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女婿小林打来的。
手机在老伴手里,开了免提,搁在饭桌正中央。那只老旧的智能机,外放的声音有点破,像是砂纸在磨着什么东西。
“爸,你们……就别过来了。”
一句话,很短。
短得像冬天里结在屋檐下的冰溜子,猛地一下掉下来,砸在地上,碎了。
我和老伴都愣住了。
我们面前,是一桌子刚出锅的菜。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把天花板上那盏用了二十年的白炽灯都熏得有些模糊。
老伴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没去捡。
我也没动。
空气里,那股子饭菜的香气,混着酱油和醋的味道,突然变得很呛人,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酸得眼睛都想流泪。
电话那头,小林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重,顿了一下,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解释的意味。
“不是那个意思,爸。主要是……主要是家里实在没地方住。乐乐也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们那个小两居,实在是……挤不下了。”
挤不下了。
这三个字,像三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口上。
不疼,但是麻。
麻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扭头,看着堆在客厅里的那些东西。
那不是东西,那是我们俩老家伙,花了小半个月,一点一点置办起来的“年”。
从乡下老家请人杀了头黑猪,腌好的腊肉和香肠,挂在阳台上,被冬日的寒风吹得硬邦邦的,透着一股子烟熏火燎的香气。那是女儿小雪最爱吃的。
跑了三个集市,才买到的那种土鸡蛋,蛋黄是金红色的,炒出来喷香。我们攒了足足两大筐,用谷糠一个个仔细地隔开,生怕路上颠簸,碎了一个。
还有亲手磨的水磨年糕,打了上百个糍粑,用新弹的棉絮一层层包好,装在木箱子里。
小林爱喝两口,我托人从酒厂弄了两坛子原浆老酒,用红布封着口,光是闻闻那味儿,就觉得醇厚。
乐乐喜欢吃甜的,他外婆,也就是我老伴,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做了牛轧糖,还炸了麻花和油角,装了满满两大铁皮饼干盒。
这些东西,把我们家那个不大的客厅,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我们俩,就像两只准备过冬的仓鼠,勤勤恳恳地,把所有我们认为最好的东西,都搬回了我们的“洞穴”,准备一股脑地,全都搬到女儿的“新家”去。
为了这些年货,我们花了差不多两万块。
那是我和老伴攒了大半年的退休金。
我们还准备了五万块钱的压岁钱。
三万给小雪和小林,让他们还还房贷,或者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两万给乐乐,给他报个好点的兴趣班,或者存起来,以后上大学用。
钱,用红纸包着,崭新得能晃着人的眼,就放在我贴身的口袋里,沉甸甸的。
我们计划好了一切。
坐明天最早一班的长途车,颠簸六个小时,就能到他们那个大城市。
然后,我们把这些吃的用的,一样一样从后备箱里搬出来,塞满他们家那个据说永远都填不满的冰箱。
老伴负责在厨房里忙活,把那些腊味蒸上,把年糕煎得两面金黄。
我呢,就负责陪乐乐玩,给他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或者,就只是看着他,傻呵呵地笑。
等到除夕夜,小雪和小林下班回来,一推开门,就能闻到满屋子的饭菜香,就能看到我们俩这张笑开了花的脸。
多好啊。
我想象过无数次这个画面。
甚至连空气里该是什么味道,我都想好了。是腊肉的咸香,混着年糕的甜糯,还有新衣服的布料味儿,以及,一家人团聚时,那种暖烘烘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可现在,电话里那句“挤不下了”,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
把所有这些热气腾腾的想象,全都浇灭了。
连一点烟儿都没剩下。
老伴终于回过神来,她弯下腰,慢慢地,把那根筷子捡了起来。
她的背,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拿起手机,声音有点抖,但还是努力地让它听起来很平静。
“小林啊,是不是……是不是小雪出什么事了?”
