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曹操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
他推开了还在哭闹的曹彰和曹植。
缓缓地,他从滚烫的尘土里坐了起来。
整个校场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兵刃的嗡鸣,人的喘息,马的嘶叫,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曹操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看着一个人。
他看着那个依旧站在原位,脸色煞白,但眼神已经恢复平静的大儿子。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洪亮地说道。
那声音穿透了暑气,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太子,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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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建安二十二年的暑天,像一口倒扣着的巨大铁锅,把许昌城里的人和物,都闷在里头,慢慢地煨着。
天光是发了霉的灰白色,太阳就是锅底那团烧得发亮的炭火,毫不吝啬地往下泼洒着毒汁一样的光。
城里的土路被烤得起了皮,一脚踩下去,能感觉到一股热气顺着脚底板钻进骨头缝里。
路边的柳树,叶子都打了卷,干巴巴地缩着,像一群害了病的老媪,无精打采地躬着腰。
风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空气黏稠得像半凝的胶,里面混着尘土的腥气,牲口粪便的臊气,还有阴沟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烂菜叶子的腐气。
人吸上一口,那股味道就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搅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焦躁。
城南头那片低矮的棚户区里头,有个铁匠铺子。
说是铺子,其实就是个搭起来的破棚子。
老卒石满赤着上身,一身疙瘩肉被汗水浆得油亮油亮的,在炉火的映照下,像一尊淋了油的铜像。
他手里那把半人高的大铁锤,在他手里像是没有分量,抡起来,划过一道乌沉沉的风,然后“铛”的一声,狠狠砸在铁砧上那块烧得通红的铁胚上。
火星子“噗”地一下炸开,像一群金黄色的飞虫,在昏暗的棚子里乱窜一圈,随即就灭了。
这棚子里比外头还热,那个破风箱扯起来,呼呼作响,像个得了痨病的老牛在喘粗气。
炉膛里的火苗子被风一拱,窜起老高,舔着铁胚,把它烧得更红更亮。
石满的脸被火光烤得发紫,汗珠子顺着他额头上刀疤一样的皱纹往下淌,淌进乱糟糟的胡子里,积不住了,就“啪嗒”一声,滴到脚下滚烫的泥地上,只留下一个小片深色的水印,眨眼就干了。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在跟着那炉火一起烧,骨头里的水分,都快被烤干了。
这鬼天气,连趴在案板上的苍蝇都懒得动弹。可石满不敢歇。家里头,还有个婆娘等着米下锅。
说是米,其实也就是些麸皮和谷壳。他的独苗儿子,三年前跟着大军去打合肥,说是立了功,人却没回来,只送回来一块刻着名字的木牌牌。
如今就剩下他和婆娘两个人,守着这个随时会塌的铺子,给军营里修补些损坏的刀枪剑戟,换几个钱过活。
这生意不好做。铁是官家的,他们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打好的器械交上去,那些管事的官吏还要克扣掉一层。
最后落到他手里的,也就够他和婆娘一天两顿,喝些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停下锤子,想喘口气。一口热气吸进去,烫得他肺叶子疼。他直起腰,用那只长满了老茧和铁屑的手背,抹了一把糊满了汗水和烟灰的脸。
就在这时,街面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由两匹高头大马牵引着,从街上不紧不慢地驶了过去。
那车轮子,碾在干燥的土路上,扬起一片黄濛濛的尘土,像起了一阵雾。
石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用袖子捂住了口鼻。一个小小的石子被车轮碾起来,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上,有点疼。
车帘子被一只白净的手掀开了一道缝。缝隙里露出一张年轻的、带着几分傲气的脸。
那张脸往外头扫了一眼,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
随即,帘子“唰”地一下就放下了,隔绝了外头这个肮脏、炎热的世界。马车没有停,径直过去了,在路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
路边,几个从关中逃难来的流民,就那么躺在墙根底下,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像是要烧起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
妇人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伸出手,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晃了两下,最后还是一头栽了下去,像一截被风吹倒的枯木。
石满看着这一切,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烧红的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又长又沉,带着一股子铁锈的味道。
他转过身,重新从水桶里舀起一勺凉水,浇在那块半成品的铁胚上。“刺啦”一声,升起一大股白色的水汽,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他没再去看路上的惨状。这世道,人命还不如他手里这块准备打成矛尖的铁值钱。
铁打坏了,可以回炉。人死了,就只剩下地上一摊烂肉了。
他重新抡起了大锤,那“铛!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沉重,单调,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绝望。
与此同时,几道宫墙之隔的魏王宫里,却完全是另一个天地。清凉的殿宇深处,巨大的铜盆里盛放着从冬日地窖里取出的冰块。
冰块上冒着丝丝的白气,像晨雾一样在大殿里弥漫。这股子凉气,驱散了殿外那能把人烤熟的暑热,让人的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坦。
曹操就坐在这片清凉的正中央。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常服,靠在凭几上,面色沉静,只是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下,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比去年又深了许多。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连年无休的征战,朝堂上那些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像两把钝口的锯子,日复一日地在他的精神上来回拉扯。
02
他打下了这片堪比汉室江山的基业,可他现在最担心的,却是这份基业,将来要交到谁的手上。
他的几个儿子,就站在殿下。
三子曹彰,那个被人称作“黄须儿”的子文,正说得兴起。
