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丝斜斜地打在老屋的窗棂上,张慕儿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发白。父亲林志国沙哑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心湖。
“下个月你哥回来,宅子...要过户给他。”电话那头顿了顿,“你这周末回来收拾吧。”
雨声渐密,模糊了父亲后面的话。慕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二十年前哥哥出国时的场景倏忽浮现。母亲张玉仙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抹眼泪,父亲则一直拍着哥哥的肩。
那栋青砖灰瓦的祖宅,装满她二十八年的记忆。每个角落都有母亲留下的痕迹,阁楼上还藏着她们娘俩说悄悄话的角落。
而现在,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把这一切交给二十年未归的哥哥。她挂掉电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上那道裂纹。
那是三年前母亲葬礼那天摔的。记得守灵那晚,邻居董大婶曾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红着眼圈说了句:“你娘最疼你。”
雨停了,玻璃上的水痕扭曲了远方的高楼。慕儿轻轻拉开抽屉,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枚褪色护身符。丝线已经磨损,却依然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她不知道,老屋东厢房的那堵暗墙里,藏着母亲临终前封存的秘密。那个秘密,将在她推开尘封房门时,悄然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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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末的班车摇摇晃晃驶离市区,张慕儿靠着车窗,看高楼渐次褪成平房。车窗映出她紧抿的嘴角,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倔强模样。
两个小时后,班车在村口老槐树下停住。槐花正盛,扑簌簌落满肩头。慕儿提着帆布包踩上青石板路,老宅的黑漆木门虚掩着。
推开门的瞬间,陈年的樟木香扑面而来。父亲林志国正佝偻着腰擦拭堂屋的供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他眼皮耷拉着,嘴角却难得地向上弯了弯。
“回来了?”父亲继续擦拭着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哥下月初三到。”
慕儿放下行李,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母亲在世时贴的年画痕迹还在,只是颜色褪成了淡黄。她想起上个月父亲生日,哥哥越洋电话里说项目紧回不来。
“明辉在那边不容易。”父亲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这次能调休半个月。”
屋檐下燕子窝里传来雏鸟啁啾。慕儿转身去厨房烧水,铝壶在灶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瞥见窗台上那盆薄荷,还是母亲生前种的。
父亲跟进厨房,从兜里摸出个信封:“过户手续蔡支书帮着跑好了,就差你哥回来签字。”慕儿接信封时碰到父亲粗糙的手掌,冰凉得像井水。
水烧开了,蒸汽氤氲中她看见父亲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摆摆手:“西厢房还给你留着,先住着。”这话让慕儿心里刺了一下,好像她已是客。
黄昏时分,她整理西厢房衣柜,发现底层压着件母亲的手织毛衣。鹅黄色的毛线已经起球,却是记忆里最暖和的温度。窗外忽然传来董玉彤的大嗓门。
“国叔!明辉要回来啦?”慕儿透过窗棂看见邻居胖墩墩的身影迈进院子。父亲迎出去,两人在枣树下低语。董玉彤朝西厢房瞟了一眼。
暮色渐沉,慕儿摩挲着毛衣袖口,总觉得父亲和邻居的窃窃私语里,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就像毛衣上这个永远织不对的花纹。
02
清晨五点半,公鸡打鸣声划破薄雾。张慕儿习惯性地起身淘米熬粥,厨房的土灶还是老样子,火星噼啪溅在青砖地上。
父亲拄着拐杖在院里踱步,时不时停下修剪过分茂盛的月季。这些年他的白发多得扎眼,背也驼得厉害。可今天脚步却透着罕见的轻快。