这是她第一反应。
在她心里,除非是天大的事,否则女儿怎么可能不让我们去过年。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得胸口疼。
“妈,小雪没事。”小林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她就是……就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压力大。你们来了,她怕照顾不好你们,心里更添堵。”
“我们不用她照顾!”我终于忍不住了,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吼了一声,“我们是去照顾她的!我们什么都不用你们操心,我们自己带了吃的,我们自己……”
我的话没说完。
因为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们带着我们认为的全世界去投奔她,可她,连门都不想让我们进。
“爸,我明白。”小林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奈,“但……真的不一样。你们的好意我们都懂,可是……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
“你们的生活习惯,跟我们不一样。你们早睡早起,我们加班回来都半夜了。你们想帮忙做饭,可厨房就那么点大,转个身都费劲。你们想带乐乐出去玩,可外面的车水马龙,我们也不放心……”
他说的每一句,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但是一下一下,敲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
我们老了。
我们不懂他们那个世界的规则了。
我们以为的“帮忙”,在他们看来,可能是一种“打扰”。
我们以为的“爱”,在他们看来,可能是一种“负担”。
“那……那就不去了吧。”
老伴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过来,落在我的心上。
我能想象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一定是低着头,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这辈子,最要强的就是一张脸。
挂了电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桌上的菜,已经开始冷了,热气散去,上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脂。
刚才还香气扑鼻的饭菜,现在闻起来,只觉得油腻。
“吃饭吧。”我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
什么味儿也尝不出来。
像是嚼了一团棉花。
老伴没动筷子,她站起身,走到客厅,开始一件一件地,收拾那些我们准备带走的年货。
她把那两大筐鸡蛋,搬到厨房的角落里。
把那些腊肉香肠,重新挂回阳台。
她把那两大盒糖果点心,塞进了储物柜的最深处。
她一声不吭,动作很慢,很轻。
但我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老旧的风箱,呼啦呼啦地响,每一次推拉,都带着说不尽的疲惫和失望。
我吃不下去了。
我放下筷子,走到她身边,想帮她一把。
我的手刚碰到那个装满了糍粑的木箱子,她突然开口了。
“别动。”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这些东西,都是给小雪的。”她说,“她不让我们去,我们就自己送过去。放在她家楼下,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自己下来拿。”
我心里一酸。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心里想的,还是女儿。
“你疯了?”我压着火气,“人家都说挤不下了,你还把这么多东西送过去,让她往哪儿放?你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我不管!”她也吼了起来,这是她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我说话,“我生的女儿,我愿意给她!她爱吃不吃,爱扔不扔!我给她,我心里就舒坦了!”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流下来。
像是干涸的河道,突然被洪水冲刷。
我知道,她不是在对我发火。
她是在对自己,对这件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事情,发泄着心里的委屈和不甘。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风,刮得呜呜作响,像是谁在哭。
我想起了小雪小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穷,过年,是孩子唯一的盼头。
我记得有一年,年三十,家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老伴就用仅有的一点白面,掺和着红薯面,烙了几张饼。
菜,就是一盘咸菜疙瘩。
小雪就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看着。
我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颗水果糖。那是厂里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
我剥开糖纸,把那颗晶莹剔透的糖,放进她嘴里。
她的小脸,一下子就亮了。
那种满足和快乐,像是冬日里最暖的太阳,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
她一边嘬着糖,一边用沾满油的手,抓着饼吃。
她对我说:“爸,等我长大了,我挣好多好多的钱,给你们买好多好多的好吃的,让你们天天都过年。”
童言无忌。
可我一直记着。
我想,她也一定记着。
所以她努力学习,考上了好大学,留在了大城市,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家。
她实现了她的诺言。
她确实给我们买了很多东西。
给我们换了新的电视,买了全自动洗衣机,每年都给我们寄来我们叫不上名字的保健品。
她也想让我们“天天过年”。
可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遥远了?