他生得虎背熊腰,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铁塔,说话的声音也是嗡嗡作响,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父亲!”他涨红着脸,唾沫星子横飞,“秋凉之后,就让孩儿带兵去打那江东的孙权小儿!您就给儿五万兵马,不,三万!三万精兵就够了!儿保证,三个月内,必定踏平建业,把孙权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他说完,还得意地拍了拍自己壮硕的胸膛,发出“砰砰”的响声。
曹操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个儿子,像一头勇猛的狮子,是冲锋陷阵的好手。把他扔到战场上,他能撕碎任何敌人。
可治理天下,光靠狮子是不行的。狮子只会破坏,不会建造。
他的目光,越过曹彰,落在了四子曹植的身上。
曹植,字子建,安静地站在一旁。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一身剪裁合体的儒衫,更衬得他丰神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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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曹彰的豪言壮语,嘴角微微翘起,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文人特有的、不易察觉的轻视。
他等曹彰说完了,才不紧不慢地向前一步,对着曹操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地说道:“父亲,三哥有万夫不当之勇,诚然可嘉。只是,孙权占据江东,已历三世,根基稳固,更有长江天险作为屏障,所谓‘地利’。若要强攻,我军将士多为北方人,不习水战,此为‘人和’亦不占。当年赤壁之败,教训尚在眼前。因此,儿以为,对付孙权,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他稍稍停顿,见父亲和满朝文武都在听着,更添了几分自信,继续说道:“《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们应当派遣使者,宣扬父亲的仁德,晓以天下大势,让江东的百姓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只要人心向我,孙权的统治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届时只需一纸檄文,江东便可望风而降。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道,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他这番话说得是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声音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
殿下好几位支持他的老臣,都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就连曹操,看着这个才华几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的儿子,眼神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欣赏。
这个儿子,太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了,聪明,敏锐,出口成章。
可是,他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曹植的话,就像他写的那些华美的文章一样,听上去无懈可击,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飘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
仁德?在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仁德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曹操的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像一片羽毛,轻轻地、几乎是不经意地,飘向了殿下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站着他的次子,曹丕,字子桓。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微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今天穿的衣服,颜色也比曹彰和曹植的要暗淡一些。
整个人,就像是殿中一根不起眼的柱子的影子,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了。
从议事开始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在勇武过人的曹彰和才华横溢的曹植这两块美玉的映衬下,他就像一块被扔在旁边的、毫不起眼的瓦砾。
“子桓,”曹操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殿内所有的议论声,瞬间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曹丕的身上。
曹丕抬起头。他的相貌,既没有曹植的俊美,也没有曹彰的威猛,只能说是普通。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异常的沉静,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一丝波澜。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大殿中央,对着曹操拱了拱手。
“你怎么看?”曹操问道。
曹丕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曹彰,又看了一眼曹植,然后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父亲,三弟勇冠三军,四弟才思敏捷,他们说的,都有各自的道理。”
这句开场白,说了等于没说。支持曹植的几个大臣,脸上已经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曹丕却毫不在意,他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只是,孩儿以为,现在要不要出兵打江东,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江东,也不在我们的军队,而在许都,在我们自己这里。”
“哦?”曹操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来了些兴趣,“说下去。”
“父亲请看殿外,”曹丕伸手指了指大殿的门口,“如今正值盛夏酷暑,孩儿前几日听闻,从关中到中原,许多地方的田地都已干裂,今年的收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城外的官道上,逃难来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若此时再兴全国之兵,数十万大军的粮草从何而来?征发的兵士,又从何处的农户家中抽调?如今国库并不充裕,百姓也已不堪重负。我们内部不稳,民心不安,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若不先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我们侥幸打下了江东,也守不住。所以孩儿以为,当前的第一要务,是安抚内部,休养生息,而非急于对外用兵。”
03
他的这番话,没有一句文采,也没有半分豪情,就像一个老农在说田里的庄稼,一个账房先生在算库里的钱粮。
