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黄昏的河面泛着碎金般的光。薛长生甩了甩安全帽上的汗珠,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这个四十五岁的建筑工人刚从三十米高的脚手架上下来,指尖还残留着水泥的粗糙感。
他不知道,三公里外,十二岁的周晓正往河边扔石子玩。男孩书包丢在草丛里,校服裤腿卷到膝盖,浑然不觉危险临近。
更远处,蒋娉清点着当天超市的流水账,计算儿子下学期补习班的费用。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丈夫周刚抱怨菜价又涨了。
命运之网悄然收拢。明天午后,薛长生的纵身一跃将改变所有人的轨迹。而河岸尽头那盏老旧监控,正无声记录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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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薛长生推开铁皮门时,煤烟味和炒菜声扑面而来。唐惠芳系着褪色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出熟悉的节奏。
“回来啦?”她扭头擦汗,“洗手吃饭,今天买到了便宜豆角。”
他嗯了声,把安全帽挂上门后挂钩。墙角堆着儿子的奖状,最上面那张“数学竞赛三等奖”边缘已经卷曲。
饭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唐惠芳盛饭时轻声说:“明明班主任又来电话,说夏令营费用最迟下周交。”
薛长生扒饭的动作顿了顿。八百块,他得绑三天钢筋才挣得回来。
“要不我再去纺织厂问问?”唐惠芳试探道,“听说最近招临时工...”
“不用。”他打断妻子,“我能挣。”
夜里躺下时,隔壁传来谢春花尖利的骂街声。唐惠芳翻了个身:“听说她女婿又赌输了钱。”
薛长生望着天花板上漏雨留下的水渍。明天要赶工,开发商催得紧。他闭上眼,却梦见儿子站在领奖台上,台下空无一人。
清晨五点,闹钟还没响他就醒了。唐惠芳往他饭盒里多塞了个鸡蛋:“今天太阳毒,注意歇歇。”
他推着破自行车出门时,没注意到车篮里多了瓶冰镇矿泉水。
工地上,郭鸿涛老远就喊:“老薛!十七楼灌浆机卡壳了,帮把手!”
三十七八度的高温里,钢筋烫得能烙饼。薛长生绑好安全绳爬上去时,听见底下工友议论开发商拖欠工资的事。
汗珠顺着安全帽带子往下淌。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抱儿子,也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姿势。
午休哨响,他抓起毛巾往河边走。身后郭鸿涛喊:“嘿!给你留了半拉西瓜!”
薛长生摆摆手。他需要安静,需要水声盖过耳鸣。河岸芦苇丛里,有个红点一闪一闪。
是个穿红色T恤的男孩。
02
周晓蹲在河滩碎石堆上,正用树棍拨弄水蜘蛛。书包带子滑到手肘,校牌在阳光下反着光。
“喂!小孩!”薛长生喊,“别靠水太近!”
男孩受惊般回头,手里的树棍掉进河里。薛长生这才看清他脸颊有哭过的痕迹。
“要下雨了,快回家。”他尽量放柔声音。乌云正从东边压过来。
周晓却往水边又挪了半步:“我能捞到那个棍子...”
话音未落,脚下青苔一滑。薛长生只看见红色身影在护栏缺口处晃了晃,旋即被浑黄的急流吞没。
他甩掉胶鞋冲过去时,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狂跳。河水比想象中凉,工装裤瞬间灌铅般沉重。
“坚持住!”他朝那抹红色游去。浑浊的水流里,男孩像片落叶打转。
抓住衣领的刹那,周晓突然死死缠住他脖子。窒息感袭来时,薛长生用肘部撞开失控的孩子,改托后颈采用标准救援姿势。
岸上聚起三两个路人。有人扔下来一截消防水管。
把软绵绵的孩子拖上岸时,薛长生发觉右手腕刺疼——可能是撞到水下暗石。周晓咳出几口水,瞳孔慢慢聚焦。
“我...我的拖鞋...”男孩虚弱地指向河面。
围观人群中,穿白背心的老头收起正在录像的手机。更远处,便利店老板娘抓着扫帚张望。
薛长生拧着衣角的水,看男孩尝试站立。这时他听见尖锐的女声穿透雨幕:“晓晓!谁让你来河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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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蒋娉冲过来时雨正好变大。她先摸遍儿子全身,又猛地抬头瞪向浑身滴水的薛长生。
“你怎么看孩子的?”她声音拔高,“晓晓有哮喘你不知道吗?”
周晓拽母亲衣角:“妈,是叔叔救我...”
“闭嘴!”蒋娉扯过孩子,“万一呛发病了怎么办?”
薛长生抹了把脸想解释,却见周刚撑着伞气喘吁吁跑来。男人看了眼现场,默默把伞倾向妻子。
“真是薛大哥救的人?”周刚小声问。
“不然呢?”蒋娉甩开丈夫的手,“晓晓要是出事,我跟他们工地没完!”
雨幕中,薛长生看着一家三口挤进轿车后座。尾灯消失前,周晓扒着车窗看了他一眼。
当晚,谢春花拍响薛家铁门:“长生上电视了!社区公众号有你们照片!”
唐惠芳紧张地搓围裙:“不会要追责吧?听说那孩子妈妈是开超市的...”
“好人有好报!”谢春花嗓门亮得整条街都听得见,“王调解员明天要来送锦旗呢!”
第二天王玉琦来时,带着一桶油和若干文具。她握完手悄悄问薛长生:“当时孩子怎么落水的?”