远到,我们连在她家过个年,都成了一种奢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我睁开眼,看到老伴正轻手轻脚地,把那些年货,往几个大号的编织袋里装。
她的动作很麻利,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我没拦她。
我知道,我拦不住。
与其让她一个人在这里憋着,不如就遂了她的愿。
我们俩,像两个准备离家出走的少年,沉默地,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上了那辆跟了我们十多年的小三轮车。
天很冷,哈出的气,瞬间就变成了白雾。
我发动车子,那“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没有目的地。
只是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晃悠。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老伴坐在车斗里,被那些高高堆起的编织袋包围着。
她缩着脖子,用一块旧头巾,把自己的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前方。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或许,她什么也没看。
她的心里,可能和我一样,空落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经过了镇上的客运站。
几辆长途大巴车,正准备发车。
其中一辆,车头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小雪所在的那个城市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动。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
老伴也看到了那辆车。
她从车斗里站起来,扶着车沿,一动不动地看着。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但我们心里,都有了同一个念头。
去。
就算不进她家门,就算只是在那个城市里,呼吸一下和她一样的空气,看一看她每天走过的街道,那也行。
我们把三轮车寄存在一个熟人的店里。
然后,买了最近一班车的车票。
我们没带那些年货。
因为我们知道,那些沉甸甸的东西,我们带不进那个城市,也带不进女儿的生活。
我们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旅行包。
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老伴悄悄塞进去的一个旧相册。
以及,我口袋里那五万块钱的红包。
那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念想。
我们想着,就算见不到人,也要想办法,把这份心意,送到她手上。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
那些熟悉的田野、村庄、小山,渐渐地,被一栋栋高楼大厦所取代。
天,也变得灰蒙蒙的。
我看着窗外,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女儿生活的地方吗?
这么多的房子,这么多的路,这么多的车。
她每天,就在这样的人潮和车流里穿梭吗?
她会累吗?
她会想家吗?
六个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客运站。
一股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大城市特有的味道,混杂着汽车的尾气、食物的香气,还有无数人身上不同的气味。
有点呛人,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活力。
我们俩,背着那个小小的旅行包,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像两棵被移植过来的老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我们只知道女儿小区的名字,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我拿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
手指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上,悬了很久,却始终按不下去。
我怕。
我怕她一接电话,就问我们怎么来了。
我怕听到她声音里的惊讶,或者,是惊吓。
“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老伴拉了拉我的衣角。
她的手,冰凉。
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
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窗户对着一条小巷子,能听到楼下餐馆里传来的炒菜声,和人们的喧闹声。
很吵。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吵闹,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心安。
至少,这里有人间烟火气。
我们把包放下,坐在床边,谁也没说话。
房间里的空气,很闷。
我站起来,想去把窗户打开。
一推开窗,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夹杂着浓重的油烟味。
我看到,对面楼的窗户里,亮着一盏盏灯。
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
不知道,哪一盏灯,是属于我女儿的。
“我出去走走。”我对老伴说。
她点了点头,没问我去哪儿。
我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夜晚,比我们那个小镇,要亮得多。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天空都映成了彩色。
高楼大舍的玻璃幕墙,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这个城市的繁华和喧嚣。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门口。
门口,有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正在播放着广告。
广告里,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正在给她的父母,挑选新年礼物。
我停下脚步,仰着头,看了很久。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掏出手机,再次找到了女儿的号码。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爸?”
是小雪的声音。
听起来,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清脆,好听。
但又多了一丝疲惫和沙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小雪啊……”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你……你吃饭了吗?”
我问了一句最平常,也最无用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吃了。在公司叫的外卖。”她说,“爸,这么晚了,有事吗?”
她的语气,很平淡。
平淡得,像是在跟一个不太熟的同事说话。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没事,没事。”我赶紧说,“就是……就是想问问你。你妈……她挺想你的。”
我又把老伴推了出来。
好像这样,就能让我的这通电话,显得不那么突兀。
“嗯,我也想你们。”她说,“等过完年,忙完了这一阵,我就跟小林带乐乐回去看你们。”
她的话,说得很得体,很孝顺。
可我听着,却觉得那么遥遠。
像是在听天气预报。
“好,好。”我连声应着,“那……那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知道了,爸。你也早点睡吧。”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我千里迢迢地跑来,换来的,就是这样一通不咸不淡的电话。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她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
期待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还是期待她能感受到,我此刻就站在她所在的这座城市里,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将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像个游魂一样,回到了那个小旅馆。
推开门,看到老伴正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个旧相册,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照亮了相册里,那些已经泛黄的老照片。
她看得那么专注,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翻开的那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我,抱着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就是小雪。
那时候的她,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冲天辫,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她的手里,还攥着一串冰糖葫芦。
我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也是冬天,也是快过年了。
我带着她去赶集,她哭着闹着要吃冰糖葫芦。
那时候,一串糖葫芦要五毛钱,我兜里总共也就两块钱。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给她买了。
她拿到糖葫芦的那一刻,就破涕为笑了。
我抱着她,让她坐在我的肩膀上,在热闹的集市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你看,”老伴指着照片上的小雪,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这丫头,从小就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我的鼻子一酸。
是啊。
她以前,那么爱笑。
可我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只有疲惫。
“你说,”老伴合上相册,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我看不懂的光,“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们倾尽所有,把她抚养成人。
我们省吃俭用,供她读书上学。
我们掏空积蓄,给她在大城市里,付了房子的首付。
我们把我们能给的,最好的,全都给了她。
我们错了吗?
