们兄弟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就完全愈合。但至少,我们都学会了不再去触碰彼此的伤疤,学会了保持距离。
这样,就够了。
亲生父母那边,妈托人给我捎来了一双她亲手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很密,针脚很匀。我收下了,但没有穿。我把它放在了柜子的最底层。
有些情,心领了,就好。不必非要穿在脚上,走在路上。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在木工房里,和木头打交道。刨子、凿子、锯子,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
我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我不再只做传统的家具,也开始研究一些现代的设计。我上网看国外的设计图纸,买了很多相关的书籍。我试着把传统的榫卯工艺,和现代的简约风格结合起来。
一开始,很多老主顾不理解,觉得我做的东西“不伦不类”。
二叔却很支持我。
“阿默,时代不一样了。”他坐在门口,看着我打磨一个造型奇特的木质台灯,说道,“我们老一辈的手艺,是好,但也不能守着老东西一辈子。你得做出年轻人喜欢的东西,这门手艺,才能传下去。”
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我做的第一批新式家具,是一套书桌和椅子,线条简洁,但所有的连接处,都用了最传统的燕尾榫。我把它放在了我的朋友圈里,没想到,很快就有一个在设计公司上班的年轻人联系我,说他很喜欢我的设计,想订购一套。
那是我的第一笔“新生意”。
我做得格外用心。从选料,到开榫,到打磨,到上木蜡油,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
交货的那天,那个年轻人看到成品,眼睛都亮了。他用手抚摸着桌子光滑的表面,感受着榫卯结构的精巧,赞不绝口。
“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他说,“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设计’!”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那是一种不同于挣钱的快乐。那是一种我的手艺,我的想法,被别人认可和尊重的喜悦。
从那以后,我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网络找到我,定制家具。他们喜欢的,正是我这种将传统工艺与现代审美相结合的风格。
我的木工房,不再是那个只接街坊邻居零活的小作坊了。
我注册了一个自己的品牌,名字就叫“默作”。
沉默的默,作品的作。
我希望我的每一件作品,都能像我这个人一样,安安静d静,但有自己的态度和坚持。
二叔看着我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他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一天比一天硬朗。
二婶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阿默,你也三十了,该成个家了。”她总是念叨着,“你看你,现在事业也稳定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不着急。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比以前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一个能理解我,支持我的伴侣。一个能欣赏我这身手艺,能闻得惯这满屋子刨花香的姑娘。
我相信,缘分到了,她自然会出现。
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正好。木工房的门开着,我正在给一个新做的摇椅上油。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背着一个画板,站在门口,有些好奇地往里望。
“请问,”她开口,声音很好听,“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可以。”我放下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
她走了进来,像一只闯入森林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她看看墙上挂的工具,摸摸架子上的木料,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刚做好的那把摇椅上。
“这把椅子,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道。
“喜欢的话,可以坐上去试试。”我笑了笑。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了上去。轻轻一晃,摇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和着窗外的鸟鸣,格外动听。
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个享受的表情。
“我叫夏雨。”她睁开眼,看着我,自我介绍道,“是个插画师。我住在这附近,经常路过这里,总能闻到一股好闻的木头香味。”
“我叫林默。”我说,“是个木匠。”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
从木头的种类,聊到榫卯的结构,从明式家具的简约,聊到她画笔下的世界。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她懂我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我也能理解她画里的意境。
临走时,她问我:“林师傅,我能……经常来你这里写生吗?我特别喜欢你这里的氛围。”
“当然可以。”我笑着说,“随时欢迎。”
从那天起,她真的经常来。
她会带一个小画板,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画画。画我工作的样子,画工坊里的工具,画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而我,就在她身旁,做着我的木工活。
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的存在,却让整个空间都变得温暖而充实。
我知道,我等的那个人,来了。