薛长生描述时,注意到调解员在本子上记下“护栏缺损”四个字。
午后他去买创可贴,听见超市收银台前蒋娉在打电话:“...必须做全面检查,心理创伤也是伤!”
货架后闪出周晓的身影。男孩往他手心塞了颗水果糖,跑开时拖鞋啪嗒啪嗒响。
夜里唐惠芳熨着丈夫唯一的好衬衫:“明天穿这个去接受采访。”月光照在她新生的白发上。
薛长生摩挲着腕上绷带,听见远处救护车鸣笛声。他忽然想起抓住男孩衣领时,指尖触到的项链吊坠——是半个心形银饰。
04
蒋娉第三次登门时带了计算器。她将体检单摊在桌上:“CT、心理评估、营养费,总共六千八。”
唐惠芳端茶的手晃了晃。薛长生盯着单据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想起昨天遇见的周晓——男孩正在篮球场投篮。
“姐,孩子不是挺好的吗?”他尽量语气平和。
“好?”蒋娉点开手机视频,“看看!夜惊、厌学!要不是你救人方式不当...”
画面里周晓在睡眠中抽搐。但薛长生注意到拍摄角度像是从门缝偷录。
周刚始终低头玩钥匙扣。当薛长生望向他时,男人突然起身:“我去车里拿烟。”
唐惠芳悄悄拉丈夫衣角:“要不...给两千?”
门外传来谢春花的笑声:“我就说好心没好报!”伴随几个邻居的窃窃私语。
薛长生灌下半杯凉茶。他想起工头说最近要裁员,想起儿子夏令营的缴费单。
“这样,”他嗓子发干,“我先付检查费,其他等孩子好了再说。”
蒋娉快速按计算器:“那就四千三,现在转账。”
转账提示音响起时,周晓突然冲进门抱住薛长生:“叔叔对不起!是我自己...”
“闭嘴!”蒋娉拽走儿子,“回家写作业!”
唐惠芳扶着门框看轿车远去,轻声说:“她项链和你捡到的好像...”
薛长生摸向裤袋。那半个心形银饰烫得灼手。
夜里郭鸿涛来电:“老薛,听说你惹上官司了?需要证人随时喊我!”
薛长生望着窗外路灯,想起白天在蒋娉手机壳里看到的照片——完整的爱心项链,坠着母子俩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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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唐惠芳开始失眠。她在半夜清点存折时,被突然坐起的丈夫吓到。
“梦见孩子又掉水里了。”薛长生抹着冷汗,“这次没抓住。”
妻子温热的手掌抚过他后背:“明天我找王调解员说说?总不能不讲理...”
清晨他们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袋青菜。对门老太太悄悄比手势:“谢春花传的闲话,别往心里去。”
工地午休时,郭鸿涛挤过来塞给薛长生报纸。社会版标题刺眼:《救人英雄还是肇事者?》
“黄老头说能作证!”郭鸿涛指着配图里模糊的白背心身影,“就住河岸小区!”
但当薛长生找去时,黄兴华正在阳台喂鹦鹉。“我什么都没拍。”老人眼神躲闪,“年纪大记性差。”
回家路上,薛长生绕道河边。护栏缺口系了根红布条,像是警告标志。
周晓突然从芦苇丛钻出来:“叔叔!我妈要起诉你...”
男孩塞给他一个塑料袋就跑。里面是儿童手表、半包饼干,还有张画着三个火柴人的涂鸦。
唐惠芳对着这些东西发呆:“孩子像是在求救。”
次日法院传票送到工地。工头意味深长地拍拍薛长生肩膀:“先放你长假。”
整理工具柜时,郭鸿涛往他包里塞了张纸条:“黄老头外孙在我老乡店里打工。”
薛长生抬头,看见脚手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像监狱栏杆的影子。
他拐去超市想找蒋娉最后谈谈,却听见她在货架后哭诉:“...不这样怎么凑晓晓的留学费?”
冰柜玻璃映出薛长生震惊的脸。这时周刚突然出现,往他购物篮里扔了条烟:“对不住了兄弟。”
06
社区公告栏贴出庭审通知那天,谢春花在菜场拦住唐惠芳:“听说索赔十万?够买商品房首付了!”
唐惠芳篮子里的鸡蛋碎了两个。黄色蛋液顺着砖缝流,像幅抽象地图。
薛长生开始清晨去河边跑步。第五天,他撞见周晓被蒋娉拖着去心理诊所。男孩偷偷朝他比了个“V”字。
“精神鉴定报告是关键。”刘诗雨律师翻着卷宗说。这个年轻姑娘眼镜链闪闪发亮。
薛长生注意到她电脑屏保是特蕾莎修女的名言。
第二次调解失败时,王玉琦摘下工牌叹气:“周刚偷偷给我发短信道歉,但撤回太快...”
开庭前夜,郭鸿涛醉醺醺敲开门:“黄老头松口了!说他录了全程...”
但第二天法庭上,黄兴华始终回避视线。蒋娉的律师出示新证据:周晓手腕淤青照片。
“被告粗暴拖拽导致二次伤害!”律师的领带夹反光刺眼。
薛长生攥紧口袋里的银项链。他瞥见旁听席最后一排,戴口罩的男孩迅速低头。
休庭时,刘诗雨在走廊拉住他:“记得孩子落水前在玩什么吗?”
记忆深处有闪光——周晓脖颈银链断裂时,半个心形坠子飞向空中。
而此刻蒋娉颈间,完整的爱心项链随激动动作摇晃。她正对周刚发火:“...心软就前功尽弃!”
薛长生望向窗外暴雨。河岸监控杆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枚等待拔掉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