平淡,朴实,却又句句都落在了实处。
曹彰听了,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觉得自己这个二哥,太过胆小怕事。
曹植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他觉得曹丕的话,太过琐碎,上不了台面,缺乏大局观。
大殿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曹操靠回到凭几上,他看着曹丕,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光芒闪烁,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敲击案几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地说:“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都退下。”
儿子们和大臣们陆续退出了大殿。清凉的殿宇里,又只剩下曹操一个人。
殿外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叫着,一阵接着一阵,那声音像是要钻进人的脑子里,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知道,这场关于继承人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朝堂之下,支持曹植的“文人集团”和支持曹丕的“功勋旧部”,已经是暗流汹涌。
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这个选择,太难了。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彻底看清他们内心的契机。
几天后的下午,太阳比前几日更加毒辣。曹丕换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头上戴着一顶普通的仆人戴的软帽,一个人悄悄地从王宫的侧门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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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带任何随从,走在人群中,就像一个家境尚可的读书人,或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他一直有这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自己出来走走。
他觉得,坐在高高的宫殿里,看着下面的人呈上来的奏报,就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永远也看不真切。
只有混在这些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耳赤的人群里,闻着他们身上那股子汗味和穷酸味,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沿着城墙根,朝着城南那片最贫困的区域走去。
那里,住着许都城里最底层的人。有退役的伤残老兵,有失去了土地的农户,还有各种各样靠出卖力气过活的苦哈哈。空气里的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混浊。
他走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时,一阵“铛!铛!”的打铁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循着声音,看到了那个破败的铁匠铺,以及铺子里那个像铜像一样的老人。
曹丕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老铁匠。
他之前出来走的时候,也曾远远地看过几次。他看着那个老人,看着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那应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他又看着老人那被沉重的生活压得有些弯曲的脊梁。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老人的背影,和他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魏王,有那么一点点地相似。
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只是背负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叫石满的老卒,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在一起。
他似乎想用锤子撑住地面,但手却不听使唤了。
那把沉重的大铁锤,“哐当”一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而他整个人,也像一根被抽掉了主心骨的柱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周围的人,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没有人上前。
曹丕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石满的后脑勺即将撞到那块坚硬的铁砧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扶住了他沉重的身体。
他半跪在地上,让石满靠在自己的腿上。他能感觉到,老人身上的皮肤,烫得吓人。
他解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水囊,拧开盖子,小心地凑到石满干裂的嘴边,将清凉的水,一点点地喂了进去。
一股救命的凉意,顺着干涸的喉咙流进去,石满胸口那股憋闷的火气,似乎被浇灭了一些。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浑浊的,涣散的,渐渐地,才重新聚焦。
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那张脸算不上英俊,但很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很沉静,像秋天的湖水。
“老丈,你没事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石满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曹丕扶着他,让他靠在旁边的墙根下。石满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说道:“没……没事,死不了。就是这天,跟催命鬼似的……多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他打量着曹丕,看他虽然穿着布衣,但气质不凡,不像这片穷地方的人,便以为是哪家心善的富家公子。
“这么热的天,日头又毒,为何不歇一歇再做?”曹丕把水囊递给他,问道。
石满接过水囊,又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地上那堆半成品的矛头,说:“歇?哪里敢歇啊。上面催得紧,这批军械,明天一早就要交上去。要是误了时辰,这铺子保不住是小事,我这颗脑袋,怕是也保不住了。”
曹丕的目光,落在那堆粗糙的矛头上,沉默了片刻。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曹丕问得很细,他不像那些下来视察的官员,只问些场面上的话。
他问现在一石米要多少钱,问一斤私盐要多少钱,问官府的税赋,除了明面上的,私底下还有多少“孝敬”。
04
他又问石满,家里有几口人,儿子在哪里当差。
