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这个声音,干涩、飘忽,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穿透了厚重的石板和三十年的时光,幽幽地传了出来。
陈秀兰猛地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凝固。
她刚刚才确认过,那块压在枯井口的石板,三十年来纹丝未动。
她为了霸占家产将养女推入枯井,自以为天衣无缝,用这笔钱换来了半生富贵。
然而,三十年后当她被迫返回故里,站在这口早已被遗忘的枯井前时,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却传来了她一生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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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云儿,快来试试,看这新裙子合不合身!”
饭桌上,母亲喜笑颜开地拎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在养女云儿的身上比划着。
“真好看!我们云儿穿上,肯定跟仙女一样!”父亲放下筷子,满眼都是宠溺。
云儿的脸红扑扑的,声音像蜜一样甜:“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陈秀兰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那件裙子,她上个星期也看过,央求了母亲好久,母亲却说太贵了,不让她买。
“秀兰,这次考试怎么又退步了?”父亲的语气冷了下来,“你看看人家云儿,回回都是第一。你当姐姐的,就不能争点气?”
陈秀兰的头埋得更低了,握着筷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爸,你别说姐姐了。”云儿懂事地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递到陈秀兰面前。
“姐姐,给你吃糖。这个味道可甜了。”
陈秀兰猛地抬起头,一把打开了云儿的手。
糖果滚落在满是油污的地上。
“我不稀罕!”她冷冷地丢下三个字,扔下碗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外传来母亲的责备声:“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越来越怪了!”
接着是父亲的叹息:“唉,真是被我们惯坏了。还是云儿贴心。”
夜深了,陈秀兰毫无睡意。她悄悄走到父母的房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压低了声音的谈话。
“孩子他爸,你说……家里这套祖宅,将来到底给谁?”是母亲的声音。
“那还用问?当然是给云儿。”父亲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云儿毕竟是养女……”
“养女怎么了?养女比亲生的还亲!你看秀兰那又冷又硬的臭脾气,指望她给我们养老送终?我怕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父亲顿了顿,继续说道:“地契就写云儿的名字。等她长大了,找个上门女婿,这辈子我们就有依靠了。”
门外的陈秀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那是她的一切,是她在这个家里最后的一点念想。
现在,连这个也要被云儿夺走了。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第一次钻进了她的心里。
02
后山有一口废弃很久的枯井。
是陈秀兰在一次追逐野兔时无意中发现的。井口不大,被半人高的杂草掩盖着,黑洞洞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的嘴。
她捡起一块石头丢下去。
没有回声。
就好像,那块石头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从那天起,陈秀蘭每天都会鬼使神差地跑到那口井边,站上一会儿。她看着那个黑洞,心里那条叫“嫉妒”的毒蛇,越长越大。
如果云儿掉下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个星期后到来。
村里举办表彰大会,云儿因为学习优异、品德良好,被评为了全村唯一的“优秀儿童”。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在家里大摆宴席,请来了所有的亲戚邻居。
云儿穿着那件新的碎花连衣裙,胸前戴着大红花,像个小公主一样,被所有人围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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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赞声、祝贺声、笑声,不绝于耳。
“老陈,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是啊,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陈秀兰独自一人缩在角落里,看着灯光下光芒万丈的云儿,看着父母脸上那从未对她展露过的骄傲笑容。
她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
陈秀兰找到了正在院子里喂鸡的云儿。
“云儿。”
“姐姐!”云儿看到她,立刻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陈秀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我发现一个地方,晚上有好多好多蓝色的萤火虫,特别好看,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云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在哪里?”
“就在后山。”陈秀兰拉起她的手,“我们快去,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云儿毫无防备,被她牵着,一路小跑着往后山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
她们来到了那口枯井边。
“姐姐,萤火虫在哪里呀?”云儿好奇地四处张望。
陈秀兰指着黑漆漆的井口,声音有些发颤:“就在……就在下面。你探头下去看看,就能看到了。”
“是吗?”
天真的云儿没有丝毫怀疑,她兴奋地跑到井边,踮起脚尖,努力地探着小脑袋往井里看。
就是现在!