如果没错,那为什么,我们和她的心,却离得越来越远了呢?
那一夜,我和老伴,都没有睡。
我们俩,就这么背靠着背,坐在床上,听着窗外小巷里的声音,从喧闹,到寂静,再到天亮时分,第一辆早点摊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驶过。
天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我们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我们……去她公司看看吧。”老伴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
“去公司?”
“嗯。”她点了点头,“不去她家,不给她添麻烦。就……就在她公司楼下,远远地看一眼。看看她工作的地儿,是什么样子的。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我沉默了。
我知道,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打扰,也最卑微的方式了。
我们问了旅馆的老板,小雪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怎么走。
老板很热情地,给我们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
我们俩,就按着那张地图,坐公交,转地铁,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栋很高很高的大楼。
高到,我得把头仰到极限,才能看到楼顶。
玻璃外墙,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很多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和套裙,拿着文件夹,行色匆匆地,从大楼的旋转门里,进进出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紧张而又忙碌的表情。
我和老伴,就站在马路对面,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看着那栋大楼。
像两个从乡下来的,误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我们不知道小雪在哪一层,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来。
我们就这么站着,等着。
从早上,一直站到中午。
腿站麻了,就蹲一会儿。
肚子饿了,就啃一口从家里带来的干粮。
冷了,就把衣服裹得更紧一点。
中午的时候,陆陆续续地,有人从大楼里出来吃饭。
我们俩,就睁大了眼睛,在人群里,努力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人太多了。
多到,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你说……她会不会,就在里面叫外卖吃了?”老伴轻声说。
我点了点头。
很有可能。
我昨天打电话的时候,她不就说,在公司吃的外卖吗?
我们又继续等。
等到下午,太阳开始西斜。
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变得柔和起来。
给这座冰冷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她。
她从那扇旋转门里,走了出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我认识。是小林。
小林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把保温桶递给小雪,然后,伸手,很自然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小雪接过保温桶,对他笑了笑。
那个笑,很淡,但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
她瘦了。
比上次我们视频的时候,还要瘦。
脸,只有巴掌那么大。
脸色,也有些苍白。
她看起来,很累。
那种疲惫,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
她和小林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转身,又走进了那栋大楼。
小林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才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分钟。
我和老伴,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小雪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老伴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不是嚎啕大哭。
而是那种,压抑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的,小声的抽泣。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我这个当妈的……我这个当妈的,真是没用啊……”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女儿累成这个样子,我……我连一碗热汤,都送不到她跟前……”
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啊。
我们以为,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吃的,就能让她吃得好一点。
可我们忘了,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那些复杂的食材。
她需要的,可能只是一碗,在她加班到深夜时,能暖暖胃的热汤。
而这碗汤,是她丈夫小林,每天中午,穿越大半个城市,亲自给她送来的。
我们以为,我们带着钱来,就能帮她减轻一点负担。
可我们忘了,她想要的,可能根本不是钱。
而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能真正地,心疼她,理解她,在她最累的时候,给她一个依靠的肩膀。
这些,我们都做不到。
我们能给的,和她需要的,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们站在马路这边,看着她在那栋金碧辉煌的大楼里,为了她的生活,她的未来,拼尽全力。
我们想帮她。
可是,我们伸出手,却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名为“代沟”和“距离”的鸿沟。
那天晚上,回到小旅馆,老伴就病倒了。
她发起了高烧。
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雪的名字。
我吓坏了。
我扶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家社区医院。
医生给她量了体温,开了药,让她挂点滴。
我就坐在病床边,守着她。
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顺着透明的管子,流进她干枯的血管里。
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憔悴。
我握着她没有打针的那只手,感觉像是在握着一截枯木。
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们都老了。
老到,连一次小小的打击,都承受不起了。
如果,我们真的出了什么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能指望谁?