生活就像一棵树,每年都会增加一道新的年轮。那道因为“过继”而留下的深刻印记,就像树木曾经受过的伤,虽然疤痕还在,但它已经被新的、更强壮的年轮,一层层地包裹了起来。
它不再是我生命的主干,而只是我成长过程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看着不远处正在画画的夏雨,又看了看门口藤椅上打盹的二叔,心里一片宁静。
这个由刨花、汗水和爱构建起来的家,就是我林默,此生最坚实的根。
第七章 最后的榫卯
夏雨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道光。
她不嫌弃我满身的木屑,不觉得我整日与木头为伴有多么枯燥。相反,她觉得我的手很巧,能化腐朽为神奇。她会把我的作品拍下来,发到她的社交媒体上,配上她画的插画和温暖的文字。
“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林默,是那个能听懂它们故事的人。”
我的“默作”,因为她的宣传,有了更多的关注者。订单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几乎忙不过来。
我招了两个徒弟,都是对木工真心感兴趣的年轻人。我把二叔教我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我告诉他们,做木工,手艺是基础,良心是根本。
二叔看着工坊里又热闹了起来,每天都乐呵呵的。他会拄着拐杖,在徒弟们身后转悠,偶尔指点一两句。那神情,像个检阅自己部队的老将军。
我和夏雨的感情,也水到渠成。
我向她求婚的那天,没有鲜花,没有钻戒。我用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亲手为她雕了一支木簪。簪子的形状,是她名字里的那个“雨”字,用最复杂的榫卯结构拼接而成,没有用一滴胶水。
我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间,对她说:“夏雨,嫁给我吧。我想用我的一辈子,为你打造一个家。”
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们的婚礼,就在木工房里举行。
没有豪华的布置,只有满屋的木香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二叔二婶坐在最前面,笑得合不拢嘴。二婶拉着夏雨的手,把一个传家的银镯子戴在了她手上,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孩子,好孩子”。
大哥和嫂子也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看起来有些拘谨。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神比以前踏实了。
他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很厚。
“阿默,恭喜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大哥对不起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哥,都过去了。”
我们相视一笑,多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夏雨把她的画室,搬到了木工房的二楼。我楼下做木工,她楼上画画。我们各自忙碌,又彼此陪伴。
二叔的身体,却在安稳的日子里,慢慢地衰弱下去。
那个冬天,他病得很重,再次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的肺,已经像个破旧的风箱,随时都可能停下来。
我知道,二叔的时间不多了。
我放下工坊里所有的活儿,和夏雨一起,日夜守在医院。
二叔清醒的时候很少。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
“阿默,”他断断续续地说,“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守着这点木头……最骄傲的……就是把你养大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爸,您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
“你比我……有出息……”他笑了笑,呼吸有些困难,“把手艺……传下去……好好……对夏雨……”
我哽咽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最后的日子里,大哥也经常来。他不再提钱,也不再说那些祖产、血缘的话。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给二叔掖掖被角,或者笨拙地给他削个苹果。
有一次,我看到他躲在走廊的尽头,偷偷地抹眼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血缘,或许不是用来索取的筹码,而是埋在心底,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而深沉的牵挂。
二叔是在一个有太阳的午后走的。
他走得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了老家的那片山坡上。那里,可以看得到我们曾经住过的老宅,也能看得到炊烟袅袅的村庄。
处理完二叔的后事,我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三天三夜。
我用二叔留下的一块最好的老料,给他做了一块牌位。
我没有用任何现代工具,就用他留下的那套刨子、凿子、锯子。我用他教我的最传统的手艺,一刀一刀地刻,一遍一遍地磨。
我把我们父子俩二十多年的感情,都倾注在了这块木头里。
当我完成最后一个榫卯结构,把牌位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时,我仿佛听到了二叔的声音。
“阿默,心要正。心正,活儿才正。”
我跪在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眼泪,滴落在刨花上,无声无息。
爸,您放心。
我会守好这个家,守好这门手艺。
我会把您的那份,连同我自己的,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从此,我的生命里,有刨花香,有烟火气,有爱人的微笑,也有对您永恒的思念。
这,就是我,林默,一个普通木匠,全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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