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我终于要找到你了。”
在开往丰城的慢车上,我对着窗户里自己那张苍老的脸,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四十五年,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变成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也足够把我心里对那个男人的恨,熬成一碗谁也喝不下去的毒药。
大哥劝我:“小妹,都过去了,你去掀那块遮羞布干什么?”
我冲他吼:“遮羞布?我就是要去撕开它!我要找到那个畜生,抓住他的领子,问问他:‘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毁了她!你把我的五姐还给我!’”
我带着这句准备了半生的话,穿过陌生的城市,走过泥泞的小路,终于站在了那栋摇摇欲坠的瓦房前。
我的心脏狂跳,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涌到了喉咙口。
就是这里了,那个偷走我姐姐、毁了我们家安宁的罪人,就在这扇门的后面。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了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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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苏忆秋,家里最小的那个。在我上面,有四个哥哥和四个姐姐。
到了我这儿,爹妈的耐心和名字都用得差不多了,就随口叫了个忆秋。
我们家孩子多,像一窝没断奶的小猪,整天在院子里哼哼唧唧,抢食、打闹,日子过得粗糙又热闹。
五姐苏玉兰,是这窝小猪里最扎眼的一只。
她不像我们,皮肤黑黄,手指粗糙。她白,像新磨的米粉,一双眼睛像含着水,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心里发痒。
我们家那排破旧的平房里,只有五姐的屋子是香的。
不是花露水的香,是一种栀子花味的香皂气。
她爱干净,总把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的歌声也是家里最好听的,傍晚她坐在门槛上洗衣,哼着些我们听不懂的调子,我和邻家的孩子们就都扒在墙头上听,像一群痴头痴脑的麻雀。
那时候,我觉得五姐就是画里走下来的人,她不该属于我们这个油腻腻、土腥腥的家。
我童年的记忆,一大半都跟五姐绑在一起。她会用灵巧的手给我编最好看的辫子,会把省下来的那一口麦芽糖塞进我嘴里,会在我被哥哥们欺负哭了之后,叉着腰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她是我心里的一座山,一座漂亮又温柔的山。
可这座山,在我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塌了。
那天晚上,雷打得很响,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我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喊五姐,却没人应。
摸了摸她那边的土炕,冰凉。我吓坏了,哭着喊爹喊妈。
全家人都醒了,点着煤油灯找遍了屋里屋外,连猪圈都看了,就是没有五姐的影子。
最后,我爹在堂屋的桌上,发现了一张被茶杯压着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五姐的笔迹,上面沾着几滴像是泪水的痕迹。
她说,她跟自己喜欢的人走了,去过好日子了,叫家里人不要找她。
爹看完纸条,一句话没说,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他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妈坐在炕沿上,先是小声地哭,后来变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骂五姐是个不要脸的白眼狼,骂那个拐走她女儿的男人是天杀的畜生。
从那天起,苏玉兰这个名字,就成了我们家的禁忌。谁提,妈就跟谁拼命。
家里那张缺了五姐的全家福被取了下来,她穿过的衣服、用过的脸盆,全被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个女儿从我们家的历史上彻底抹去。
可我知道,抹不掉的。妈的咒骂,爹的叹息,还有我夜里一次次从梦中惊醒,都像在提醒我们,我们家丢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个拐走五姐的“情夫”,在我心里成了一个模糊又可恨的影子。
我恨他,恨他偷走了我最漂亮的姐姐,也偷走了我们家最后一点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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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四十五年的光阴,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里溜走。爹妈带着对五姐的怨恨,先后都走了。
哥哥姐姐们也都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孙子孙女。
只有我,守着那座空荡荡的老宅,办了退休。
日子一下子闲了下来,闲得让人心慌。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又开始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就是五姐年轻时的脸。
她坐在门槛上唱歌,她给我梳辫子,她把糖塞进我嘴里。
然后画面一转,就是妈撕心裂肺的哭骂,和爹沉默抽烟的背影。
那份对“情夫”的恨,不但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像酒一样,越酿越烈。
我决定去找五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四十五年了,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可这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迅速发了芽。
我必须找到她,我要亲眼看看,她过的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好日子”。
我更要找到那个男人,那个毁了她一生,也让我们家背负了半辈子耻辱的男人。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凭什么!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几个哥哥姐姐。他们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大哥说:“忆秋,你是不是闲糊涂了?这么多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找什么找?找到了,你让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三姐也劝我:“别折腾了,就当没她这个人。万一她过得不好,你不是给她添堵吗?”