“明辉最爱吃腌笃鲜。”吃早饭时父亲突然说,“下午你去镇上买些鲜笋。”慕儿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想起自己生日时泡面解决的寒酸。
粥碗见底时,父亲从怀里掏出发黄的相册。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张全家福:五岁的明辉穿着小西装,三岁的慕儿扎着羊角辫,父母还年轻。
“你哥小时候可聪明了。”父亲眼睛眯成缝,“六岁就能背唐诗三百首。”慕儿默默收拾碗筷,水缸倒影里自己的眉眼其实更像母亲。
上午她去村口小卖部买酱油,碰见蔡支书正指挥人修路灯。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看见她,立刻堆起笑:“慕儿回来啦?你爹可算盼到明辉了。”
话里话外透着对海归精英的推崇。慕儿想起三年前办母亲丧事,也是蔡支书跑前跑后,但当时他看父亲的眼神总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怜悯。
回家路上经过董玉彤家院子,这位大嗓门的邻居正在晾被单。看见慕儿,她招手让进屋尝新做的桂花糕。糕体温热,甜得发腻。
“你娘要在就好了。”董玉彤突然叹气,“她最疼明辉...”话说半截又噎住,转身去舀水缸里的凉水。慕儿注意到水缸沿磕缺的口子,和自家的一样。
午后她骑电动车去镇上,笋市已近散场。挑拣时卖菜阿婆念叨:“玉仙姐以前这个时节总来,说明辉爱喝笋汤。”连陌生人都记得哥哥的喜好。
返程时斜阳拉长人影,慕儿看见父亲站在村口槐树下翘首以盼。那个身影让她鼻尖发酸——二十年来,他是否也曾这样等过女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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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二晌午,蔡支书夹着公文包迈进院子。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挺括的白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父亲早早泡好了雨前龙井,茶杯在八仙桌上冒着热气。
“手续都齐了。”蔡支书从包里抽出文件夹,“明辉回来签个字就行。”纸张翻动声惊起了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出屋檐。
张慕儿递茶时瞥见“房产过户”四个加粗的字。父亲戴起老花镜,手指颤巍巍地抚过签名栏。那里还空着,等着远方的儿子来填满。
“明辉有出息啊。”蔡支书呷了口茶,“听说在硅谷都当上总监了。”父亲含笑点头,皱纹里堆满骄傲。慕儿低头削着苹果,果皮断在掌心。
院门外传来董玉彤的咳嗽声。她提着篮鸡蛋进来,眼神扫过桌上的文件时明显滞了滞。“办正事呢?我过会儿再来。”说完却挪不动步子。
蔡支书打趣道:“玉彤姐又不是外人。”于是董玉彤磨蹭到枣树下择韭菜,耳朵却朝着堂屋方向。慕儿注意到她择断了好几根嫩绿的韭菜叶。
签字笔在父亲指间打转。他突然问:“要不要等明辉回来再...”蔡支书立即接话:“早办早安心,您说是不是?”话音未落,董玉彤猛地起身。
鸡蛋篮被她踢翻,蛋黄在地上淌成小河。众人手忙脚乱收拾时,慕儿听见董玉彤对父亲低语:“真要这样?玉仙她...”后半句被抹布声淹没了。
父亲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蔡支书告辞时,慕儿送他到院门口。这个村干部回头望了眼老宅,突然感慨:“这房子经历的风雨比人还多。”
暮色四合时,慕儿看见父亲在东厢房门口发呆。那里是母亲生前的卧房,锁芯已经锈死三年。今夜月亮格外亮,照得青砖地泛出冷白的光。
04
夜深了,张慕儿却毫无睡意。她轻手轻脚推开母亲房间的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木格窗漏进来,照亮梳妆台上那面裂了缝的镜子。
母亲的针线筐还摆在床头,里面装着没打完的枣红色毛线。慕儿拈起竹针,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灯下给哥哥织毛衣,说男孩子长得快。
她从床底拖出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相册。最上面那本烫金的已经卷边,翻开是父母结婚照。年轻的张玉仙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星。
往后翻是她和哥哥的童年照。奇怪的是,五官精致的母亲和方脸盘的父亲,怎么就生出了高鼻深目的哥哥?慕儿对着镜子比划自己的圆脸杏眼。
窗外的老猫叫春声打断了思绪。她继续翻相册,发现明辉周岁照的背景是镇卫生院病房。母亲靠在病床上抱着襁褓,脸色苍白得吓人。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七岁那年她发高烧,迷糊中听见母亲哭诉:“要是那个孩子没流产...”父亲厉声打断:“别提了!明辉就是亲生的!”