指望那个,连我们去过年,都觉得是负担的女儿吗?
我不敢想下去。
那一夜,我守了她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她的烧,总算是退了下去。
她睁开眼,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回家吧。”
我点了点头。
“好,我们回家。”
我知道,她是真的怕了。
她怕自己,会成为女儿的累赘。
我们收拾好东西,退了房。
在去客运站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家银行。
我停下脚步。
我对老伴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我走进银行,把那五万块钱,分成了两笔。
三万,存进了一个信封。
两万,存进了另一个。
然后,我走出来,把那个装着三万块钱的信封,递给了老伴。
“这个,你拿着。”我说,“这是我们自己的钱。以后,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别再省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没接。
我又把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揣回了自己口袋。
“这个,是给乐乐的。”我说,“等下,我们去她家小区门口。我把这个,塞进他家的信箱里。我们不告诉他们,我们来过。”
老伴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她点了点头。
我们再一次,坐上了地铁。
这一次,我们不再是去寻找,而是去告别。
我们找到了小雪家的小区。
那是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岗,需要刷卡才能进入。
我们进不去。
我们就站在门口,看着那一栋栋高楼。
和我们昨天看到的写字楼一样,冰冷,而又遥远。
我看到,小区的门口,有一排信箱。
我找到了写着女儿家门牌号的那个。
我把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从投信口,塞了进去。
信封很厚,我塞得很费力。
在我把信封完全推进去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把对这座城市,对女儿生活的所有不舍和牵挂,都一起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转过身,对老伴说:“走吧。”
她点了点头。
我们俩,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那个我们从未踏足过的小区。
就在我们走到街角,准备拐弯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外公?外婆?”
那声音,稚嫩,清脆,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猛地回过头。
看到,在小区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乐乐。
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背着一个小书包,身边,站着他的爸爸,小林。
他们,应该是刚从什么兴趣班回来。
乐乐看到我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挣脱小林的手,迈开小短腿,朝我们跑了过来。
“外公!外婆!”
他一边跑,一边喊。
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快乐。
他一下子,就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他。
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带着一股子奶香味,撞进我的怀里,也撞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老伴也蹲下来,抱着我们俩,哭得泣不成声。
小林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看着我们,脸上,是震惊,是愧疚,是心疼,是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弯下腰,从我手里,接过了乐乐。
然后,对我们说:“爸,妈,回家吧。”
这一次,他说的是“回家”。
不是“我那儿”,也不是“你们那儿”。
他说的是,“回家”。
我们,跟着小林,走进了那个我们以为,永远也进不去的小区。
刷卡,开门。
电梯,缓缓上升。
我看着电梯壁上,反射出的我们三个人的身影。
两个老人,满脸风霜,一身疲惫。
一个男人,夹在中间,一脸的无奈和歉意。
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三个人,看起来,都挺可怜的。
电梯门开了。
小林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小孩子玩具的塑料味。
很杂乱,但很真实。
屋子,真的很小。
就像小林在电话里说的那样。
客厅和餐厅,是连在一起的。
一张饭桌,几把椅子,一个沙发,一个电视柜,就把整个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阳台上,晾着衣服。
地上,散落着乐乐的玩具。
很乱,但很温馨。
小雪不在家。
“她……还在公司加班。”小林把我们的包放下,有些局促地说,“她说,今晚可能要通宵。”
我点了点头。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你们……先坐。”小林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我去……给你们收拾一下房间。”
他指了指乐乐的房间。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儿童床,和一个小书桌,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晚上,我跟乐乐睡客厅沙发。你们……你们睡他的房间。”他说。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不用了,我们住旅馆就行。
想说,别折腾了,我们明天就走。
可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歉意的脸,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弥补着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吃什么大餐。
小林从冰箱里,拿出中午给小雪送汤剩下的饭菜,热了热。
一盘炒青菜,一碗排骨汤,还有一点米饭。
很简单,但我们吃得很香。
吃饭的时候,乐乐一直挨着我坐。
他不停地,给我和老伴夹菜。
用他那双还不太会用筷子的小手,笨拙地,把菜夹到我们的碗里。
“外公吃,外婆吃。”他奶声奶气地说。
老伴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一点。
吃完饭,小林去洗碗。
我和老伴,陪着乐乐在客厅里玩。
他拿出了他所有的宝贝玩具,一样一样地,向我们展示。
有变形金刚,有奥特曼,还有一堆我叫不上名字的卡片。
他玩得很开心。
我们也看得很开心。
好像,我们这趟来,所有的委屈和辛苦,在这一刻,都被这个孩子的笑声,治愈了。
快到九点的时候,小林把乐乐哄去洗澡睡觉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伴。
我们俩,坐在那个小小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晚会。
可我们的心思,都不在电视上。
我们在等。
等那个还没有回家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突然,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小雪。
她回来了。
她推开门,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当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们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手里的包,“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我们。
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置信,最后,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委屈。
“爸……妈……”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
“你们……怎么来了?”