石满起初还有几分戒备,说话遮遮掩掩。可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眼睛清澈而专注,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和不耐烦。
他不知怎么的,心里那道防备的闸门,就慢慢地打开了。
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
他说起自己那个死在濡须口的儿子,说起官府送来的那点可怜的抚恤金,还不够给那些办事的胥吏塞牙缝的。
他说起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名目也一年比一年多,什么“口赋”、“算赋”,还有各种临时加派的“军资”。
他说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今天商量着要打这里,明天商量着要打那里,可他们从来不管,打仗要死多少人,要花多少钱,而这些人和钱,最后都要从他们这些穷苦百姓的骨头缝里去刮。
他说着说着,这个在战场上刀砍斧劈都没哼过一声的硬汉,眼眶竟然红了。
曹丕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却仿佛起了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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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满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他从这个老兵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和他在王宫里,在他父亲、在他那些兄弟口中,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一个由饥饿、死亡、赋税、徭役和无尽的挣扎构成的真实世界。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如此的鲜活,它就存在于王宫的高墙之外,可他们那些人,似乎都瞎了,都聋了,完全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是说“创业不易,守成更难”。
这份巨大的家业,外表看上去是那么的雄伟,那么的稳固,就像一座用巨石垒成的高城。可它的根基,却是建立在像石满这样千千万万个被榨干了血汗的百姓身上。
根基已经松动了,已经有了裂缝。
如果不能及时地把这些裂缝补上,那不管这座高城看上去有多么坚不可摧,终究会有轰然倒塌的那一天。
而他的那些兄弟们呢?一个,满脑子想的都是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另
一个,满脑子想的都是仁义道德,诗词文章。他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对于石满这样的人来说,他们最需要的,不是去打下一个更遥远的江东,也不是去听什么仁德教化的空话。
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能有一口饱饭吃,能不再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的儿子明天会不会被拉去当兵,然后变成一块冰冷的木牌。
曹丕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坚定的念头。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他离开铁匠铺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塞进了石满的手里。钱袋很沉。
石满吓了一跳,死活不肯要。曹丕却把他的手合拢,用力地握了握,那只手,粗糙得像块老树皮。
“老丈,保重身体。”曹丕的声音有些低沉,“或许,这天,会变的。”
石满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看着那个年轻人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他想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曹丕走在回宫的路上,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磨盘,沉重,却又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又过了几天,一个消息从魏王宫中传出,迅速传遍了整个许都:魏王要在城外的校场,亲自检阅新近整编完成的“青州兵”。
这是一件大事。魏王已经有两年没有亲自检阅过军队了。
一时间,许都城里的文武百官,勋贵宗亲,都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着那一日的观礼。曹操的几个儿子,自然也都在受邀之列。
检阅的那天,太阳比前些日子都要毒辣,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在许都城的上空。
校场之上,更是没有一丝遮拦。平坦的黄土地,被晒得开裂,冒着白花花的热气,看久了,眼睛都觉得疼。
数万名新编的青州兵,穿着厚实的铠甲,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排成一个个巨大的方阵,站得笔直,像一片钢铁铸成的森林。
阳光照在他们手中的长矛和头上的盔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汗水,顺着他们年轻或沧桑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流,很快就浸湿了衣领,在黄色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高高的阅兵台上,用原木搭建而成,很是气派。曹操就站在阅兵台的最前方。
他今天,也穿上了一身厚重而威严的黑色王铠,头戴王冠,腰佩宝剑,在烈日的暴晒下,那身铠甲像是在吸热,散发出惊人的温度。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用黑铁浇铸而成的神像,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台下那一片沉默的军阵。
他的儿子们,就站在他的身后。
曹彰今天也穿了一身武将的铠甲,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那不算高大却无比坚实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狂热的崇拜。
在他看来,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曹植则穿着一身轻便的丝绸长衫,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忍受不了这股逼人的热浪和空气中弥混的汗臭味。
他的目光,更多的是在欣赏这壮观的场面,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构思一首名为《观军行》的诗篇。
05
曹丕站在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今天穿的,也是一身武将的装束,但样式很普通。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士兵的脸。
他看到,那些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表情。他们年轻,健壮,却又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老卒石满那沙哑的声音。他想,台下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自愿来当兵的?又有多少人,会像石满的儿子一样,最终变成一块冰冷的木牌?