木箱底层有本牛皮笔记本,锁扣已经坏了。慕儿心跳加速地翻开,却是母亲记的菜谱。只有在最后一页,用铅笔淡淡写着:“今日送辉去省城考试,愿天佑我儿。”
笔迹晕染得像被泪水打湿过。慕儿想起哥哥高考那年,母亲连夜求了护身符塞进他行李。而自己中考时,只有一句“女孩子不用太拼”。
晨光微熹时,她才发现相册封套夹着张褪色收据。展开一看,是二十多年前县民政局的收养登记费凭证。收款日期,恰是明辉户口本上的生日。
鸡鸣三遍,慕儿慌忙把东西归位。转身时衣角带倒了针线筐,彩色的线团滚了满地。就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理不出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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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机的日子是个艳阳天。张慕儿陪父亲等在到达口,看电子屏上航班状态变成“已到达”。父亲不停调整领带结,手心在裤缝上蹭了又蹭。
人流中突然掀起骚动。穿着灰西装的张明辉推着行李车走来,金丝眼镜反射着顶光。父子相拥时,慕儿看见哥哥鬓角有了零星白发。
“慕儿都这么大了。”明辉转身拍拍她肩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陌生又刺鼻,行李箱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航空标签。
回村路上,明辉一直在接工作电话,英语单词夹杂着专业术语。父亲专注地盯着儿子侧脸,像鉴赏稀世珍宝。慕儿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发呆。
老宅院门口围了不少乡亲。明辉从箱子里掏出巧克力分给小孩,应对得体如同外交官。唯有跨过门槛时,他下意识低头躲避并不存在的门框。
黄昏时分,父子俩在堂屋长谈。慕儿在厨房准备晚饭,听见哥哥说起过户的事:“我在美国有房子,这宅子还是留给慕儿吧。”父亲茶杯重重一放。
晚饭时明辉试图用公筷夹菜,却发现家里根本没有。他小心地避开碗沿的缺口,那些慕儿用了二十多年的青花碗。父亲却浑然不觉,只顾添汤。
“记得你最爱吃笋。”父亲又舀了满满一勺放进儿子碗里。明辉顿了顿,轻声说:“爸,我其实...对笋过敏。”空气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响。
慕儿想起春天里满山的笋,母亲总会晒成笋干寄往海外。原来二十年来,那些漂洋过海的包裹,不过是父母一厢情愿的爱的投射。
深夜她起床喝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院里仰头看星。月光把那道身影拉得很长,长得像跨不过的太平洋。他点燃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06
过户手续定在周五。这几天明辉总是早出晚归,说去见老同学。其实慕儿在菜市场撞见过他——对着卖笋的老农比划,显然在学认本地食材。
周四夜里,父子俩终于在堂屋吵起来。慕儿在厢房都听见父亲拍桌子:“祖宅传男不传女!这是规矩!”明辉的声音压抑着疲惫:“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
她冲进去时,父亲正喘着粗气指她:“你问慕儿!她是不是自愿放弃的?”明辉转头看她,镜片后的眼睛满是血丝。那一刻慕儿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要。”声音轻得自己都吃惊,“我下周一就搬去县城。”父亲愣住,明辉想说什么却被咳嗽打断。老式座钟当当敲响十下,震得梁上落灰。
那夜慕儿梦见母亲。梦里的张玉仙还在织那件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毛线团滚到床底变成了嫩笋。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窗外下着淅沥小雨。
第二天她趁父兄去村委会,开始收拾西厢房。二十八年的人生塞不满三个编织袋。最重要的倒是那盆薄荷,母亲说过这品种能驱蚊安神。
墙角滚出个橡皮小鸭,是明辉小时候的洗澡玩具。记得有回她抢来玩,被父亲训斥“女孩别动哥哥的东西”。如今鸭嘴已经开裂,像在无声嘲笑。
傍晚蔡支书送醉醺醺的父亲回来,悄悄塞给慕儿一个信封:“你爹给的租房押金。”厚厚一沓现金硌在手心,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的护身符。
深夜,慕儿把橡皮鸭放回哥哥枕边。月光照见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奖状,全是明辉的。最边角有张她的小红花,已经褪成淡粉色。
周一搬家公司的卡车会来。她最后检查衣柜顶层,摸到个硬硬的铁盒。打开竟是母亲收集的糖纸,最上面那张印着太空人——明辉小时候最爱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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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搬家那天是个罕见的晴天。张慕儿把编织袋码上卡车时,父亲始终没露面。明辉往她行李箱塞了个红包,厚度能抵三个月房租。
“需要帮忙随时打电话。”哥哥说这话时不敢看她的眼睛。卡车发动瞬间,慕儿突然跳下车——那盆薄荷忘拿了。这个借口拙劣得她自己都想笑。
老宅静得出奇。她绕到后院,发现东厢房窗户居然开着。母亲去世后这房间一直锁着,或许是父亲早上通风忘关了。鬼使神差地,她翻窗进去。
陈设还是三年前的样子。绣架上半成品鸳鸯泛了黄,梳子齿间缠着几根花白长发。慕儿轻轻拉开衣柜,樟脑丸味里混着母亲常用的头油香。
最底层压着件枣红色毛衣,正是记忆里母亲常织的款式。奇怪的是这件的针脚格外凌乱,像是心急赶工。她突然摸到腋下位置有块硬痂。
拆开线头,绒布里缝着个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