老伴站了起来。
她想朝女儿走过去。
可她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
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也站了起来。
我看着我的女儿。
看着她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还有那身,一看就穿了很久,有些起球的灰色大衣。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都错了。
我们总以为,是她不让我们来。
可或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现在这个,并不那么光鲜亮丽,甚至有些狼狈的样子。
她怕我们担心。
她怕我们心疼。
她想用她自己的方式,扛下所有的辛苦和压力。
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报喜不报忧。
“我们……”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们……想你了。”
我说。
“就……来看看你。”
小雪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哭出声。
就是那么无声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走到我们面前,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伸出手,一边一个,紧紧地,抱住了我们。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那一刻,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和她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鸿沟。
有的,只是我们各自,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去爱着对方,却忘了,停下来,好好地,听一听,对方心里,真正的声音。
我们以为的爱,是把我们所有的,都给她。
而她以为的爱,是把她所有的苦,都自己扛。
我们都忘了,一家人,最重要的,不是给予,也不是隐瞒。
而是,在一起。
是一起分享,一起分担。
是当我累了的时候,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告诉你,我好累。
是当你老了的时候,可以牵着你的手,告诉你,别怕,有我。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挤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聊了很久很久。
小雪告诉我们,她最近在跟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压力很大,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
她说,她不是不想我们来。
她是真的怕。
怕我们看到她这么辛苦,会跟着着急上火。
怕我们来了,她却没有时间陪我们,会让我们失望。
怕我们看到她这个小小的,乱糟糟的家,会觉得,她在大城市里,过得并不好。
小林也跟我们道了歉。
他说,他不该用那么直接,那么伤人的方式,拒绝我们。
他说,他只是太心疼小雪了。
看到她每天那么累,还要强撑着,他心里难受。
他说,他只是想,让她能在这个春节,好好地,喘口气。
我跟老伴,也说了我们的想法。
我们告诉她,我们不是来给她添麻烦的。
我们只是,想她了。
我们想看看她,抱抱她,跟她说说话。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晚的月光,很好。
透过窗户,洒在客厅的地板上,亮堂堂的。
我们聊着,笑着,也哭着。
把这些年,积攒在心里,所有没说出口的话,所有的误解和委屈,都一点一点地,摊开来,揉碎了,再重新拼凑起来。
第二天,是除夕。
我们没有准备什么丰盛的年夜饭。
小雪和小林,难得地,都休息了一天。
我们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点菜。
然后,一家人,挤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一起包饺子。
我负责和面。
老伴和小雪负责擀皮。
小林和乐乐负责包。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里,照进来。
照在我们的脸上,身上,也照在那些,沾满了面粉的手上。
暖洋洋的。
我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
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年”最好的样子。
它不在于,你吃了多少山珍海味。
也不在于,你收了多少红包。
而在于,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在你身边。
我们,终于,过了一个团圆年。
虽然,这个年,迟到了。
也走了一些弯路。
但好在,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条路,无关距离,无关物质。
它只关乎,爱与理解。
我想,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和孩子之间,可能还会有新的问题,新的矛盾。
但是,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的心,还在一起。
只要我们还愿意,为对方,停下脚步,耐心地,去倾听,去沟通。
那么,就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家,永远是家。
爱,也永远是爱。
它只是,需要我们用更智慧,更温柔的方式,去表达,去呵护。
就像那晚,小雪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的那句话。
“爸,妈,以后,想我了,就来。我家再小,也永远有你们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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