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的告别

• 作者：无尘

我望着天花板出神，听声音，外边的雪得有个几尺厚了。

扭头往一侧，老王的头已经垂下，鼻鼾和窗外的风直往我耳朵里钻——

“一下、两下、三下·····”

他是我男人，是同乡，是车友，我俩一块拉过铁皮，生过孩子，吵过骂过。已经数不清这是一块过的第几个冬天了，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快点过日子，到老到老，竟然开始数起他打鼾的动静了。

想到这，我随着他的鼾声，均匀地吐着气，明明我身板比他结实的多，现在，喘口气身上就开始疼，我像是攥在手里的鞋垫子，被针反复攮着，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我身上，还压着二十来岁刚嫁给他的时候陪我进门的棉被，一晃也盖了大半辈咯，我娘在上面熬了好几个大夜，玉芳光着小脚在上面扑腾，后来外孙搁被上睡饱晌午觉，睡挺香，为这顿觉，这被子可是拆了又洗，湿了又晒的。

被缝儿的线早就换过好几轮了，稍微大点的眼儿，都是我的手笔，老咯，这眼和手都不中用了，细点的是玉芳补的，我闺女有双巧手。可这被上的图案，可是我娘坐在炕头熬出来的，一晃神，她好像真的在我手边。

小时儿爹娘就往山西跑，说是挣大钱，我打小就想看看，这山西有哪好，能有水磨河好？害，其实就是爹娘不在身边，总也挂念着，可挂念他们也听不见，百十里路风早就把我嚎的挂念刮没了。

他们挣大钱，那我也挣，这样爹娘就和我一块，像就干，咱人活一辈子，靠的就是一口气的事。

挣钱嘛，就是个卖力气的活，我敢说我是那十里八乡最卖力的，割草种地不抬头，做饭轮勺不含糊，盘算计划着，在黄河口，我和爹娘一块，开起了饭馆。

开大货的汉子来了又走，山西的，河南的，山东的，他们操着乡音，吸溜着我做的面，聊着天南海北的事儿，我有时候混在他们的粮食酒里也唠上几句，听着外面，也真想坐车瞧瞧。

日子一天天过，我和爹娘迎来送往，客少的时候支着凳儿看着烧红的天，我寻思一辈子这样过也成，后来我爹一死，门一关，我就晓得，再没什么天长地久的事了。

再后来，介绍个男人，结个婚，生个娃，一路做着饭，拾掇着家，吵着嘴，闹着笑，娃也到了我这一步，介绍个男人，结个婚，生个娃，我一路做着饭，拾掇着家，嘴倒是不怎么吵了，可能，我和老王，真的老了。

褶确实比年轻的时候多了，可我还是使不完的劲，操不完的心，就比如我那小外孙，年纪轻轻就跑到外面上大学了，这一个人在外面讨生活，说什么都是不容易的，要是能动，我铁定拎着我的红挎包，带上一大兜子美味，坐车去他那儿看看，做顿饭也是好的，就光看看他，我心里面也得劲。

他可最爱吃我做的羊肉烩面和炒豆芽了，那饭年轻时闭着眼都能做，可现在，手脖子已经抬不起来了。

他一个劲说：

“姥娘，你咋总在厨房出来，跟会变戏法似的，啥好菜你一进去就有。”

“姥娘，你家真神奇，我回回来木盒能变出零花钱，你真是个百宝箱。”

“姥娘，你做的饭真香。”

都说小孩不懂事，可这百十来平的家，就数他聪明。做饭好吃这事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只是埋着头吃，就我外孙夸我，要是不害这病，我真想一直给他做，等他大学毕了业过几年，再给曾孙做。

哎呀真是想远了，还是先等我外孙回来吧，包袱是拎不动了，可是姥娘阿，变戏法的本事还有呢，这会把红钞票藏包里咯，吃啥咱就买，遇到喜欢姑娘就说，姥娘虽然老了，可还是个百宝箱。

无非流点汗的事，割草种地不抬头，做饭轮勺不含糊，倒是这会儿不盘算挣大钱了，就想这一件事，我和老王，把身边的孩子都拴住，每年过年来看看，听着他们聊聊外面的事，说实在的，我挺知足了。

嗯，盘算完我这大半辈，老王还打着鼾呢。我的眼挪到墙上的日历，今天，是二十一号，五十年前，我盖上盖头，二十年前，我小外孙出世，说起来，还是我外孙的生日嘞，我外孙，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你说，光准备红包吗？这事阿，得好好盘算盘算。

老王的鼾声又从我耳边传来。

我想，是时候睡一觉了，恍惚间，好像娘真的在我手边。

耳边，传来的是一声“妈——”。

我手心热热的，手背上发凉，家里可都换成楼房了，按理说不能跟年轻的时候那样漏雨了，我心想着。

哦，那是玉芳的泪。

可我实在是没有劲再摸摸她了，她的手真软和阿，不像我的，已经说不清磨了多少老茧了。

好像跟年轻的时候一样，老王工作忙。夜里睡觉，秀秀怕黑，就紧紧攥着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撒开。

那时候，她总是一声声“妈妈”喊着，我一遍又一遍答应着，那时候我也还是个姑娘呢，头一回有人喊我妈，说什么也得好好应着。

“妈妈，我害怕。”

“妈妈，我想抱着。”

“妈，我饿了。”

“妈，我梳子呢？”

“爸，我妈去哪了？家里盐罐你知道在哪吗？”

就这样，妈取代了张玲，老伴取代了张玲，姥娘取代了张玲。

至于张玲是谁，已经好久没人提起了。

张玲，是我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

我小外孙说的真对，我不光是个百宝箱，还是个百事通。

风声和鼾声我渐渐听不到了，耳边，都是抽泣的声音。

我的心静的可怕，凉意从心底渗到指尖。

那床承着故事的被，唤起了那么多温暖的事，却怎么也捂不热我冷的发僵的身体了。

我还能听到他们是如何忙碌，如何安排我的后续。

“爸，事先准备好的物件呢？”

“猛一问我还真忘地方了，问问你妈。”