时间,就在这沉默和酷热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蝉的叫声都变得有气无力。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一个个汗流浃背,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以为这场检阅即将结束的时候,异变陡生。
站在最前方的曹操,那如山岳般稳固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就在众人那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曹操的身体,像一棵被拦腰砍断的大树,直挺挺地、毫无征兆地,从那数丈高的阅兵台上,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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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了台下那片被晒得滚烫的尘土里,激起一片黄色的烟尘。他身上的王冠歪到了一边,整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现场,那种死一样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随即,排山倒海般的混乱,爆发了。
“父亲!”
一声如同野兽哀嚎般的嘶吼,从曹彰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一头被长矛刺中了心脏的猛虎,想也没想,第一个从高台上纵身跃下。
数丈的高度,他落地时一个踉跄,却毫不在意,连滚带爬地冲到曹操身边。
他那魁梧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着,他一把将曹操抱进怀里,拼命地摇晃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大喊:“父亲!父亲!您醒醒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儿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那份发自肺腑的焦急与恐慌,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曹植的反应只比他慢了半拍。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比他身上那件丝绸长衫还要白。
他跌跌撞撞地从台阶上跑下来,因为跑得太急,还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扑到曹操的身边,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眼泪“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父亲!您怎么了!快!快传医官!宫里的医官都死到哪里去了!”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一边喊,一边笨拙地解开自己的外衫,用袖子拼命地给曹操扇着风。
那份悲痛欲绝的模样,情真意切,任谁看了,都会为之动容。
其他的儿子,还有那些文武将官们,这时候也全都反应了过来。他们呼啦啦地一下,全都从高台上冲了下来,将曹操倒下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整个场面,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有人焦急地去扶曹操的头,有人慌乱地去掐他的人中,更多的人,只是围在周围,大声地呼喊着“魏王”,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
所有人都想挤到最前面去,想在魏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那份忠心和孝心。
嘈杂的呼喊声,慌乱的脚步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混合在一起,让整个校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漩涡中心。
整个校场,只有一个人没有动。
曹丕。
他就站在那高高的阅兵台的边缘,站在他原来的位置上。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下去。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挪动一下。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被雷电劈中,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枯树。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宣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他那双暴露在烈日下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攥成了两个坚硬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台下那个混乱的中心。
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晃动的人影,越过了所有焦急、悲伤、惶恐的脸庞,冷静地,几乎是冷酷地,落在了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他的父亲的身上。
他看到,在曹彰剧烈的摇晃下,父亲的头无力地摆动着。
他看到,在众人的簇拥下,父亲的胸口,似乎有一次微不可察的起伏。他甚至看到,在父亲那紧紧闭合的眼皮之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酷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台下所有人的喧嚣和忙乱,都变成了无声的画面,成了他身后静默的背景板。
在他的世界里,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那声音,一下,一下,沉重而有力,像老卒石满挥动的那把大铁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父亲真的中暑了?这是一个圈套?一场针对父亲的刺杀?还是一场……考验?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名一直垂手侍立的亲卫,悄无声息地、像一道影子一样,迅速地退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台下,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曹操的脸上,在那无人察觉的细微角度下,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笑意。
他猛地推开了还在他身上哭天抢地的曹彰和曹植。
06
那一下,他用上了很大的力气。曹彰和曹植猝不及防,都被推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两步。
然后,曹操伸出双手,撑着滚烫的地面,缓缓地,从尘土里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他做得不快,甚至有些吃力,就像一个真正大病初愈的人。但这一下,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整个校场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兵刃的嗡鸣,人的喘息,马的嘶叫,哭喊,呼唤……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大利剪,“咔嚓”一声,齐齐剪断。
曹彰那只准备再去搀扶父亲的手臂,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那悲痛欲绝的表情,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错愕。
曹植的哭声,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卡在了喉咙里。
眼泪还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的眨动而颤抖。他的嘴巴微微张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围得水泄不通的文武将官们,也都像被集体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个个呆立当场。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惊惶到错愕,再到迷惑,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敬畏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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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没有理会身边任何一个人。他旁若无人地拍了拍自己铠甲上的尘土,那身黑色的王铠发出了沉闷的“哗啦”声。他扶正了有些歪斜的王冠,然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看着一个方向。
他看着高台之上,那个依旧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的身影。他看着那个脸色煞白,但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恢复了深潭般平静的大儿子。
他对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洪亮地说道。
那声音,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太子,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