陈秀兰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背后猛地一推。
“啊——”
云儿的惊叫声短促而尖锐,随即被黑暗吞没。
陈秀兰吓得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不敢去听井底的动静,她害怕听到任何声音。
不,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她挣扎着爬起来,像是疯了一样,在附近找到那块被村里人废弃在一旁,准备用来垫桥的巨大石板。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连拖带拽,使出了吃奶的劲,将那块沉重的石板一点一点地推到了井口上。
“轰隆”一声闷响。
井口被死死地盖住了。
她还不放心,又搬来许多碎石和泥土,将石板的缝隙全部堵死。
做完这一切,她才脱力地喘着粗气。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服和头发,抹掉脸上的汗水和泥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家。
天,彻底黑了。
03
云儿“失踪”了。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陈秀兰装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哭得撕心裂肺,比父母还要伤心。
“云儿!我的好妹妹!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她的表演是如此逼真,以至于没有人怀疑她。所有人都来安慰她,夸她是个好姐姐。
村里组织了搜寻队,找遍了附近的山头和水塘,但没有人会想到那口早已废弃、并且被巨大石板封住的枯井。
几天后,搜寻无果,云儿成了一桩悬案。有人说她被拍花子的拐走了,有人说她自己掉进了河里。
失去了云儿,父母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身体和精神都迅速垮了下去。
他们不再有笑脸,家里死气沉沉。
几年后,母亲在一次雨天滑倒,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撑了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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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兰如愿以偿地继承了所有家产。
她卖掉了那栋承载着她童年所有噩梦的祖宅,拿着那笔在当时看来是巨款的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村庄。
三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陈秀兰用那笔钱在大城市里摸爬滚打,做起了生意。她很聪明,也够狠,竟然真的让她闯出了一片天。
她成了人们口中富有的“陈总”。
她住进了曾经只敢在梦里想象的豪华别墅,开上了几百万的豪车,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但是,三十年来,没有一天,她能睡得安稳。
那口井,那块石板,和云儿最后回头时那天真无邪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子里,成了她夜夜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变得多疑、孤僻、暴躁。她没有朋友,更不敢结婚生子。她害怕看到任何孩子的笑容。
她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直到一个月前,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请问是陈秀兰女士吗?我们是青山村村委会。”
“什么事?”她的声音冷漠而警惕。
“是这样的,您家的祖宅所在的那片区域,马上要进行整体旅游开发了。需要您本人回来一趟,签字确认一下地界,这笔补偿款才能发放到位。”
“多少钱?”
“按照初步估算,大概有七位数。”
七位数。
为了钱,这个她用半生时间来逃离的地方,她必须回去。
04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与凋敝破败的青山村显得格格不入。
陈秀兰摇下车窗,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眉头紧锁。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烂泥和腐烂树叶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这股味道让她感到莫名的烦躁。
她回来了,这个埋藏着她所有罪恶和恐惧的故乡。
村里的人还是那些人,只是都老了。他们看到她,看到她的豪车,眼神里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探究和畏惧。
她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所有视线的焦点。
背后传来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你看,是陈家那个女儿,秀兰回来了。”
“啧啧,三十年了,在外面发大财了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她还有脸回来……也不知道晚上睡得着觉不……”
陈秀兰的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她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办完事,赶紧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她住进了村里唯一的招待所。
条件简陋得让她难以忍受。床单是潮湿的,墙角还有蜘蛛网。
到了晚上,外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半夜,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刮挠着她的窗户。
“谁?”
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打开灯,拉开窗帘,外面空无一物,只有一棵老槐树在夜风中摇曳。
她心神不宁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拧开水龙头。
流出来的水,竟然是浑浊的,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泥土的腥味。
那股腥味,瞬间让她想起了三十年前,她双手沾满泥土,拼命堵住石板缝隙时的味道。
“呕——”
她趴在洗手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提醒她:
这里,不欢迎你。
05
第二天,陈秀兰用最快的速度和开发商以及村委会的人办完了所有手续。
补偿款很快就会打到她的账户上。
她一秒钟都不想再多待,立刻收拾好行李,准备开车离开。
车子已经发动了。
但就在她准备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她犹豫了。
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走下了车。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想在离开前,最后确认一次。
确认那块石板,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只要石板还在,她的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她一步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走向了后山。
山路比记忆中更加荒芜。杂草丛生,藤蔓遍地。
她凭着记忆,拨开挡路的荆棘,终于来到了那个地方。
枯井,就在那里。
井口已经被茂密的藤蔓和杂草彻底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但透过那些植物的缝隙,她看到了。
那块巨大、沉重的老旧石板,依然死死地盖在井口上,边缘已经长满了青苔,仿佛从一开始就和这片大地融为了一体。
看到石板的那一刻,陈秀兰心中悬了三十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这么多年的疑神疑鬼,笑自己的胆小如鼠。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她转身,准备迈步,彻底告别这个地方,告别她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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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她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干涩、飘忽,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穿透了厚重的石板和三十年的时光,幽幽地传了出来:
“三……十……年……了……”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陈秀兰的耳膜,冻结了她的血液,让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回头。
因为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疑问:
“姐姐……你……终于……回来看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