他们的冷漠像一盆冰水,但我心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他们可以忘记,我忘不了。
五姐当年最疼的就是我,现在,也该由我这个老幺,去为她讨一个说法。
寻亲的线索,几乎为零。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整理妈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子。我找来锤子砸开,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封被撕得粉碎又被小心翼翼粘起来的信。信纸已经黄脆,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五姐的笔迹。
信是她走后第二年寄回来的,没有寄信地址,邮戳也模糊不清了。信里,她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爹妈,说自己不孝。她说她很好,让他不要挂念。在信的末尾,她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说她所在的城市叫“丰城”,她男人在“东风机械厂”上班。
“丰城”、“东风机械厂”,这两个词像两道光,瞬间照亮了我的黑暗。
我把信纸叠好,贴身放着,就像揣着一张寻宝图。
我买了去丰城的火车票,没有告诉任何人。
临走前,我去了爹妈的坟前,给他们磕了三个头。我说:“爹,妈,我要去找五姐了。你们放心,我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
四十五年了,五姐,你还好吗?那个男人,你准备好面对我的质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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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丰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陌生和压抑。高楼大厦像一根根巨大的水泥柱子,把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味道,和我记忆里那个只存在于信纸上的名字,完全对不上号。
我按着地址,找到了所谓的“东风机械厂”。
可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什么工厂大门,而是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霓虹灯闪烁,音乐嘈杂。
门口的保安告诉我,机械厂十几年前就倒闭了,地皮卖给了开发商,盖了这栋商场。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我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看着人来人往,觉得一阵茫茫然。我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可是我不甘心。我都走到这儿了,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开始用最笨的法子,在工厂旧址附近的老居民区里打听。
我逢人就问,有没有人知道东风机械厂,有没有人知道一个叫苏玉兰的女人,或者一个四十多年前从外地来的男人。
大多数人都摇摇头,用看骗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有的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知道,不知道”。
几天下来,我问得口干舌燥,脚底也磨出了水泡,却一无所获。
丰城这么大,找两个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就在我准备放弃,买票回家的时候,转机出现了。我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遇到了一位正在纳鞋底的白发老太太。她耳朵有点背,我连说带比划,把我的来意又说了一遍。她听完,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突然一拍大腿说:
“东风厂?苏玉兰?这个名字我没印象。不过你说四十多年前,从外地来的一个男人,拐了个漂亮媳妇儿,这事儿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抓住老太太的手,急切地问:“您再想想,那男的叫什么?长什么样?”
老太太咂了咂嘴,说:“叫什么可记不清了,都多少年的事了。就记得那男的是个技术员,好像是从上海来的,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他那个媳妇儿,确实漂亮,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看见人总是低着头。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好像是说他作风有问题,厂里把他给开除了。他们两口子没多久就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那男的,好像姓顾。”
姓顾!从上海来的技术员!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在我脑子里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虽然还是不知道名字,但至少有了方向。
我又问老太太,当年厂里有没有人跟他关系好,可能会知道他的去向。
老太太想了半天,说:“跟他关系好的?好像没有。他那个人,怪得很,不爱跟人来往。不过,我记得他家对门住的是老李家,老李的儿子后来好像搬到城西的清水镇去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清水镇!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向老太太道了谢。我顾不上休息,立刻就搭上了去清水镇的公交车。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我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那个姓顾的男人,那个偷走我姐姐的贼,我就要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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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清水镇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是斑驳的木板房,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说不清是河水还是霉菌的味道。
我按照老太太给的模糊地址,挨家挨户地打听。
镇上的人不多,彼此都认识。提到“从东风厂搬来的老李家”,很快就有人给我指了路。
我找到老李家的时候,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就是老太太口中老李的儿子。他听完我的来意,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他把我请进屋,给我倒了杯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找顾远山?”他吐出了一个名字。
我浑身一震,就是他!这个在我心里盘踞了四十五年的魔鬼,终于有了名字。我点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对,顾远山。他是不是拐走了我姐姐苏玉蘭?”
老李的儿子叹了口气,说:“拐?谈不上吧。当年他们两口子,恩爱得很。顾老师……哦,我们都叫他顾老师,他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他告诉我,顾远山因为成分问题,一直受排挤。后来又因为苏玉兰的户口问题,被人举报,才被厂里开除的。他们离开丰城后,就来了清水镇,因为这里偏,没人认识他们。
“他现在还住在这儿?”我急切地问。
“在,还在。”他给我指了个方向,“顺着这条路走到头,河边那栋最破的小瓦房就是。不过……你做好心理准备,他……过得不太好。”
我的心砰砰直跳,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紧张。我跟老李的儿子道了谢,几乎是跑着往河边冲去。我脑子里一遍遍地预演着见面的场景。我要冲上去,给他一巴掌,质问他为什么这么自私,毁了我姐姐的一生。我要把他做的所有丑事都抖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他虚伪的面具。
路的尽头,果然有一栋孤零零的小瓦房。房子很旧了,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院子里倒是收拾得干净,几株月季花开得正盛,只是花瓣看着有些憔悴。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我站在篱笆门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我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一个男人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背对着我,佝偻着身子,正在修理一个破旧的收音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已经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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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那是一张被岁月刻满了风霜的脸,瘦削,苍白。可那张脸的轮廓,那高挺的鼻梁,尤其是那双眼睛……
我所有的愤怒、质问、怨恨,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抽干了。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筛糠一样。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我整个世界。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也想说什么。
我再也控制不住,指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为什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